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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桥上,柳玉如悄声地对高峻道,“你看。”
高峻顺着她的示意往东看,看到一个人独骑,正好一拐进了平康坊的北大门。
从那人的背影上看已有些面熟,在他侧过脸的一瞬间,高峻认出正该是长孙冲无疑。
长孙冲是长孙润的大哥,他到永宁坊高府上去过一次。自长乐公主过世之后,长孙冲一直未娶。他在今天不上朝的时间里到平康坊去,高峻能够猜得出是去干什么。
他示意柳玉如别扭头,如果两边看到了,估计会不大自在。
但柳玉如悄声盘问他说,“可你凭什么就知道‘平康里’的规矩?”言外之意,她在暗示高峻到长安后,是不是也去过那里。
高峻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冲她摇摇头,因为卫国公府到了。
但柳玉如完全不满意他如此搪塞,再低声道,“先看病人,回去再问!”
卫国公看起来显得萎靡,人也枯瘦,两人进去时,他只能在家人的扶助下、坐在床上点点头以示欢迎,说话有气无力。
但他还是由衷地称赞了柳夫人几句,说柳夫人的到来,让他的病房都亮起来了,感觉自己并不是生无可恋。
柳玉如将山参呈上去,简单问候,然后从仆人手中接过药汤碗,再给高峻,高峻躬身喂李靖服用,一切显得亲切自然。
兵部尚书亲自端药喂服,李靖有些感动,两人初次见面、便说到了他的长子。
卫国公长子李德誉曾经官至从四品将作少监,因与李承乾友善而受到连坐流放岭南,其实他本身并无不法之事。
很快,卫国公便很快由不良情绪里挣扎出来,两人总得有些话说,而同为领过兵的人,彼此聊些战事是最好的选择。
他与高峻谈起西州,李大人竟然对高峻的那些战绩极为感兴趣,并谦虚地请他讲一讲临敌当时为何那样决策。
高峻哪敢托大,非要不说。
但卫国公非要听,“三百人敢深入乙吡咄陆部,而且歼敌五千余,并能全身而退,老夫也不敢轻易想!”
高峻只得说,“无非利用天时地利,想敌之所惧、料敌之必行、击敌之所短、”
李靖接道,“攻敌之必救。”
高峻摇摇头道,“攻敌之必救晚辈却不这么想。”
李靖当时便瞪大了眼睛问,怎么?这句话有错么?
高峻道,“没错,但敌之必救处,必然倾尽全力防护,我是不会轻易令手下去打铁的。敌方必救之处确是他的要害不假,但彼已知道,则攻之不易。”
“那该如何?”卫国公竟然在床上挺直了身子,眼睛也亮起来。
高峻道,“晚辈以为,敌之必救处,只该做绊敌之索、牵偶之绳。所谓奇奇得正,虚虚为实,勇怯因乎势、强弱在于形。水虽柔弱,但激水可以浮石,势也。草木可以皆兵,形也”
李靖大呼,“真是妙,妙!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柳玉如吃惊地瞪起眼睛,不知道这位弱不禁风的卫国公,听了高峻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因何就变得这样兴奋。
但高峻却说,“国公战无不胜,晚辈一直想讨教。比如,关于地利之说,晚辈极是看重,但总觉着拿不住关键”
卫国公见他说得诚恳,连忙让下人端来茶来,让他润一润喉咙,这才道:
“老夫所言只当基础,与高大人灵动随意、不拘一格之战法,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高峻道,“国公千万别这么说,国公身经百战未闻有失手。而我曾经被阿史那欲谷追得,恨不得跳河上房”
柳玉如扑哧一笑,卫国公道,“柳夫人这一笑,简直倾国倾城,这个笑容便让老夫想到一人,几乎就有七、八分像。”
柳玉如道,“伯父说着兵法,怎么又到了我身上。”
李靖道,“拿刀动枪的真实目的,不外乎倾国倾城。”
柳玉如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想知道国公所说那个与她七、八分像的到底是哪个,但李靖又接着上边的话题说道,
“所谓有法便有破,无招胜有招。凡为将者,都知道‘军居通地,必先处其高阳,以利粮道’,但古往今来,因粮道被断而遭至失败之将数不胜数!并非他们不懂,而是拘泥死法不知变通。”
“嗯,我只须记得:粮关乎军心,军心关乎气势,气势示敌以形,形关乎成败,也就可以了。”
李靖道,“谁若有高大人这样的学生,那也真该事半功倍了!”
“国公请讲。”
李靖道,“地有远近、有险易,有广狭,因而涉关生死。提到地形种类,则有散地、轻地、争地、衢地、重地、汜地、围地、死地之分我可以往,他可以来,为交地,行军遇交地不死。急战则生、慢战则亡,为死地,行军遇死地则速战。凡河岔水网众多,车马难行的,为汜地,行军遇汜地勿入”
“又有通、挂、支、隘、险、远之分。可以去、却难以顺利返回的地形,称之为‘挂’,两军遭遇于挂地,敌无备,击之则胜,敌有备,则有去无回我方出击不利,但敌方出击同样不利的地形,称之为‘支’”
“平原广野,为车骑之地,与步兵对战,车骑可以以一当十。居高临下,为弓弩之地,与短兵对战,弓弩可以以一当十。平地浅草,可前可后,为长戟之地,与刀剑对战,长戟可以以一当十”
第1036章 舍鸡舍钱()
卫国公李靖絮絮叨叨,也不必看什么书,坐在病榻之上完全就是信口说出来,但条理性极好,高峻受益匪浅。
在终南山,高峻所学重在个人武艺修为,至于领兵战法虽然也有涉猎,但不是重点。在乙毗咄陆部、漠北等地的实战之中,他多半是随机应变。
但李靖笑着说,“我领兵打仗,说心里话,就怕遇到高大人这样‘随机应变’的,因为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指向什么地方。”
高峻道,“听了伯父的讲解,那么我带三百骑兵、在乙毗咄陆部的胜利也就有章可循了。”
他说,不论是西域还是漠北,均为开阔辽远之地,护牧队恰好拥有了快速、机动、来去倏忽的能力。
人少便于隐蔽,又自带了牦牛肉丝,那么粮草没有后顾之忧。再加上长短兵器搭配合理,虽然有时让人追得到处跑,但总是没有遇到真正的威胁,而我方的每一击,在阿史那欲谷那里便是亏本的买卖。
李靖道,高大人你还是谦虚了,如果不具备上将的素质,那么,凭什么临阵的所有长处都能够被你所掌握?
让敌人摸不透、猜不到,没有成法可循,这样的对手是令人畏惧的。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有高大人主政兵部,真是大唐之幸!
两人谈得投机,卫国公拖着病体,居然与兵部尚书谈了一个多时辰。
柳玉如自始至终安坐着,也插不上话,但她在仔细地听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最后,还是卫国公恍然道,“呵呵,我只顾与高大人谈兵,却把柳夫人冷落了!真是罪过!”他吩咐府上备饭,还说要与高大人好好喝上几杯。
柳玉如见高峻真有端着架子留下来的意思,便轻声提醒他道,“峻,你得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国公的身体”
高峻这才醒悟,连忙婉谢。
李靖道,“想是与高大人相逢的缘故,老夫今天兴致好得很!”他竟然让人扶着,就从床上下来,执意步行到厅外相送。
还笑着对客人道,“高大人若能带夫人多到府上来几趟,老汉赏心悦目之下还能与高大人畅谈,说不定病好的更快!”
回来时,柳玉如说在去东市一趟。高峻问,“难道你要买什么吗?让下人们去买不就成了。”
但柳玉如也说不出要买什么,执意要去。高峻想起以前,自己曾用炭火载着她去柳中县玩的那次,中间还遇了雨,但她那次玩得很开心。
也许她只是要享受一下两人独处的趣味。
于是,在两名护卫的跟随下,高峻陪柳玉如从兴道坊出来,特意绕过了平康坊,从南曲背后的大墙下经过。
但远远的,他们看到在南曲南大街上有一大群人,在街边围了个圈子,密不透风,不时有喝好声传来。
高峻和柳玉如、两名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近前,越过人群头顶,看到圈子里面有位二十多岁、面孔黝黑的小伙子,正在耍一杆大铁枪。
这人衣服俭朴,肩头、胳膊肘处打着补丁,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再看他手中的铁枪,足有四五十斤的样子,在他手中舞动起来像风车一样。
高峻看他年纪也不大,但铁枪的招式别具一格,凌厉中透着稳健,便有些好奇,因而勒下马来细看。
人们看到一位年轻的三品武官带着位绝美女子过来,纷纷让开个空隙,好让他们看得更真切。
人圈中的男子又舞了一阵,然后耍个枪花是个收式,人随即稳稳地站下,四下里暴发出一片叫好之声。
高峻也在马上鼓掌,能够将这么重的铁枪耍到这种程度,先不说他的枪法如何,但在膂力上一定不弱。
人圈中靠墙摆着一副挑子,一边是卖艺人的行李,一边是一只木箱。使枪男子冲四下里作了个罗圈揖,并特意对着高峻和柳玉如两人鞠了一躬,然后道,
“小人高成相,从高丽逃难过来的,刚刚到达长安,连个住店之处都没,列位好心人看我耍的如果还不算糟糕,希望助我些个!舍鸡——”他回身叫。
高峻奇怪他在叫什么是什么东西?话音方落,就见从挑子一头的木箱后边,跑出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个子不高,手里端着一顶大大的斗笠。
刚才场上这样热闹,他竟然藏得这样好,一声不吭。此时跑出来,举着斗笠跑到人圈中。
有人开玩笑,“高丞相的公子收钱,我们当然要助一些!”
于是,有人将大钱三枚两枚、叮叮当当地投入斗笠中,男孩子见有人投得多的,便不忘给对方鞠个躬,很快跑到柳玉如的马前来。
柳玉如看他生得灵俐,准备多赏他些,但去身上摸时,却一枚钱也没有。平时她身上就不带钱,这次去卫国公府,新换的衣服,就更没有了。
她看高峻,高峻连忙去身上摸,居然也没有。
这就有些好看,一位三品高官,与夫人看了人家这么久的表演,面对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居然一个大钱也拿不出来。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这边来,发现这位美貌的高官夫人脸急得,都浮现出一层红晕来。
男孩子从未经过这样的情形,也有些不信的样子。他仰着脑袋、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往上边看着他们。
身后,马上有尚书府的一名护卫上前,他恰好带着半吊钱,掏出来递给高大人。
高峻接过来,准确地将那五百大钱投入男孩子的斗笠中,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啧啧”声。男孩子的父亲赶紧过来答谢,高峻摆摆手,带人出了圈子。
东市就不必去了,不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尴尬。柳玉如说,往常都有谢金莲跟着,从来不操心钱的事情。
她说,人家谢金莲每次出门,身上总少不了一只鹿皮的钱袋,皮袋里头铜钱是铜钱、银子是银子,夹袋中还有钱柜上的手续。
他们一边说、一边慢慢往永宁坊方向走,而高峻仍然在想卫国公李靖所讲的地利之法。
他意识到,鲁小余到龙兴城牧场后,如若要组建护牧队,就不能再依葫芦画瓢了,不论是人员的构成、还是武器配备都得重新规划。
因为高丽地形多山多丘陵,与西州大漠旷野截然不同,在那些砾石遍布、马匹转个身子都难的地方,只凭着马队便有所短,要有步下护牧队,而且武器构成还要再丰富合理些。
几人马上便要一拐、纵穿宣阳坊内大街往家中去,但听着身后一片嘈杂,远远看到有几名皂衣人,朝着南曲高墙下的人圈子走去。
高峻等人勒下马,见南曲玉红笺的楼从高墙上露出来,楼上的许多窗子都打开了,隔着高墙看下边的热闹。
高峻对两名护卫说,“你们,去将那对父子领入府来。”又叮嘱他们不可与万年县衙的人做对。
说完,自已陪着柳玉如回永宁坊,而两名护卫飞马再回去。
来的正是万年县衙姚捕头手底下的一个副班头,他们接到了玉红笺郑举举的报信,说南曲墙外有人喧哗,已经吵到了王苏苏姑娘与老爷的休息。
姚捕头几天前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腰也隐隐隐而痛,他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发誓要察访出打他的到底是何人。
但他的兄长、县令姚丛利对他道,“丛名,你还察访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