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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弯刀-第4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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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有一件事情很能说明拉里先生的为人特色。

    有一次,高雄陪着他一起回内地。他们一起下榻在离我当时上版的地点非常近的一座酒店里。

    我们一起早餐,然后,一起谈论业务上的事情。其间,我们对一件事情的具体处理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分歧。

    我们各自陈说理由和思考的路径,希望能够达成一致。

    但我们双方的利益毕竟不是一致的,所以协调的过程非常艰难。

    有段时间,争执好像白热化了。在最白热化的阶段,拉里看上去有点着急,他中间突然走出去一次。

    当他出去的时候,我和高雄对视一眼,觉得他大概已经被我们的顽固激怒了。

    到午餐时间的时候,高雄和我都觉得有些不愉快。

    午餐虽然还在一起吃的,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就有点僵冷,说话有点少。

    午餐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有个侍者走过来,询问谁是某某女士,谁是某某先生。

    我和高雄对视一眼,说:“就是我们。”

    侍者说:“刚刚有位客人订了这个,让我们在午餐快要结束的时候送来这一桌。”

    然后,我和高雄看到两束巨大的鲜花。

    高雄自嘲地看着那束巨大的鲜花,用中文对我说:“这是我追女人时候常用的,想不到还有人会用在我身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高雄浮想联翩地说:“难道这个酒店里有个美人在暗恋我吗?”

    我笑着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

    然后,我低头看花束下面的卡片。我看到上面写着这样的词句:“尽管我们有争执,但我还是非常爱你们。正因为我们有争执,所以我非常需要表达我爱你们。”

    当我看到下面的署名时,我抬头看着拉里。

    这时,我看到高雄的目光也正投向他。

    拉里正在兴致勃勃地品尝他的点心。他对我们笑着耸了耸肩。

    我用中文对高雄说:“暗恋你的美人在那儿呢。”

    高雄用中文回答说:“这家伙,有一套。”

    那天,事情终于解决了。

    事实证明,无论分歧多么严重,完全不可调和的情况,是不存在的。

    共同点总是存在的。只看双方对彼此的爱与尊重,是否足够支持找到它。

    (三)

    见过一两次,彼此比较熟悉之后,拉里先生就对我说:“唯心,你走路的速度有点太快了。看上去内心充满了焦虑和争夺心。做事也过于重视效率了。这种习惯,虽然可以给你带来商业上的成功,但是,却会障碍你人生的圆满。”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的确有着走路说话都太快的毛病。但有一点他说得不准。充满我内心的,的确有焦虑,但却不是争夺心,而是逃避心。我匆匆忙忙的,不是要去抢夺什么,而是想要转身逃离。逃离这个充满万千热恼的世间。

    可是,他只见过我一两次,就能一语中的,说出我的内心状况,实在堪称目光犀利,善能识人。

    他对我说:“唯心,我们每次见面,你都会提前到达。你对时间表特别重视。我当然知道,这是尊重别人,不想浪费别人的时间。但是,还是觉得你有点太紧张了。我们是人类,不是机器,不需要把自己的行为搞得像机器一样精确。人生是用来品味和享受的。太有效率的人生,其实,才是把有滋有味的大好时光,给浪费了。我们印度人,不喜欢这样赶时间。人生短暂,没有什么非忙不可的事情,很多事情,做也好,不做也一样好。不要为这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来逼迫自己,搞得自己身心疲惫。我希望看到你更随意一点。”

    他说:“你现在感觉一下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眉毛、额头、头皮、脸颊、嘴唇、脖子、肩膀、手臂,肌肉是不是在无意识地绷紧?这就是全身劳乏而酸痛的原因。你要学会随时随地觉察到自己在紧张,在消耗能量,你要学会随时随地保持放松。所有的肌肉纤维都松弛而舒展。整个心的状态也是这样。宁静、放松、空白、开阔。就像天上漂浮的云朵,就像来去自由的清风。”

    他说:“记住我这个老人家的话。紧张也许能使你获得小的项目上的成功,但是,只有彻底放松,以这样的心态,才能获得人生最重要的成功。”

    (四)

    我很喜欢听拉里先生讲话。

    他的话里面,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睿智,在吸引着我。

    这睿智,是来自于他的生活阅历吗?还是他的宗教信仰?还是,两者都有呢?

    我很好奇。

    有次,拉里先生问我:“中国人有宗教信仰吗?”

    我说:“有的。绝大多数人信仰无神论、唯物主义,信仰科学。”

    拉里听了就笑了起来。他说:“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的回答。不信仰任何宗教,认为一切宗教都是迷信,这本身,也是一种宗教信仰。”

    我说:“是的。他们信仰无神教、唯物教,科学拜物教。”

    拉里说:“你的名字叫唯心,你不信仰唯物主义吗?”

    我说:“我还在证明。”

    拉里说:“证明什么?”

    我说:“我想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一个实存的世界,还是一个梦中的世界。感觉实存的事物,未必就真的实存。”

    拉里听了,不由得再一次地说:“你不止是聪明,你是非常锐利地聪明。”

第七百九十六章 新德里商人(下)() 


    (一)

    有一天,高雄从印度给我打过来一个电话。

    他说:“你一定猜不到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你在某个女人身上。”

    高雄叹息了一声,说:“在你心中,我就那么不堪?”

    我说:“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高雄没有再分辩下去。

    他说:“告诉你,我在参加拉里先生的出家仪式。”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啊?出家?”

    高雄说:“是啊。他现在正在被人拔光头发。”

    高雄说:“他退出商业,洗手不干了。”

    (二)

    后来我才知道,拉里先生先生一直是一位很虔信的耆那教徒。

    他在从事商业活动的同时,已经做了20年的居家修行者(居士)。他在每日的日常生活当中一直严格地遵守着教义的规定。比如,每天只吃两顿饭,比如,每天只喝两次水。

    他在商海里浮浮沉沉,但这一点,他堪称持戒精严,从来没有动摇过。

    拉里先生先生出家的那一天,是他的60周岁生日。高雄本来是接到他的邀请,衣冠楚楚地前去出席他60岁的生日宴会的。

    拉里先生先生在给高雄写的邮件里说:“来吧,我们做了10年的朋友,而我只有一个60岁。”

    拉里先生说:“你来的话,一定能看到一些让你终身难忘的东西。”

    高雄那段时间正在开始和苏的恋爱,兼之生意上的事务繁多,他本来是不想去的,看了这个邮件,最后决定还是去了。

    结果,他真的看到了令他难忘的东西:拉里先生就在这个庆祝的宴会上,当众宣布说,他从今天开始出家。他从此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空衣派”耆那教僧侣。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我已经活了60年,尝试过了很多大家认为人生必做之事,生儿育女,经营事业,享受人生,这些我全都做过了。现在,我对俗世的生活已经没有兴趣了。”

    他说:“我从自己的一生,真切地认识到,所谓的生活,就是24小时的躁动不安,不论追求什么,内心永远得不到安静。”

    他说:“回顾我度过的这60年,我该尽到的人生义务都尽完了,该承担的人生责任也都承担了。现在,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到了可以接过人生重担的时候。因此,我把我的事业和家产都交给我的儿子和我们的大家庭。”

    他说:“本来,这件事情不需要这样大张旗鼓,但我想告诉大家,我退出俗世生活,并不是为了逃避困难和问题。我这样做,是听从内心的召唤。”

    他说:“如今,我的公司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的经营问题和丑闻。我身体也非常健康,没有任何可怕的疾病导致我心灰意冷。我也没有老糊涂,头脑依然清楚明白。家庭也非常和谐,没有争吵和变故。”

    他说:“我不希望出家的这个决定引来混乱的猜测。”

    他说:“这是一个人为自己的生命所做的最后决定。它完全是我个人的人生追求问题。”

    当他说完之后,他就示意家里的仆人,当众烧掉了他原来的名片和一套西服。然后,他就平静地就坐于他的宗教导师身边,开始接受仪式。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的头发全拔光了。(注:耆那教出家的时候,头发是要一根一根拔掉的,不用剃刀。)

    之后,他的导师对来宾们发表了欢迎拉里先生加入僧侣行列的讲话。他劝导众人,要在任何困难面前都要保持信心和自制,因为这是通向精神自由的必经之路。

    他说:“我们不能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态度。只有放下,才能获得平和,而这种平和是不可能仅从经文中得到的。它需要亲身力行。”

    (三)

    就这样,那个曾经名叫拉里的印度大商贾,从此消失于我的视野了。

    他退出了。他不是因为害怕困难和问题才退出的。

    就如同我此刻萌生退意,并不是因为遭遇了挫折和困难。

    高雄从新德里带回了拉里先生给我写的最后一张卡片。他在经过土耳其转机飞回加拿大的时候,把它从伊斯坦布尔寄的机场寄给了我。

    卡片上只写着一句话。那是耆那教《奥塔拉哈亚纳经》上的一句话:“最难的是放弃你自己。”

    我就是因为拉里先生,而知道了耆那教。

    (四)

    我也和你们一样,信仰过科学。一直以来,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我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

    但是,我从中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它们均不能解释生从何来,死后何往,不能解释我们为何在此,为何会有共同的前世记忆,不能指引我,如何才能战胜生老病死的碾压,如何才能将你,救出短寿与备受痛苦折磨的不幸命运。如何才能改变以前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如何才能改善命运,如何才能救度广大无边的无可奈何与身不由己。

    所有的那些科学,它们迄今为止,未提供可信的、可以验证的答案。

    后来,我又寄希望于超越世间知识的宗教。

    以前,我也和你们一样,认为宗教就是迷信,是麻痹人民的精神工具,是反科学的,只有愚夫愚妇才会相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可能相信这些没有依据的幻想和呓语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个观点,其实不是我天生的。是后天教育灌输到我头脑中的。它并非我自己去探索和发现的结果。

    在高中毕业后的岁月当中,我涉猎了好多种类的宗教,从你们听说过的,到从未听说过的,以致于很多身边人都认为,我将来有志于做一个宗教研究者。比如说,韦格,他本人就是宗教比较学的研究者,他给了我大量的帮助,指引了我入门的路径,他认为,我和他一样,是想从事宗教方面的人文研究。他很想发展我成为他的研究生,传承他的衣钵,和他一起,在研究的路途上继续深入。就像中国学界的泰斗季羡林先生那样。

    但是,我对宗教感兴趣的动力,却并非想要开展学术研究。我是想找到救拔你,救拔我们,救拔所有生命于生死困厄的答案。我对学术研究以及由此带来的名利,根本没有兴趣。认识吐火文,能解吐火文的经典,知道拜火教的皈依,又有何益?所有的这些渊博,都无法阻挡那辆卡车把你撞飞,都无法阻挡你偿还命债,都无法消除你身受的万般痛苦,都无法改变我们在生死沉浮中的无助和不自由。

    所以,我心里很清楚,虽然是跟随韦格老师入门的,但最终,我们会分道扬镳。

    宗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张药方。能把药方倒背如流,能够解释所有药物的药性、来源、产地、治疗案例,这都不能治愈我的疾病。唯有找到正确的药方,服用下去,让药方里的药物,渗入生命的内部,和生命融为一体,这样,才能够治愈疾病。宗教对我来说,也就像是一张菜谱,看着菜谱,知道所有菜的典故、制作流程、厨师家史,都不能让饥饿的人吃饱。唯有照菜谱把菜做出来,吃下去,才能解决饥饿的痛苦。

    学术研究之无用,就在于看菜单、看处方,却不亲自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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