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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王重重地哼了一声,站在李治的书案前不动,眼睛却在四下里寻摸,像是在找哪里能藏个人,最后,目光落在那张书案上。
李治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感觉着自己的脸也白了,他偷偷扫了一眼书案上自己这一边挂着的帘子,发觉帘子也在抖个不住。
听到马王爷到来的动静,他一把将武媚娘塞到了书案之下。
太子问,“晋王看的什么书?”
晋王欲起,又被太子制止,便坐着答,“回王兄,小弟看的是左氏春秋,”但那本书在案子上连打也未打开。
马王道,“愚兄自出道、便打打杀杀,于文史之上所知甚少,真是羡慕你们这些知书只礼的,不知这本左氏上说的都是什么?”
晋王回道,“回王兄,此书写的是周王室的衰落和诸侯的争霸”
马王不等他说完,又问,“里面可记有荒秽糜乱的女子?”
晋王答,“有的,王兄,左传不隐恶,因而所记不少,比如晋灵公,他不行君道,暴虐成性,从高台上用弹弓射人取乐,只因厨师煮熊掌不熟,便杀了厨师,时常刀不离手,斩人如麻,最终酿成了晋国的灾难。”
马王一乐,这是在影射自己手里提着乌刀了,
“可我问的是女子,都有什么女子荒秽糜乱,只知一已私欲,害理妄为,死后墓碑上连个字都没脸写?”
晋王只得道,“有狄后。周襄王借助狄族之力伐郑取得大胜,感狄族之恩,并闻狄氏之美,不听劝告、执意立狄氏为后,狄氏与叔带私通,被襄王发觉,也因此促成了叔带与狄人联合发难,迫使襄王出逃郑国。”
“不错,还有么?”
晋王,“卫大夫孔圉的夫人孔姬,为满足私欲,母性殆尽,威胁亲子。”
“还有么?”
晋王已意识到太子问这些的用意,又不敢不答,只能搜肠刮肚地去想,最后结巴着回道,
“还有个夏姬,她是陈国夏氏之妻,同时与陈灵公、孔宁、仪行父君臣不清不楚,这君臣三人还各自穿着夏姬的内衫在朝廷上炫耀,甚至还当众戏言夏姬之子征舒为何人之种,征舒终于不堪其辱,愤而弑灵公。”
“打住,愚兄要听的便是这段。”
晋王,“王兄你,你有何见教?”
太子说,“这些祸乱的女子都只算弱者,本王认为,弱者生存之道,无非如藤绕树,任何人都不能奢望她们太多。但君主无德,才是她们如此变化的根子,兄弟你说是不是?”
李治唯唯而应,马王忽然立起眉毛,怒声再道,
“但本王却亲见我朝有个女子,为艳羡高位不择手段攀龙附凤,抛弃伦理掩脸阔步,陛下对她不薄令其出宫再嫁,可她居然敢违旨还在宫中,还敢去卫国公病榻前露面,当真以为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晋王无语,因为太子就差一句提到武媚娘的名字。
太子问晋王,“她到底去了哪里?本王今日定要找到她,给她一刀解气!”说着,一双虎目又在殿内遛了一趟,最后又落在书案之上。
李治当然不会说,太子要找的人就在他的书案之下发抖,他只能无语。
马王气犹不泄,伸乌刀去桌面上,一下挑起那本合起来的左氏春秋,让它凌空飞起两尺多高,回落时手腕一翻,用乌刀刀刃去接。
李治看到,这本左氏毫无声息地触刃即开,刀口齐刷刷地一分为二,落回桌面。
晋王大惊,头一次亲眼领略到这样的利器。
马王说,“本王就这么给她一下子才行!”说着,眼睛又在四下里看,有些不大甘心的样子。
而此时,殿外又有个永宁坊护卫急步行来,他不进内殿,而是在门边高声回禀道,“太子殿下,七王妃刚刚从翠微宫回府,她说,陛下有意由太子陪同出游,问你去还是不去。”
太子道,“父皇有意,本王当然要去一趟,只是便宜了那个挂羊头的!”他像是马上要走,李治心内里祝道,“你还不快走!”
但太子气还不撒,一刀砍在李治的书案上,“我见武氏,必有这一刀!”说罢也不看,扭身即走。
李治再度惊骇莫名,书案比殿门更硬,乃是榆木所制,又厚过殿门,又被太子一刀,轻飘飘斩断了案角和一面的案腿。
书案在太子离去的身后轰然而倒,重重压在蹲伏在底下的武媚娘身上,太子如果回一下身,一定会看到她艳丽的裙摆。
但太子峻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1207章 翠微绝笔()
武媚娘让碎案子压着不敢动,李治也不敢动,听听外头响起一阵离去的蹄声,李治才敢怒道,
“这里是东宫,他竟然敢骑马进来,与本王炫耀武力!”
武媚娘在书案下低声提醒,“殿下,他有陛下诏命,可带刀与禁卫上殿,更别说这里已是他的东宫了!可我怎么办,奴婢一次也不能让他见到了!”
李治先不说这事,心烦意乱地躬身去抬塌在地下的多半截书案,要先将武氏救出来。
但他接连用了两次力气都抬不动。
因而沮丧道,“本王真不是他对手!我们罢手吧,谁说他不敢与我动武!那是还未曾惹到他急眼的缘故!”
武媚娘与李治一齐用力,坚硬似铁的榆木书案才动了一动,她爬出来。
李治对她道,“你还是找个机会出宫去吧,本王真保不了你了。”
武媚娘抹眼睛,她方寸早就乱了,榆木书案的刀口同样齐刷刷的,像镜子面,而她身上任何地方都不会硬过它。
“但是殿下,你要送奴婢去哪里?让我倚靠何人?以后,殿下还会不会再看奴婢一眼呢?”
晋王说,“我们马上就商量此事。”
话刚至此,殿外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武媚娘惊呼道,“娘啊,马王又回来了!”
她慌不择路,想往只架起一半的书案底下钻,但已然进不去了。
她情急之下转到李治的座位后头,蹲下来、用袖子掩在头上。
进来的,却只是一名永宁坊的护卫,他大步进殿,在内殿残破的门外站定,不再进来。
因为他看到没有门的崇文内殿里、晋王李治在塌了的书案后正襟危坐,书页也洒了一地。
护卫对晋王施了一礼,回禀道:“晋王殿下,太子说他要去翠微宫陪陛下出游,不知几天能回。但太子说早朝不能再拖延了,他请晋王从明日起,代他出席两仪殿每天的朝会,并可全权代他处置一应政务!”
李治说,“本王已知了,你自去回禀太子,请我王兄放心便是。”
护卫应了一声,转身出殿,又是一片蹄声远去。
殿内,晋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身后说,“你出来吧。”
有一刻没有回音,晋王转身到座位后边,看到武媚娘瘫坐于地,已经起不来了。
“人已走了,”晋王说着,拉她起身。
武媚娘哭道,“殿下,奴婢简直一日也不想在宫中停留了,恨不得这便出走!”
五月二十三日,丙寅日。李靖故世后第六日,太极宫两仪殿的内朝会照常举行。也就是说,李治搬到东宫的朝会地点已然取消了。
赵国公长孙无忌、江夏王李道宗又有了各自的椅子,他们四平八稳地对面坐下,看到李治从幕后长身走出,却不在主位上就坐,而是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地绕阶而下,站到了赵国公的身边。
江夏王也不起身,坐在椅子上对李治抱抱拳,说道,“晋王殿下,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到不到朝?”
不知情的人自李治一出场就有些疑惑,此时再听李道宗的话就更是疑惑。
身为臣子,在重大事项上最重口风,而绝不会使人们将传谣、嚼舌之责、顺藤摸瓜地到挖自己的身上来。
皇帝在李靖病榻前宣布更储时,为数并不多的几位官员,只敢将此事与最亲近的家人们嘀咕,并叮嘱他们打死也不能随口乱传。
李治有些窘迫,对着江夏王说道,“王爷,太子殿下已去了翠微宫,陪驾出游,是太子委托本王,代他全权处置这些天的政务。”
底下两班朝臣中故意似的一片抽冷气的动静,“滋滋”的像茶壶水开了。
随后有人惊讶地问道,“殿下,微臣是听闻晋王殿下义让储君一事,这么说就是真的了!”
李治说,“是呀,是呀,就是这样,马王爷比本王更适合做这个储君呃事不宜迟,列位臣工,不如我们开始吧。”
马上有人赞道,“陛下育子有方,晋王仁孝果不虚传,微臣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义让储位之事,真是我大唐幸事!”
又有人说,“而马王殿下对晋王真算是信赖到了极点,储位之争向来血雨腥风,而太子不在,仍由王弟主持议政,也是千古未闻,”
话一说到这里,李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拿定主张、要等马王先上朝,他好在后边再仔细观风的。
但糊哩糊涂的,一下子反过来了,更储一事,已由他亲口确认。
这天的朝会进行的波澜不惊,晋王李治心态平和,对江夏王、赵国公、以及六部尚书中的老臣们彬彬有礼,议事兼听而后断。
每一次拍板之前,晋王都郑重征求长孙大人的意见,不由让人惊叹晋王心态之平和,自认为这样的事放在自己身上,是绝计做不到的。
回到东宫时,李治发现,一直守在这里的长孙润等人已然撤走了。
他来找武媚娘,两人依依难舍,说好当天便送她出宫,但一直缠绵到天黑也未成行,说晚上再议。
幸好太子峻去了翠微宫,估计不会这么快回来,那他们还有牵延的机会,
第二天,丁卯日又是如此。
两人在一起,想知道永宁坊此时是什么状况,但他们安插在那里的眼线居然从昨天起就没露过面。
两人并不知道,这人昨天晚上起身离开永宁坊时,早已让几个人在背人的角落里一把掀翻,揪入马王府去了。
翠微宫,拢罩在一片悲伤的氛围中。
皇帝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越来越短,他的形容早已脱了本貌,但仍然不许樊莺和丽容离开,也不再问一句马王到没到。
丙寅日时,皇帝忽然有了些力气,让人扶着他在床上坐起来,又对樊莺吩咐道,“你去去叫两位国公来见朕。”
自皇帝有旨,除了马王谁都不见之后,鄂国公和卢国公也好几日没来了。樊莺料定皇帝这是有后事要说,连忙飞跑出去。
不多时,程知节、尉迟敬德匆匆赶来。
一见皇帝这般形容,鄂国公咧咧大嘴,没敢哭,与程知节挤在陛下的床边,听他有什么话说。
君臣三人枪里来、箭里去,彼此不疑,皇帝让两人干什么,谁都会眉头不皱地挺身而出。但皇帝才五十来岁啊,看来君臣共处的时日无多。
皇帝对两人道,“朕本来不想见你们整个一个黑白无常”
两人这就落了泪,哽噎道,“可微臣想见陛下!陛下何致于形销骨立如此!陛下,要不要这就给太子峻送信?”
皇帝道,“朕不信马王会败于任何一个人,他不来一定有事未完,你们不必往长安报信给他。朕打赌,死前一定能见马王一面的!”
又说,“朕就不信,你们两个老家伙,会比不上马王两位小夫人懂事,朕不让她们离开,她们一步未离!”
鄂国公说,“陛下你请讲,老臣一定谨记不忘!”
卢国公说,“陛下无论在不与不在老臣身边,老臣都请陛下放心!你让老臣往东,老臣走到东海也不会回头!”
皇帝道,“朕看来不行了不让你们来,又怕朕这两位懂事的儿媳被人污蔑害朕别的,朕对你们放心,今后都要合力相助马王,他是朕的新太子!”
翠微宫地处于秦岭深处,贞观二十一年重修,此宫地势高,比长安足足高出两千尺,绿树葱郁,清爽干燥。
夏季,人们在长安热得不住摇扇时,这里的温度仍然十分宜人。
含风殿外,风吹山林有如惊涛,丽容看到皇帝嘴唇发青,双眉间泛起浓重的青气,连忙拎起一条夹袍为他盖上。
皇帝对两位国公说道,“你们都去吧,让朕歇歇,除了马王,朕就不再见任何人了。”
两位国公起身,退着出去,目光依依不舍。也许这将是皇帝在世时,他们能够见到的最后一面。
皇帝又对樊莺和丽容道,“你们去送送国公,感谢他们相助马王之恩,回来便在门外候着。”
两人依言,一起出含风殿送两位国公,丽容对樊莺使个眼色,让樊莺留在门外,以备陛下随时传唤,她自己送人出宫。
樊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