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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一大早就在这里等候了,他不知道朱敬伦什么时候来,虽然他知道每次朱敬伦都是午后才来,闭城门前离开,但他真的不想错过。于是他就在这里等了一天。
脸上微凉,天上下起了丝丝细雨,已经下了有一阵子了,这雨让方山有些担心,担心朱敬伦会失约,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不徐不疾的走来,方山心中没来由一种委屈,几欲痛哭!
“公子!”
他一揖到底。
“先生是守信之人啊!”
朱敬伦笑着走上前去,将躬身到底的测字先生扶起来。
“公子也是守信之人。”
方山恭谨道。
朱敬伦道“走吧,先避避雨吧。先生可还想去月香楼?”
方山摇摇头“就在一旁就好。”
俩人来到旁边的屋檐下,外面的月越来越大,这种淅淅沥沥的雨往往会下很久。
空中的凉气浸入心肺,在这八月的天里其实是相当舒服的。
“先生来广州几年了?”
朱敬伦甩了甩衣袖,不经意的问道。
方山道“那年洪兵围城就留下了。”
洪兵可不是洪秀全的兵马,而是广州的洪门起义。
朱敬伦道“那有四五年了啊。先生为什么要跟我?”
方山道“我瞧公子身上有富贵气,跟着您不受穷。”
富贵气?
朱敬伦呵呵笑了起来,他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但是在他的职场生涯中,养出了一身从容不迫的气度却是有的。
朱敬伦道“方外之人也怕穷吗?”
方山讪笑“是人都怕穷。”
朱敬伦道“好!我能保你富贵,你能给我什么?”
方山看着朱敬伦的眼睛,十分认真、执着道“我的命。”
穷人只有命,只有命能拿来交换。
朱敬伦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这个!”
说完他指了指方山的胸口,他要他的心,一颗忠心。
第二十七节 侯进()
方山是有心人,他很快就递上了一个册子,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名姓、祖籍,以及一些立誓的话。同时还夹了一张字条,上面记录着一些时间,以及一些名字。时间是巴夏礼进出月香楼的时间,名字是巴夏礼碰过的月香楼中的姑娘。
以方山能清晰说出朱敬伦三次进入月香楼的眼力,他记住巴夏礼一些动向也并不意外,从那些姑娘名单中可以看出,巴夏礼最近两个月,独独喜欢墨琴姑娘。
据方山解释,主要是因为墨琴姑娘是一个老姑娘,伺候的更加周到,而其他姑娘见到洋人不是害怕就是有些厌恶,不经意间总会让巴夏礼生气。
这个解释也说的通,这是一个青楼女子都鄙夷洋人的时代,这种情绪跟后世有些外国商店鄙夷中国顾客是一个道理,至于什么大声说话之类的,法国人、意大利人嗓门也喜欢公开场合大声说话,有哪家奢侈品店敢拒绝法国人?
一队印度兵经过,俩人停止了交谈,目送这些士兵走过。
从城门到码头,一直是洋人重点把守的要地,他们需要广州的贸易,这不仅仅是利益,更是安全,没有南来北往的商船,他们连基本的物资补给都会中断。不仅是永兴门这里,永清门哪里的巡逻士兵也不少。所以在城门与码头之间的月香楼极为安全,巴夏礼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全。
对朱敬伦来说,要动巴夏礼,最佳的时机或许只有他跟墨琴单独相处的那一两个小时。
“走吧,去月香楼。”
路上动手难度太大,这是朱敬伦早就注意到的事情,不提来往不断的巡逻士兵,巴夏礼身边随时都会带着卫兵,否则林福祥等人或许早就动手了,能抓英国公使的情况下,他们绝对不会只抓一个印度兵。
去月香楼,朱敬伦还得见一见侯进,他希望侯进能给他带来一些好消息。
侯进此时躺在一个姑娘的怀里,旁边还有小丫头不断的送上水果,过的好不惬意。
但他却很烦闷。
这一切都是他兄弟给的,而且是一个过去跟他一样苦哈哈的兄弟给的,这让他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他知道这种情绪要不得,这是嫉妒,但他忍不住。
他出身在一条船上,他爹,他爷爷也都是出身在船上,他是一个胥民,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应该在船上生活。但是他们过的太苦了。
有人说胥民被人歧视,这是对的,有人说胥民不能上岸,否则会被当地百姓排斥,这却是假的。中国的任何民族都没有这种感情,普通百姓其实胥民,只因为胥民太穷。因为穷,所以作奸犯科,所以大家更歧视他们,歧视他们,就又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推到他们身上,越发的歧视他们,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但最终连胥民自己都歧视自己,别人的歧视不可怕,自己对自己的歧视才让人绝望。
那一年,穷的揭不开锅,当他父亲亲手把年仅八岁的妹妹卖给一个肥胖的牙婆的时候,侯进跑了,他站在岸上,冲着那卑微的父亲大喊,他再也不当胥民了。他跑上了岸,但他父亲没有追他,他恨他父亲,他越是过的艰辛,他就越恨他的父亲。
可他父亲死了,他连恨的人都没有了,他一无所有,他才知道,原来他最恨的,是他自己!
他什么事都干过,偷盗、抢劫、伤人,他还当了兵,不是为讨口饭吃,而是他想得到更多,但是他们败了,败的那么惨,败的让他生不起一丁点的勇气,他又一次没有希望了,又一次一无所有了。
那天他从一艘花船上下来,输光了所有的钱财,包括打仗期间林福祥发的赏格,甚至还有朱敬伦送给老娘的棺材本。这时候马老三找到了他,告诉他,朱敬伦让他去广州,他当然不敢去,他无法给兄弟交代。
最后他实在是混不下去,他打算来了,他做好了被兄弟斥责的准备,丢脸而已,又不是没经过。但他没有丢脸,朱敬伦根本就没提那五两银子的事情,反而又给了他更多的银子,原来兄弟发达了,想让他帮着做事。
帮兄弟做事,侯进不含糊,只是心中有根刺,或许在他心中,他更希望是他发达了,然后去照顾其他兄弟。就像他当年上岸,心里憋了一股劲,发誓要赚很多钱,然后找到妹妹,但他没赚到钱,也没有找到妹妹。
无论怎么不痛快,侯进也没有拒绝,他没有拒绝的本钱,这是让他更痛苦的事情。
他拿着钱,先去了一个成衣铺,找最好的衣服给自己来了一身。当他看到店主看他的眼神从鄙夷变为恭敬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他来到月香楼,他找各形各色的姑娘,折腾她们,玩弄她们。但他感觉到不到一丁点的爽快,可他偏偏又要更变本加厉的折腾她们,玩弄她们。
不过正事他也并没有落下,朱敬伦让他盯住一个人,他的眼睛就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人的身上,他发现这个人玩世不恭,十分聪明,能逗引的楼里的姑娘们笑的喘不过气,而且绝对不是装的。他发现这个人非常受欢迎,短短几天就如同在楼里待了几年一般,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都十分和谐,十分融洽,好像就是生在这里一样。
不过这没什么,如果朱敬伦想要这种人的命,他举手之间就能给办了,但是刚刚他震惊了,因为从他所在的这个位置,透过窗口他就能看到那个方先生。
他刚才看到方先生跟他兄弟朱敬伦站在一起,站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
朱敬伦让他盯着这个人,而朱敬伦自己却又和这人站在一起,这让他突然觉得,事情好像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兄弟似乎在做一件不一般的事情,这么想之后,他并没有埋怨朱敬伦隐瞒他,心中反而突然间有了一些悸动,他对这件事来了兴趣!
本书中巴夏礼当街抓商人小辫子,赫德帮手以及林福祥抓走印度兵的事情,均属于事实。参考赫德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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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意外()
对朱敬伦来说,侯进突然来到广州是一个意外,他虽然很想让侯进来广州帮他,但是侯进迟迟不来,他的计划中原本已经没有了侯进。
但是侯进来了,所以他适时的修改了计划,如果侯进不来,他打算亲自做某些事情,既然侯进来了,他就打算让侯进做一些事情,他知道有些事情侯进做起来比自己更合适。
在朱敬伦的印象中,侯进是一个人渣,心狠手辣,但是内心脆弱,他记忆中侯进曾经生生的把一个英国兵的心挖了出来,那是在战场上,他是在通过这种残忍来证明自己不脆弱,事实却反而暴露了他内心的卑微。
这种人什么事都敢做!
但他来到月香楼并没有看到侯进,他也不知道侯进在什么地方,也许在某个姑娘的闺房中逍遥快活。
他不着急,他打算在去墨琴房中看看。
墨琴的房间跟几天前相比,又有了一些不同,作为一个老姑娘,除了没有丫头伺候,她的房间显得过于奢华了一些,可以看到梳妆台上不止一个的首饰盒子,看到崭新的古琴,以及换了一遍的纱帐铺褥。
朱敬伦现在已经知道,这些都是别人送的,却不是巴夏礼送的,但一切都跟巴夏礼有关系,那些希望能巴结上巴夏礼的人希望巴夏礼能够爱屋及乌,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不过月香楼里的鸨母似乎不为所动,竟然没有给墨琴派姑娘来伺候,让探听这一切的方山都很奇怪。
朱敬伦没有在墨琴房中久留,他不是来会姑娘的,既然墨琴已经把他当成跟其他商人、甚至官员一样试图通过她巴结巴夏礼的人,他所幸装到底,他送给墨琴一副别人送的古画,然后隐晦的表达了一下希望墨琴能在巴夏礼面前说说自己的好话,然后就走了出来。
之后他让三跳子给他找了一个雅间,找姑娘来弹琴听曲。他是一个人,方山被他打发走了,并且在进楼前就交代了,让方山装作不认识自己。老实说,他不是不信任方山,也不是怕方山跟洋人有关系。只是他要做的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可能让他随便托付给一个刚刚认识的人。
听了片刻的琴曲,一个人走了进来,是侯进。他不意外,因为他就是在这里等侯进的。他知道侯进就在某个角落等着他,会自己找上来的。
“公子,这人太无理了,非要闯进来!”
三跳子跟了进来,跟朱敬伦道歉。
侯进直接对朱敬伦笑道“果然是朱兄,方才看到像你,来这一看果然是你啊。”
朱敬伦也笑了“是侯兄啊,多日不见风采依旧,不想在这里见到了。”
侯进这时候瞪了刚才一直阻挡自己的三跳子“看到没有,还在这里戳着干什么?”
三跳子装作为难的看向朱敬伦“这,这,公子你看?”
朱敬伦道“好了,你出去吧,这是我朋友,碰到了刚好说点事。”
三跳子这才离开。
接着朱敬伦又摆手示意弹琴的姑娘出去,顺手给了二两碎银子。
房间中只剩下侯进和自己后,朱敬伦才开口说道
“侯哥,这里的情况你都清楚了吗?”
侯进道“差不多了。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朱敬伦一点都不隐瞒“我要你帮我办一个人。”
侯进问道“那个方先生?”
朱敬伦遥遥头“不是他,办个洋人!”
“洋人?”侯进一顿,马上道“巴鬼?”
巴夏礼在月香楼出入,这种事他自然知道,朱敬伦让他在这里待了三天,让他盯一个人,却又不打算办那个人,又说是办一个洋人,侯进马上就反映过来,朱敬伦要对洋人动手。
朱敬伦点点头“没错,就是巴鬼!”
侯进直接问道“要活的,要死的?”
他说的痛快,对广州城中有绝对影响力的一个大人物,好像伸手提一只鸡一样。
朱敬伦可没那么轻松,郑重强调道“要活的。你可别太大意。巴鬼身边随时都有卫兵,这附近少说也有五百士兵不断活动。如果抓不到活的,弄死也没关系,但是得让人知道巴鬼活着。”
侯进道“你放心,肯定给你弄个活的。你就说什么时候动手?”
朱敬伦道“越快越好。”
他等不了了,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感觉到不踏实,尤其是最近变故太多了,首先是被那墨琴察觉到自己对巴夏礼有兴趣,还被一个算命先生察觉到自己在跟踪巴夏礼,鬼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被多少有心人注意到了。
俩人随后又商议了一番计划细节,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把所有的细节都推敲的差不多了,这才分别。
刚走出月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