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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待。”将大氅、蓑衣,交给舍中仆役,审配整理衣冠,抖尽残雪。脱鞋入室,走向背风雅座。
“我来为二位兄长介绍。”张逊笑道:“南阳高士逢元图。冀州名士审正南。”
两人互相行礼:“逢纪(审配)久仰大名。”
三人落座。
为审配斟满热酒,张逊便问道:“我与元图兄亦是巧遇。欲结伴往黄金台一行。敢问兄长,此去是否同路?”
审配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瞒贤弟,愚兄本欲前往黄金台,却中途折返。”
“以小弟观之,兄长之才不下田沮,此去必能登顶黄金阙。不知兄长因何半途折返?”张逊急忙追问。
审配傲气自生:“北上黄金台时,车夫滔滔不绝。言,四方馆长曾口出‘八分田沮’。愚兄听闻,这便下车自回。”
“何为‘八分田沮’?”逢纪亦忍不住相问。
“八分,乃指十之八也。意为,蓟国得田沮二人,冀州才气已十去其八矣。如此说来,田沮各占四分,想我审配莫非之占其二?四方馆长如此轻视,何须再去!”审配掷地有声。
“这……”张逊瞠目结舌。
须臾,逢纪一声长叹,举杯相敬:“正南高洁,纪五体投地。”
审配亦举杯回敬:“高洁愧不敢当。配,不过是胸有一缕河北耿烈之风,断不能弃也!”
“说得好!”张逊亦举杯:“诚如兄长所言,我河北名士岂能丢了气节风骨。这黄金台不去也罢!”
1。121 书生意气()
或有人会说,审配等人是否太过书生意气。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何必当真。
然若只是审配如此,也就罢了。为何逢纪亦如此意气行事?
事实上,只需细想,便知其中关窍。“八分田沮”,乃出大相者朱建平之口。其人乃是黄金台四方馆馆长,号铁口神断,并称“蓟国四奇”。手握“升阙”之权。无论田丰还是沮授,皆因他一语箴言,而直升七层黄金阙。得食两千石高俸,亦天下扬名。
于是乎,若以田沮二人为例,登顶黄金阙需‘四分才气’。如今冀州才气已去八分。剩下‘二分才气’,即便全是他审配独占,亦不足够直升黄金阙。审配自视甚高,此便是冲升阙而去。若不能直升,不去也罢!
有道是“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审配和逢纪,便皆是此类人。
或说,大相者朱建平,兴许能为二人破例,亦未可知。
然而在明眼人看来,大相者朱建平必不会如此行事。
所谓铁口神断,说一不二。既已口出“八分田沮”,大相者朱建平又岂会自食其言,自砸招牌,再让审配直升黄金阙。如此,冀州才气莫非有十二分不成?
显然不可能。
正因仅从“八分田沮”四字中,便悟出此去必无法升阙,聪智如审配,才中途折返。逢纪与审配一见如故。试想连审配都无法直升黄金阙,逢纪便知自己去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满壶不响,半壶叮当。”或许,说的便是此类人啊。
三人一时相对无言。
不北上蓟国,还能去哪。
冀州黄巾与汉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兵事骤起,生灵涂炭,此地绝不可久留。
南下辟祸?
雪大路封,如何能抵达。再说,关东何处无乱军,又能逃到哪去。
“不若去投卢车骑。”张逊忽然开口:“卢车骑乃蓟王授业恩师……”
围魏救赵。此计可行!
若投卢车骑门下,且获重用。再由卢车骑举荐给蓟王刘备,富贵荣华亦唾手可得也!
“正南以为如何?”逢纪试问。
“可行。”审配郑重点顿首:“此去定要让世人知晓,冀州才气,岂能让田沮独占鳌头!”
“同去,同去!”张逊大喜举杯。
三人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这便安心暂住客舍,待来年开春,风雪稍小,取道上谷、代郡、上党,出濝关,一路逆风朔雪,前往虎牢关,车骑将军屯兵处不提。
为何偏要投蓟王刘备?
大乱至矣。论匡扶汉室。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与蓟王比肩。
黄金台直升之路既已被堵死,便走举荐之路。有卢车骑保举,亦可得食高俸。
雍奴薮。
大泽冰封千里。厚厚的冰层之上,却排起长龙。切割后的冰面,列队两侧的壮劳力们正奋力夯下桩柱。机关马车运来成车的杩槎、石竹笼,沿桩柱沉入水底。被切割的冰面,有许多地方已夯实成河堤,露出水面。远远方去,仿佛起伏的龙脊。冬季施工技艺,无论是圩田督亢,还是治理掘鲤淀,蓟国良工皆已累积足够经验。甚至有经验的工匠,无需测量冰层的厚度,仅凭冰层的透光率,便可大致得出冰面的承重。
机关马车源源不断,运来石材,沉入水底。将隐藏在雍奴薮中的?水、沽水、鲍邱水道,束拢在大堤之内。再沿河堤排建水闸,引水穿渠、支渠四通。待陂塘堰坝,纵横如叶络,圩田便可事半而功倍。
雍奴城内已有两万余户,二十余万口。除去数千渔家,剩下多是海贼家眷。先前户户得粮一百石。今筑堤又可日赚百钱。如此厚待,让无奈从贼的家眷,如何能不感激涕零。自古汉、贼不两立。刀剑无眼,生死不怨。先前从贼,如今从良。无需整日提心吊胆,自当倍加珍惜。
至于那些自愿从贼,贼心不死之徒,自有临近人家踊跃检举。交由明庭过审,再行枭首弃市。为缓和渔家与贼眷关系,钟繇鼓励其互相结亲。那些因海贼被杀而寡居的妇人,亦鼓励其改嫁。恩威并济,不出三月,雍奴城政通人和,百废待兴。钟繇为首的一众干吏,居功至伟。
数千壮劳力中,多是膀大腰圆的健妇。也是雍奴薮中一大奇观。
由围成一圈的营房马车,所拼组而成的临时营地内。炭火熊熊,温暖如春。雍奴长钟繇正运笔如飞。一身绣衣甲的郭援挑帘入内。
“阿舅,有家书送到。”
“念。”钟繇随口说道。
“喏。”郭援掰去封泥,拧开竹筒,取白绢展开诵读。
原来。颍川黄巾势大。凡口过百之宗族,皆以豪强视之,尽数扑杀。以族父钟瑜为首的钟氏宗族,避入山林,生活日艰。来信询问钟繇,欲举族北上,投奔蓟国。
“我早已去信,为何今日才回?”钟繇微微停笔。
“听说沿途邮亭时断时续,故而迟来。”郭援答道。
“唉……”钟繇摇头苦笑:“定是知我不过是三百石雍奴长,位卑言轻。又舍不得祖产,故迟疑不决,乃至晚来。”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郭媛问道。
“我且去信左丞,再上表主公,为宗人求得一线生机。”钟繇又道:“如今雪大,道路断绝。拖家带口,必被贼人察觉。且等来年开春再迁来不迟。”
“若待雪化路开,卢车骑必出关南下,颍川长社乃血战之地。那时兵荒马乱,如何保全?”声音出自帐门处。正是胞弟钟演。时任蓟国都水长。食俸六百石,单论品秩犹在钟繇之上。雍奴薮治水,又岂能少了他的参与。
“仲远以为,该当如何?”钟繇问道。
“听闻卢车骑已遣左右中郎将,据荥阳、中牟,守官渡、延津一线。大哥何不上表陈情,主公定不会袖手旁观。恰逢圃田泽一片冰封冻土,可径直穿越,直抵官渡,暂避于港中。待来年大河解冻,便可乘船直入渤海,赶来与我等相见。”
天下九泽之“圃田泽”,乃广布大河南岸之古泽,在中牟县西。“圃田泽在(中牟)西,豫州薮。”南北二百里许,东西四十里之外。”武帝元狩年间,曾在圃田泽中建“中牟苑”。昭帝元凤三年前 78年,“罢中牟苑赋贫民”。
“如此,也好。”钟繇这便上表陈情。请求主公刘备救助宗人。
1。122 左伯皮纸()
“巨马水于(东)平舒城北,南入于滹沱(水),而同归于海也。”
巨马水砦。
水砦由机关船搭建。两艘机关船沿河道两侧,南北下锚。与排列在浅水区的舟桥以锁链互连。舟桥再与从河滩一直延伸到岸边的桩柱相接。船体、桥面、桩柱内外包裹搪瓷甲片,一面阻断河道的砦墙随之立起。墙后机关船坞内的各种工坊,随即开工。将一座水砦所需的各种水面建筑,皆以避入砦中的民船为载体,改造完毕。
楼船酒垆、楼船客舍、大舡邸舍、大舡汤池……不一而足。
砦中还有一座硕大的民船营地。泊满营地的民船,多从贼乱区逃难而来。如前所说,家中能有一艘渡海大船,非富即贵。最不济,也是一个靠水为生的大家族。若仅从人头上算,绝对是黄巾贼眼中欲除之而后快的豪强大户。
北岸是泉州县,南岸是东平舒城。营地自然靠近北岸,留出河道中央的蓟国黄金水路,便于船只通行。
不远处的渤海上湾区,脚手架林立。泉州港正如火如荼,全力督造中。据说,建成后的泉州港,将容纳一万户。横跨沽水、巨马水沿岸。和临乡城的南港一样,排建轨路和邸舍,一直延伸到泉州城内。蓟国长公主的汤沐邑,已量产铁锭。终解蓟国缺铜铁之困。轨路所需的灰口铁,正被蓟国良匠加紧锻造。
“南极滹沱,西至泉州、雍奴,东极于海谓之雍奴薮。其泽野有九十九淀。”
泉州县和方城县类似。皆以临近大泽为天然边界。
安置了海贼胡玉的五千户家小,泉州编户亦破万。有民十余万口。再算上泊在水砦营地内的三千余艘民船上的三千余户,泉州港城,亦有五万余口。泉州一地破二十万口,指日可待。
自刘备归国。蓟国人口已暴增到三百五十余万。此还未将冀州六国的百万人口算作在内。募兵虽不多,可蓟国尚武之风,又何须多言。需要时,蓟王可轻易募得数万大军。且兵甲齐备,一人双马。
先不着急。不过是人生第一幕,何至于此。
一艘蓟国明轮官船,沿永不冻结的巨马水路,驶入水砦。
砦中南港属吏,这便赶来迎接。
因职权不同。
刘备正准备将都水一系官吏,从南港“都船令署”中划出,成立“都水令署”。
分工已很明确:“都船掌治水事”,“都水治渠堤水门”。
都船主管河道。河堤修造加固,航道疏通,水砦船只,凡是在河道内的水事,皆归都船令署掌管。
都水主管渠道。渠堤修造坚固,渠道疏通,水门渠闸,凡是在渠道内的水事,皆归都水令署掌管。
都水长,自也将随之晋升为都水令,秩千石。
蓟国水网纵横。如此一来,分工明确,便于双方管理。
登上明轮船,南港属吏这才发现,舱内竟是右国相耿雍。急忙上前,列队行礼:“国相。”
“诸位免礼。”耿雍笑问:“可知子邑先生,舟船泊在何处。”
“知也。”属吏中有人答道。
“速带我前去一见。”
“喏。”
便有属吏重回小艇,前面带路。引领官船在大大小小,排列有序的民船间穿行,最后停在了一艘不大不小的海船前。搭上舷梯,留在官船上的属吏先行登船,见舱门紧闭,门后透着未及散去的酒气,属吏这便轻轻叩响舱门:“子邑先生?子邑先生?”
“何人喧哗。”连喊数声,舱内方有人厌烦出声。
“子邑先生,右相登船拜见,速速开门吧。”属吏知其脾气,便直接道明来意。
“可是蓟国右国相当面?”须臾,舱内人又问。
“正是耿雍。”右国相先已登船。
“左伯失礼了。请国相稍后。”
“无妨,先生自便。”耿雍这便退上甲板,驻足眺望。
待舱门开启,船主人已收拾妥当:“东莱左伯,见过右国相。”
耿雍亦回礼:“今日不告而来,乃雍之过也。”
“国相大驾光临,鄙人蓬荜生辉,何过之有?请入内一叙。”
“请。”
宾主落座,左伯重温新酒。身前炭火闪烁。冷风一吹,舱内酒气悉数散去。
“国相所为何来?”左伯起身问道。
“闻先生大才,‘特工八分,又甚能作纸’。又闻‘子邑之纸,研妙辉光,件将之墨,一点如漆’。我主特遣我来问,‘先生可愿出仕我蓟国,为博士祭酒’?”
博士祭酒乃千石高俸。左伯焉能拒绝。这便肃容下拜:“左伯敢不从命?”
“如此,妙极。”耿雍大喜搀扶:“得子邑,蓟国莘莘学子皆无简身轻也!”
“下官,愧不敢当。”左伯当即改口,与耿雍相视而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