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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江湖上炸开了锅,无忧说自己是乔家的小公子,众人并不信他。乔家的望舒公子,虽然声名并不在外,但和乔家熟识多有走动的人,的确是知道这么一个人,哪怕再神秘,总归也是见过一面,而显然,那乔家屋里养病的乔小公子,根本就和眼前的这位长得完全不一样。这是第一点,而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无忧他当真是无论脸型身形还是声音都像是一个姑娘,实在让人无法人相信他是个小公子,除非脱裤子,这是第二点。
于是一切弄得像是一场荒诞的恶作剧一样,偏偏无忧武功高得不像话,说不过人的时候直接一拳头将人揍翻在地,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上去挑衅的人还依然站着没被揍晕过去的,年纪轻轻能有此般武艺,着实叫人心惊。众人就像是看雾中花一样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展开,而虽则大部分人都是不大相信,却是有一个人相信得很,而且相信得无比坚定,那是当今武林盟主的独子,杜承宇,杜公子。
这下可热闹了。
尤其是杜公子缀在那自称是乔望舒的人身后,一副巴巴的护花使者的样子,而他的父亲杜盟主对此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这当中关系混乱,似有无数八卦可循,也是叫人津津乐道,一度列为最佳饭后谈资。
之前的那一桩乔家灭门惨案之后,这江湖上的势力已是一片大乱,如今浑水一搅,便是乱势更显。谁也没明白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乔小公子是个怎么回事,但因为没什么利益冲突——他那儿就一个人,就算顶着已被屠杀殆尽的乔家的名号,又能如何?死者已死,又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跟人争什么。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近日来新鲜出炉的乔家小公子,竟然在诸人都没猜测出他到底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就那么转头孤身一人地杀上了魔教的扎根之地!
——这人真是不要命了,图什么啊?
月如弓,秋夜白霜,圣教这一个晚上嘈乱的一片。远远的就能看到山上火把燃起,像鬼火粼粼。这一片的闹腾里,宋观顶着安坐在房中的假象,倒是不慌不忙地趁乱溜了出去。也亏得这几年磨练,他的伸手毕竟也是很好的,至少让他没惊动旁人的,就这么打晕了平日里,那一干一直不露声色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的影卫。
宋观在等。
他一直在等无忧。
为了能让无忧相对一路不至于太艰难,他还想尽一切办法,在之前的时候,就找了各种各样无可辩驳的理由,把顾长老等一系列武力值比较高的人给外调着调开了此地,但是裘长老还在教中,不过这不是宋观不想调开他,而是没办法调开。裘长老一直都坐镇在教中,似乎自打宋观出生之后,便一直留在教中,再没离开过一步,对此宋观也没有办法,倒好在之前无忧离开圣教的时候,他就早把事情都计划好了。他在那时就已经和无忧约好了再次见面的地点,不是什么很偏僻的地方,就是相当冷清,平日里都没有什么人去,也无人打扫,常年下来,便成了一个积灰布满了蜘蛛网的房间。
点燃了蜡烛,又点上了一炷香,这香燃得极慢,一点点地烧成灰,月上中天的时候,宋观终于等到了无忧。
年久失修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了,这房间积灰太重,哪怕是一点小的动作都会带起大片的灰尘,它们仿佛是蛰伏许久的什么有生命的个体一般,被这个动作惊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形态,“腾”地一下就这样扩散在空气里。
外头一轮弯月似弓刀,背向月光立在门口的那个人让人一时间先瞧不见了模样,可是身上的血腥味极重。在这满是积灰的地方,血腥味伴随着空气里数不尽的尘埃,简直催生成一种新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无忧推开门,他推开门的动作很轻,其实他才在门外的时候,宋观就知道他来了,因为他一路杀过来,呼吸声紊乱地难以平复,即使隔着门也依旧能轻易地让人察觉到。
无忧在外面站了多久光景,宋观便也就在房间里等了多久光景。等呼吸声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无忧推开了门。月光如瀑布一般倾泻了人一身,无忧看起来同之前离开圣教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的面容依然还是当初秀丽到了极点的模样,像沾着露水新开的桃花,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他不是个姑娘呢?
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披着月光而来的人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明亮。宋观甚至注意到无忧推开门的时候,似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么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他为什么还要注意到?
“你来了啊。”宋观说,“可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晕如此暗淡,宋观起身的时候,无忧一度有种对方是从淤积的光阴里起身的错觉,他看着宋观平静的面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宋观解释说:“我服了毒,发作时间大约是服下毒药后的这炷香燃尽的时间,我估算着你过来这里肯定是不需要太久,就选了这个,你果然这柱香燃尽之前来了,没有让我失望。不过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有些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
长剑“当啷”一声摔落在地上,无忧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宋观。
宋观喉咙发痒,想咳嗽,但是这样会影响他说话,他想忍下,可是咳嗽这件事忍得久了,之后反而会反弹得更厉害。所以他终于压制不住,用袖子捂了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完了一嘴的腥甜味道,放下袖子一看,果然都是血。宋观不经心地抹了一下嘴边的血迹,有些苦恼地想着要是咳得这么厉害,一会儿可怎么说话。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着无忧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着:“你站太远了,过来点,我就把事情全都跟你说了。”
无忧茫茫然地走过来,像一只牵线的木偶一样,跟随着宋观的指示走到了宋观跟前。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宋观的手,入手的一片冰凉,宋观又开始咳嗽了,无忧他自己身上血腥味那么重,两处叠加在一起,一时辨不清那到底谁是谁。可是这一片厚重的血腥气里,宋观身上的那一味熏香,十分清晰地钻进了人的鼻子,无忧像是惊醒一般,用力地抓住了宋观的手,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服毒:“宋,宋观……我带你去看裘长老,他肯定是有办法。”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谁又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场景之下。
无忧的手搂住宋观的腰要将人抱起来的时候,宋观制止了他:“没用的,这药吃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这是已故的前任教主夫人留给自己儿子用来制衡裘长老的药。天下剧毒,仅此一颗。就是裘长老自己吃了也没有办法,他又有什么办法救得了我?”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几乎说句话的气息就喷在对方的脸上,宋观借着这个姿势按住了无忧的肩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吗?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很感激我?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当时想救的并不是你,是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救错了人,如果我当时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乔望舒,那我根本就不会理会那些事。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想救的是另外一个姑娘,可我救了你,这些年对你这么好,也是因为我以为你是那个姑娘……”
说到后来又咳嗽起来。
无忧怔了怔,说:“我不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你救过我两次命。”
宋观咳嗽着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上了无忧的头顶,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有一种刚刚好的力道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明明是这么亲昵的动作,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伤人,“可是我很后悔。我很后悔你知道吗?”宋观轻声说,“我一直在后悔,我怎么就救人救错了,救成了你?自从知道你是乔望舒之后,我就一直晚上睡不安稳。每一天都是那么后悔,我在想,那个姑娘,那个当年没有被我救到了的姑娘,她可该怎么办呢?她还好吗?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她本来可以像你这样的,我把她救回来,我会对她很好,如果她也想要每年过节的时候有一个小动物的玉雕,我也会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无忧用手捂住了他嘴巴,可是捂也捂得不用力,甚至宋观还感觉到了对方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对方的手挪开。宋观握住了无忧的手,那一双白皙的,纤细的,像是女孩子的手。他低下头看着无忧,他坐在椅子上,无忧就这么靠在他的腿半跪在地上。无忧没有说话,可是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求他别说下去了,那样原本明亮的眼睛,宋观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他顿了一会儿,才温声说:“你看,我们原本是死敌,你应该恨不得一剑杀了我才对。就像今天晚上这个样子,你是乔家的小公子,乔家灭门了,你来复仇,哪怕是拼着一身修为半废,你也要杀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宋观又是一阵咳嗽,他按着无忧肩膀的手因为这一阵咳嗽收紧了些,停了之后,声音有些哑,却依然温温和和的,连眼神似乎都是很温柔的样子,“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让你这样做吗?”
是啊,为什么这样。十曲九折地弄了这样一大出,让他叛出圣教,又让他重新杀回来。无忧想起那一日宋观将他叫入书房,宋观背对他立着,问他:“你果真对圣教一片忠心?”沉水香焚起一柱细细白烟,满室的冷香里,他跪着回答说“是”。可宋观说,我不信。他说,我不信。屋外暮鼓响起,惊动了一片归鸟,宋观那时转过身来,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只是看着窗外的远山,说,若是要让我相信你,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就叛出圣教,再孤身一人杀回圣教,如果你做成了,我就信你。
所以他就真的叛出圣教,再重新杀回来。
而如今昏黄的烛火光晕里,宋观微微倾着身子,手指从无忧的头顶一直抚摸到了脸,冰凉凉的手指像是浮冰一样触摸在人的脸上,宋观的这个动作大抵算得上是充满爱怜的,他说:“因为事情本该就是如此,我只是把它扳正了,就像当初我本不该救你。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在如今现有的正在发生的事情上,做些微弱的修正。”一旁积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桌子上燃着的那炷香已近燃尽,一直到这香燃尽之前,这毒药的药力都是这般不显声色,直到末了才显出端倪来。宋观咳出了一大口血,这一回袖子都没掩住,血色居然一刹间就漫延了开来,宋观不在意地将嘴边多余的血迹用手指抹去了,“我救了你两次,不要你还,只想你做一件事,你看我现在也快死了,这便是最后一件,你若成了,我们便算两清,你以后就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无忧想要继续去捂宋观的嘴,这么幼稚的举动,好像真的捂上了,对方就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可是宋观抓住了无忧的手,其实没有怎么用力,无忧微不可察地挣扎了一下。宋观轻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瓶药,还有一封信。你离开这里之后,服了药就会把这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那封信会告诉你以后怎么做,你别担心,我总归是不会害你的,你以后会找到一个很喜欢你的人,你也会很喜欢他,你们会白头到老,会恩爱百年……”
无忧嘴唇动了动,宋观看着他,看着那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浸了水光,他一时恍惚以为会有眼泪随时从那双眼睛里滴落下来,忍不住低下头去伸手遮住对方的眼睛。掌心之下,薄薄的眼皮,那是当真是一种很温柔的温度,宋观听见无忧问他:“你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是不会伤心的?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喜欢你呢?”
“那就更应该吃药了。”毒药的药性漫上来,剥皮剜骨的痛,咳血咳得停不下来,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一句话,宋观忍不住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你怎么会喜欢我啊,你不应该喜欢我的。”
那句话说完之后,宋观感受到掌心的一片潮湿,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手心出的汗,还是无忧的眼泪,但他宁愿那是自己的手心的汗水。血咳出来的太多,之后连鼻腔里都似乎出血了,连带着耳朵和眼睛。已故的教主夫人她制药手段还真的是挺狠的,让人七窍流血。意识开始恍惚的时候,宋观终是忍不住对无忧说:“对不起。”
充血的视线里,是无忧哭着的样子,哪怕是已经知道对方其实是乔望舒了,宋观还是会依旧惯性地觉得其实这还是自己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