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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
此地历来是湖广的中心，只是现在洞庭湖以南的地方名义归朝廷实际却是归天启统治，让这座天完朝廷的都城显得有些尴尬。
周顺乘大船逆江而上，一路走的不快，费了九日从金陵城来到这里。途径芜湖时，他登岸与项甲会晤大半天。两兄弟冬游赭山，共同回忆了去年与朱元璋军激战的战场，听项甲诉说当日险境，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情谊。只是当听说离杀死于凤聪只差一步时，周顺脸色僵硬，不知道心中真实的想法。
朝廷早得到了消息，有官员在码头接应，把使团接上岸，迎入城内。进了城后，在见惯了繁华金陵城的周顺眼中，感觉这里如一个热闹的菜市场。
他走在武昌城街道上，随意可以看见在街道中安闲踱步的骡马牲畜。牲畜拉出来的粪便堆积在道路两边，在寒冷的天气中被冻成了一个个坚硬的冰疙瘩。
街头角落里藏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见衣着华贵的人便拄着拐杖围上去，苦苦哀求讨要钱财。
使团押送的八辆装着觐见礼物的马车跟着他身后，他此行随同出使的人员都身穿锦衣，在破旧纷杂的街道中如一道亮丽的风景。但乞丐们是不敢来打他的主意的。因为开路的兵丁挥舞着皮鞭一路耀武扬威，稍微靠近一点便可能被打得皮开肉绽。
前来接他官员是太师邹普胜的门生，对周顺很亲近，殷勤的为他介绍道：“大公子以前没有到过武昌吧？两年前武昌城还不是这个模样，去年被蒙古人占据后，鞑子屠杀了城中近一半的人口，等陛下和元帅收回武昌后，再也恢复不了过去的模样了。”
周顺随口答道；“鞑子残忍，此仇不得不报。”
那人听了他的话，很自得的夸耀道：“所以倪元帅下令，屠尽了湖广所有的色目人和蒙古人。”在他看来，这是天完朝廷比天启在江南做的完美的政策。他们这些人听说过天启在金陵城还留有一些色目人经商，私下里甚为不齿。
弥勒教从举事起，由彭祖师一脉相承，都把蒙古人和色目人当做死仇，欲杀之而后快，如果让天完朝廷中人知道彭怀玉在福建招降了一千两百多探马赤军，只怕会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周顺淡然一笑，也不与他辩驳。虽然他也认同天完朝廷的做法，想屠尽金陵城中的色目人，但在这个地方不敢表示出一丝对义父的不敬。
邹普胜现在是太师，负责使者接纳事宜，接待官把众人先安排在驿馆住下，道：“太师说让你们先歇息一日，过一日再去觐见陛下。”
周顺指挥使团写下礼物，很快安顿下来后，见时候尚早，立刻找来接待他们进城的官员，道：“府主与太师都是祖师弟子，是师兄弟，我来觐见陛下时，府主命我给太师带了一份厚礼，能否为我通禀一下，我想今日去拜见太师。”
那人未加思索，立刻点头应允道：“行，等大公子收拾好，可以随我去太师府。”
邹普胜之所以不让周顺进城后立刻就去觐见皇帝，便是想着私下里先会晤，已经先给门下嘱咐过了。倒不是他贪图郑晟的礼物，前次王中坤来武昌城时，与彭党弟子相谈甚欢，周顺来之前，王中坤又命左辅卫暗地里通了消息，请邹普胜照顾周顺。他怕周硕不知道朝中情况，想先通通消息，待明日觐见皇帝遇到什么事知道怎么交代。
周顺指向忙碌的使团随从，道：“这里有他们，我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久闻师叔大名，我恨不得早一刻见到。”
他父亲周子旺是彭莹玉大弟子，他称呼邹普胜为师叔没错。但他现在已经认了郑晟为义父，按道理应该称呼邹普胜为师伯。有时候，人随口说的话可以反应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但他说完后，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那官员陪着笑道：“既然如此，便请大公子随我走。”
周顺命亲随从礼单中把送给邹普胜的礼盒抽出来，又叫四个侍卫，随着那官员走出驿馆。
太师府离驿馆隔着七八条街道，接待的官员叫了轿子，他自己坐在前面的轿子中，请周顺坐了另外一顶，侍从和护卫们步行跟随，众人往西边而去。
轿子随着轿夫的步伐晃晃悠悠，周顺记忆中从来没有坐过轿子。天启府主以身作则崇尚简朴，武官出门都骑马，文官也很少有人在天启府前落轿。
也不知晃了多少时候，外面街道边人们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都能听见，但眼里只能见到方寸之地，他都感到有些困了，摇晃的轿子忽然落到实处。
一个扎着红头巾的年轻人掀开轿子的门帘，行礼道：“大公子，到了。”
周顺弓着身子抬脚走下去，便见到眼前一座青色琉璃瓦的宅院，门口两座大石头狮子，门匾上端正描金刻了“太师府”三个大字。
随行的官员先往门房通报，很快回到他身边，道：“这就是太师的住处了。太师是弥勒弟子，性喜清净，所以选了这么一处幽静的地方。”
周顺看宅院左右皆是竹林，一阵风吹过，枯黄的竹叶沙沙作响。从住处看，邹普胜与府主还是有些相同之处的。
两人等了一盏茶功夫，门房前来通报：“太师请你们进去。”
周硕随着门房走进宅院的大门，才发现内院布置的如一座佛堂，进门迎面便供奉着弥勒佛像。这要是再金陵城，只怕立刻就大祸临头了。
不知怎么的，周顺看了这大肚弥勒佛像就觉得亲近。他停下脚步，俯身认认真真的做了大礼拜，然后又从佛龛旁边取了三根檀香，点燃后做了朝拜四方佛的仪轨。
门卫等人站在一边等着，直到他一切都结束了，才领着他继续前行。
众人穿过一个院子，再转过一片园林，正对面是一排白墙黑瓦的房子。
门房停下来，指着正中间最大的一间，道：“太师正在那里等着，请大公子独自进去。”
邹普胜还真是有怪癖，周顺抬脚独自往那里走去。
503。第502章 大元帅府（）
正中的大门虚掩。
周顺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推开暗灰色破旧斑驳的木门。
光线闪进去，他看见正对面屋子当中摆放着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中年人，头发披散开，正低垂双目在静思。
“邹太师。”他执弟子礼，然后恭敬的站在一边。在金陵城中见惯了官员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此刻见到天完朝中太师是这般模样，他在进门的瞬间内心是崩溃的。
“贤侄来了，”邹普胜睁开眼睛，指着摆在他侧面地面的一个蒲团，道：“坐吧。”
周顺没有修行过，没有坐过蒲团，此刻无奈唯有听着他的吩咐，盘膝坐在他身边。
邹普胜似乎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安然道：“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在这里见我，你是我是师弟的义子，祖师的徒孙，不是外人。”
周顺心中涌出一丝暖意，拱手道：“多谢师伯。”
他在这里又很自然的改变了称呼。因为邹普胜压根就没有提及他的亲生父亲，只说了他义父，他只好称呼他为师伯。死去的人若不是像彭祖师那般名闻天下，时间长了又有谁能够记起。他父亲周子旺在诸位师弟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哪里有他义父郑晟如今统领强大的天启耀眼。
邹普胜说话语速很慢，道：“你的来意，王参政已经书信先告诉我了。去年朝廷向天启府传了数次诏令，但从来没有得到过你义父的回应。此事只有陛下和朝中重臣几人知晓，若是传到外面去，谁能相信义父是真的侍奉我天完。”
周顺从来没有接触到天启的权力核心，哪里知道这些事，唯有静默。
邹普胜双目低垂，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飘出来，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落在周顺眼里高深莫测。他慢悠悠问：“我问你一事，你需诚实告诉我，我听说天启府主在各地禁佛，可有此事？”仿佛只是随口问话。
周顺连忙回道：“府主只是不许信徒烧香聚会，没有说禁佛。”
“可是他不许天启将士朝拜佛像，这是没错吧？”
周顺无法回避，道：“有，在罗霄山中便是如此了。”
“哎，”邹普胜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明日你见了陛下，不要这么说了，就说是民间流言，府主也如我一般在家中设了佛堂呢。”
是要欺骗天完皇帝徐寿辉吗？周顺想了一会，决定听从邹普胜的安排，答应道：“好的。”
邹普胜指向大门外，道：“我本是修道之人，不需身外之物。你把带来的礼物带走，多给兵马大元帅送一份礼。”
周顺虽然之前没有见到邹普胜，但在广州时听过府主提及过他。两年前，天完义军刚刚攻占了武昌，邹普胜独揽朝政大权，现在的皇帝徐寿辉就是他拥立的，那时候他还不是这般模样。听了这番话，他立刻回到：“给倪元帅的礼物已经备好了，这是府主专门为师伯准备的，不是什么重礼，只是府主的一点心意。”
邹普胜答道：“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了。”随后又嘱咐道：“明日觐见陛下，大元帅必然在场，凡是陛下问到你义父的事情，你只管说他尊崇弥勒佛便可。切不可胡言乱语。天启和天完本是同根生，现在有人想借机生事，看在府主为祖师报仇，又祭奠祖师的份上，我尽力不让产此事发生。”
他虽然这么说，但语气中已有迟疑。
周顺答道：“侄儿听师伯吩咐。”
“好，你走吧，”邹普胜轻轻挥手，“今日你还要去大元帅府上走一遭，莫怕辛苦。”
周顺答应道：“遵命！”
他快步走出房子，又把木门掩上，往门口走时，脑中乱作一团。邹普胜给他的感觉，像是世外高人，又像是故弄玄虚的神棍。但听邹普胜的口风，他明日觐见徐寿辉不会那么顺利。
走到门口，在出门之前，他忽然生出念头又回头向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又拜了拜，求佛祖保佑他一切顺利。
接待的官员在门外等着他，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茫然上前问道：“见到太师了吗？”
“见到了，”周顺点头，不愿多少，吩咐道；“太师让你带我去大元帅府。”
“现在去？”
“嗯。”
邹普胜性喜清净，倪元俊喜欢热闹，两人的府邸相距不近。
周顺听安排又坐进轿子里。他出来只带了送给邹普胜的礼物，又让那官员找人带路，领着四个侍卫回驿馆取礼盒，然后在大元帅府门前汇合。
轿子又晃晃悠悠动起来，此番周顺在里面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靠在轿内的软垫上，他脑中总是抹不掉邹普胜仙风道骨的模样，还有进门看见的那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像。“我们都是祖师的弟子啊，也是佛弟子，怎么彻底抛弃了佛祖。”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喊，但又明白从世俗的角度想这是个疯狂不理智的念头。
纠结中时间过得极快，周顺感觉没过一会轿子便落地。他跨下轿子时，才发现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侍卫们比轿夫走得快许多，早就把礼品从驿馆拿来候在大元帅府门外，见到他的轿子立刻围上来。
周顺命他们站在身后，转身看向南边的大元帅府正门。大元帅府的大门有刚才见过的太师府门楼两个大，装饰的金碧辉煌。约有十几个衣着华丽的人恭敬朝大门方向站立，似乎在等着什么。
陪行的官员走过来，用嫉妒的语气道：“每天有许多人来求大元帅升官，这些都是俗人。”他昂起头，接着说：“不过我们有太师的安排，不用跟在他们身后排队。”
说完这句话，他做了个往前走的走势，引着周顺往大门方向走去。到大门外，周顺静静的等着他上前交涉。
太阳慢慢落到山的后面，吹在脸上的风慢慢冷起来。
等了许多时候，元帅府里都已经点上了灯火，就在周顺站的两腿发麻，觉得今天可能见不到倪元俊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健壮的军汉，大声朝门口吆喝道：“天启来的使者是哪一位，元帅有请。”
陪同的官员拉着郑晟的衣袖走过去，道：“是我们。”
第503章 斥心（）
天色昏暗，大元帅府灯火通明。
一路上屋檐下挂着的红色灯笼让这里看上去如金陵城中的烟花之地。
走在前面领路的侍卫神态倨傲，自门口通报后，一直眼高于顶，一路不理会跟在后面的周顺。
一处清净，一处热闹；一处宾客满堂，一处门可罗雀。周顺来到武昌城第一日，分别拜访了天完朝廷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感觉差异太大。
他在想，难道这正是邹普胜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众人在府中左拐右拐，不知走了多少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