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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的行头,是一身赤黄袍衫的常服,九环带,六合靴,头上选了一顶先皇贞观皇帝命制的翼善冠。
此冠前面包额后边是隆起的髻海,整顶冠帽均由细如蛛丝的纯金丝织成。
髻海前上方,左右各腾着一条赤金的蟠龙,须、鳞灿然,红宝石的龙睛,龙须微微乱颤。
翼善冠后边还竖着两只纯金织成的兔子耳朵,一起动起来也颤,够低调。
皇帝的耳朵里还特意找了两只棉团塞住,谁都知道他那是防近处的鞭炮声震耳,偏偏他说这是有讲究的——王道非霸道,世间人三六九等,每一等都是朕的子民。
王道嘛,也就是糊涂之道,有时需要耳不聪、目不明才行。
半路上,天子一行先遇到的是濮王、濮王妃的迎亲队伍,他们这是去江夏王府。
两下里刚刚错过去,皇帝的金甲卫队停住了。
被烟花闪映得忽明忽暗的大街上,有一位官员诚惶诚恐地候在那里。
皇帝问道,“黑影里那是哪位爱卿?街上不明,朕一时认不清楚。”
卫士道,“陛下,这是黄门韩侍郎。”
皇帝在马上问,“韩侍郎你有事么?近前来说话。”
韩瑗刚刚从赵国公府穿小道赶过来,只为在这里“碰到”皇帝。
夫人长孙氏此时估计已进了大明宫去探听消息了,而赵国公让韩瑗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来见陛下。
一来借着曹王大婚的喜气,二来皇帝不大可能在喜事之日先宰一个两个。早说了,兴许能早点踏实地喝两盅喜酒。
韩瑗这是半路上来同皇帝认错。
韩瑗到了皇帝马前,身子躬得像虾米似的,嗫嚅道,“陛下,微臣糊涂!微臣后花园想架一座供夫人登船的栈桥,却动用了不该用的人”
皇帝在马上歪着头打断道,“韩侍郎你在说什么这鞭炮声可是太厉害了你是说雇了人?”
韩瑗回道,“是的陛下,微臣糊涂,是雇了两火人。”
皇帝再道,“你是够糊涂的,起个小栈桥居然雇了两伙人,一个人三文大钱那也要花不少钱的,事事不知俭省,那将来儿子取亲,朕看你花什么!”
韩瑗道,“陛下责备的是!但微臣每人每日已开付给他们十个大钱,八天各付了一百文,而且已请他们回去了。”
谢贵妃在后边听了,不由问道,“韩侍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何有的人十文,有的人你却只给了三文。”
韩瑗一怔,看向皇帝,皇帝则扭身对贵妃的方向道,“金莲你听差了,不是人人三文,像你这般干不了重活儿、只会将裙子弄的满是泥水的,韩夫人才给三文。”
韩瑗立刻往谢贵妃的方向看,但贵妃在车中。
皇帝看看天色,对韩瑗道,“朕和贵妃还有要事,就不听你的闲事了,韩侍郎你去找一下戴州柳司马,两人速去兵部衙门,都给朕好好想一想。”
私借上番府兵之事终于捅到兵部去了!韩瑗哭丧着脸道,“陛下,微臣知错!不该借那些人。”
皇帝道,“朕给你们二人一个题目——我大唐如何才能不自废武功。朕办完了这场大事便要问你们。别总想你自家的闲事,多想一想大唐。去吧。”
皇帝仪仗再往前行,将呆愣的黄门侍郎韩瑗丢下。
贵妃的车子行至韩瑗身边时,车帘子挑开,有个持另一种嗓音的贵妃在车中提示道,“尊夫人已同新城公主先拟了个大纲,你还不快去问她。”
想了许久的认错话,皇帝居然一句也没让韩瑗说完整。
侍郎撒丫子便跑,先往延寿坊自家府上,一想不对,夫人既然一早去大明宫找新城公主,那这会儿绝不会在府上,他又赶往丹凤门。
他在城门外碰到了柳爽,两人一起等长孙氏,天光已亮,曹王府的方向鞭炮声滚如爆豆,仍然压不住二人心内的忐忑。
长孙氏果然从丹凤门中出来了,不知她带了什么样的题纲出来。
“我大唐如何才能不自废武功。”韩瑗和柳爽坐在兵部衙门,念叨着皇帝出的这个题目。
薛礼不在,兵部尚书早就去了曹王府作上宾,兵部只有个职方郎中当值。
韩瑗急匆匆的、催促长孙氏道,“还不快将公主的题纲拿出来,曹王的喜宴也不会多久。”
曹王李明的大婚办得有板有眼,三位新人走了全套的程式下来,可不像韩瑗猜得那么仓促。
皇帝在三人的三份婚书上郑重签了媒人的大名,用了印,谢贵妃和徐贵妃在证婚人底下签了名字,大宴这才开始。
赵国公和江夏王都在主席上陪皇帝、亲王就座,长孙无忌数次揣摩皇帝的表情,纳闷韩侍郎天不亮便让自己打发出去了,因何时至中午都不见个人影。
赵国公想,难道韩瑗半路上、便让皇帝陛下捕到大牢里去了?
中间,有赵国公的家人匆匆赶来。他上前、附耳向赵国公回禀了一件事,长乐坊归林居让人给砸了。
赵国公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褚遂良,好像此时褚遂良并不知情,于是低声惊问道,“是谁这样大胆?敢砸归林居?”
家人道,“老爷,是高阳公主府驸马——房遗爱,和蜀王李愔。人已被请到万年县去了。老爷,我们要不要过问?”
长孙无忌连忙扭着身子找许敬宗,没有找到,却看到韩瑗和柳爽两人抹着汗,匆匆地进来。
他对家人道,“勿躁!告知秘书监,长孙府谁也不要到万年县去。”
曹王府礼官连忙给韩侍郎、柳司马安排座位,二人是带着任务来的,偷偷瞟皇帝和赵国公,谁都不看他们,这才欠着半拉屁股坐下来。
刚刚举起了酒杯,皇帝才问,“朕给你们的题目做好了?”
宴席上瞬间静下来,看来这是皇帝陛下为曹王婚礼准备的助兴插曲,谁都停箸、放杯,放弃了交头接耳来听。
两人连忙起身,从怀中拿出文稿回道,“回陛下,微臣二人已在兵部拟了个初稿,求陛下指点。”
皇帝道,“正好两位亲家翁、亲王们及众僚都在,你们便在这里念一念,让大家听一听,合不合理。”
两人推辞一一下,柳司马起身开念:我大唐如何才能不自废武功。
一,大唐折冲府共分三等,兵员自一千人至八百人不等。天下民户分上中下三等,唯中上等户可作府兵。国家给以优抚,租庸调都免。府兵更无饷钱,一切随身武装均要自办。
皇帝插言道,“此一条还算准确,兵者,国之爪牙利器,非兵部一部之责事。我们来看,天下定户之事虽然划归户部统辖,但户等定的全、定的准,实为大唐兵源之基本。”
众人不住点头,柳爽再往下念。
二,大唐军府按八百府算,按中府等分,则举国有兵八十万,并不要国家一文钱,一粒米来养,他们自己有田有地,一面保家卫国,一面自立耕作。
皇帝再插言道,“有地则有兵,朕对八十万兵是不知足的,反正不花钱,设若人人有地,藏富于民,我大唐何愁不全民皆兵?”
赵国公说,“陛下雄心万丈,真令臣等钦服,那么陛下鼓励民间垦荒之政,亦是强军之根本了!”
三,唐军上番,有如汉军之践更。汉军践更是在地方服役,而唐军上番则是向京师服役而已。折冲府距京师五百里者,宿卫一次得五番,距京师两千里者,一次便得十二番。五百里者往返两次,可抵一千里者往返一次。
皇帝道,“各府轮番,是朕劳民伤财么?非也,各府上番也就是演练行军宿营的不错机会,朕又不天天打仗,如再废了番宿,何以练兵?”
四,文官有品,武士有勋,策勋十二转。勋官虽无实禄,但那是于国有功者的荣誉,无论州郡府县,对勋官自该有所尊荣优待。
江夏王道,“民生稳则爱其家,边疆有忧患则舍身护国。兵士有人人敬仰的功勋荣耀,则临战时才有勇气。”
皇帝点头道,“一切拿着功勋之士做劳役者,更有甚者令他们盖私园、造私宅,便是营了自家、而毁了长城,与蛀堤之蚁有何区分?”
众人看到,柳司马在大庭广众之下汗流如注,不停地往下抹汗。他像是力不能支,屡次向身边的韩侍郎求助。
谁知韩瑗才站起来念了一段,脸上、脖子里也是汗津津的一片。
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没人知道他们怎么了。
皇帝冲二人压着手,笑道,“两位爱卿快坐下喝两杯吧,看看你们如此失仪,朕让别人喝酒你们却念稿,很着急是不是?”
两人面红耳赤,低着头坐下来。皇帝招呼道,“曹王大喜之日,我们共饮这杯!”
两人对看一眼,才将酒杯举起来,忽听皇帝笑道,“两位命官,又有新城公主的题纲,拟的还是这般粗糙!看来朕不得不要罚你们的俸了!”
情急之下,韩瑗连忙向赵国公求助,却见他含着微笑,仿佛如释重负。
第1336章 通情达理()
看来对韩瑗和柳爽做出来的事,皇帝不打算深究了。
赵国公暗自给韩瑗使眼色,让他谢恩,韩瑗这才回味过来,大声道,“微臣多谢陛下指点,陛下怎么罚,微臣也毫无怨言!”
皇帝道,“朕还没指点呢,朕喝了这么多的酒,早不知指点你什么了,不过朕虽未做过饭,但饭好吃赖吃、滋味如何还是分得出的。”
韩瑗和柳爽大窘,皇帝道,“看你们这样诚恳,便由朕的谢贵妃给你们指点一二。”
众人想,两个谢贵妃,陛下想让谁来指点?
徐惠得皇帝暗示,很不客气地说道,“陛下,臣妾大略地听了听,韩侍郎和柳司马二人拟的稿子条条切中要害,但有失笼统。比如盖一间房子,梁、柱皆正而细处不管,仍然要四处漏风漏雨,好房子也住不出好来了!”
皇帝道,“看看!这便是朕的贵妃,一开口便不同凡响。你们两个可要仔细听着了。”
徐惠说,天下承平才更要勤修武备,不使军政懈怠,上至重员下至村坊,对军士都应尊敬。因为军士保你生计、护你尊严、免使外敌侵扰你生活的。
设若不重此节,值番军士成了私人苦役,尤其是那些得了勋阶的有功者,可能更会觉着遭了人贱视。
贵妃说,“还有呢,凡涉军细政,必要一丝不苟施行。那底下州县村坊,有没有因为太平日久、而出现懈怠的呢?”
府兵阵亡名册要立刻呈报兵部,兵部直至州县、村坊,按制应立刻委派专人至其家中抚慰,送其勋爵,给他优恤。
阵亡军士棺木还未回乡,而其家中该享的优抚已然享有了,此举的诀窍只在于及时,但在军士家人的感觉上,则有说不尽的鼓励。
徐惠说,“有没有县令坊正、办差者,因为家中要盖个棚子,而将本该及时办理的抚恤之事一拖再拖呢?”
战事结束了,军士为国阵亡的消息,私下早已经传到他的家中了,却仍不见官府来人,好像死也白死了,人间重军之心便渐渐散失了。
兵部尚书薛礼有些坐不住了,贵妃讲的可都是兵部该琢磨的事。
皇帝示意着徐贵妃、而宽解薛将军道,“薛将军不必多想,反正贵妃不在其政,又全是猜测,我们不妨听一听。”
薛礼道,“陛下,都说贵妃心细如毫,今番才亲眼得见,名不虚传!”
谢金莲看着妹妹,满脸的羡慕,徐惠想事情就跟自己算帐一样细致。
徐惠说的事情,好像件件发生在眼前似的,可徐惠什么时候又对军务这样了解了!
“勋官是荣誉,但他仍是个军士、必要听从于军令。太平年景,不能听任其受到军令之外的任何差遣。不要使有勋位在身者,不以有勋位为荣,反而以有勋位为辱。”
兵部尚书连连点头,贵妃说的太有道理了。
而韩瑗和柳爽二人用心地听着,冷汗再度冒了出来。
陛下罚了俸,看样子也不打算将他们私用上番军士一事拿到桌面上来严办,但又让贵妃拿话来敲打。
酒宴上鸦雀无声,皇帝大声喝彩,“讲得好!朕提议为贵妃共饮一杯!”
堂中一片“滋滋”之声过后,皇帝道,“爱妃,请接着讲!”
徐惠道,“军士的勋位叫人瞧不起,军士地位也就衰落了。如不重视起来并且防微杜渐,那么谁还重视功勋前方的军士本是出自中上等户,以前为了立功,他们自己准备的衣甲、马匹、刀枪都务求称手,大唐军力自然也就强大了。但若勋官常被军外之人随意指使,这个勋位反而使其难为情了,那谁还立功做什么往后再准备自己的军械时也就马虎起来。军衣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