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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一路怔怔的,眼光无神,却将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门廊熟悉的一草一木都看在了眼里,四下望去就是寻不着任何一个熟悉的人,心里失落的窟窿也越来越大。
终于到了后院,西北角,熟悉的小小院落,湘云住了十一年的地方。
狭窄闭塞不通风,小侄女竟然被塞在这种阴暗的角落过了那么多年,史鼎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立马收拾了东西带小湘云离开,可湘云的眼神已经黏上了她曾在这里的每一丝印记,白瓷碗里还有半碗凉了的茶,是她去上香那日特意吩咐翠缕留下给她晚上解渴的,可谁想到她被带到忠靖侯府就再没喝上,还有绣花笼子里那个刚刚打好一半的大红色百福结,是婶婶派给她的,勒令她三日内做好,她跟翠缕忙活了大半夜,后来熬不住就靠在床头迷迷瞪瞪地睡了……
泪水终于涌出眼眶,湘云双手捂脸,蹲下身子颤颤着哭成了一团。
史鼎正想过去安慰侄女,忽被一个禁军拦着:“侯爷,抄出了一张婚书,还请您过目。”
婚书上一条写着“史湘云”、另一条写着“贾宝玉”,让史鼎看了便冷笑:“这婚事是贤妃丧期定下的,有违国法孝道,贾家已经退了亲。”再没有荣国府,只剩下贾家,哪敢不顺着忠靖侯的意思退婚。
说着,史鼎便夺过婚书要撕了,谁料湘云忽然扑了过来,紧紧攥住那张薄薄的帖片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哽咽哭叫:“……二哥哥救我,救救我!”
第九十八章()
小湘云最后一次“回家”,是哭到晕厥后被抬回忠靖侯府的。
回来后就发起了烧,迷迷糊糊时口里还不断叫着“老太太救我”、“二哥哥救命”一类,中二了三十多年的史鼎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小侄女有多混账,忙不迭寻汤问药,再顾不上那堆从保龄侯府里搬回来的东西,可抄家是有规矩的,更别说还有皇帝的金口玉言,该还给小湘云的东西,譬如那先代保龄侯夫人那丰厚的嫁妆,可不得拿着单子一件件清点好划上钩再搬进忠靖侯府的库房去?
史鼎忙得焦头烂额,薛彬也不好立刻就说要走,还得帮他在外聘了十几个账房先生过来算账点东西——这府里的人史鼎还不敢大用,天知道有多少是他二哥塞进来的!
十几个账房先生不眠不休忙了五日夜,总算清点完了东西应付好了大理寺那帮衙差,那头小湘云的病情也渐渐好转,史鼎终于松了一口气,薛彬想想这回总算能辞行了,没成想,就在即将回家的节骨眼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一封拜帖送上了忠靖侯府,拜的却是薛彬。拜帖素淡,书法却以浓墨勾勒得锋端险峻、铁画银钩,颇得唐代欧阳询真传,当得“珍奇”二字。
薛彬自认书法还算不错,可若与这帖字相比,别说神髓,连骨架都没有。
没有几十年如一日的诗魂书魄的积淀,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字。
这是来自书香世家董家,正四品礼部祭祀司郎中董彦洵的拜帖。
董彦洵年过四十已经蓄须,眼神清亮身材也是依旧的俊秀挺拔,岁月沉淀的只是书卷气,显得越发风度翩翩。
朝廷选材也看容貌体态,薛彬还记得,这位董郎中因为天生的好相貌,刚考上进士就被派了实职,还进了被文人士子奉为圣地的翰林院。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是董老丞相的长子,出自清贵的簪缨世家。
文人跟商人少有交游,薛家只曾经跟董郎中的妹夫徐龄结下些孽缘,可徐龄和董夫人都已过世,薛彬一边恭谨相待,一边在心里猜度:应该没有值得人家哥哥|大舅子亲自找上门来的恩怨吧?
董彦洵振袖拱手:“不瞒薛舍人,我此番前来是为贵府五姑娘。”
薛彬不解:“婉儿?”
董彦洵表面镇定,藏在袖中的手却握了握拳,方才下定决心缓缓告知:“薛婉实是董府七姑娘,是我三弟的遗孤,还请薛舍人让她认祖归宗。”
薛彬当真顾不得对方比自己官高三品整六个阶,起身拂袖,怒道:“郎中此言——当真荒谬!”
怎能不荒谬?最重礼法制典的清贵世家,最清楚此时的言行有多滑天下之大稽。董彦洵却不得不拦下薛彬,眼神依旧镇定:“还请薛舍人听我说完。”
原来,董彦洵与薛家认识的那个徐龄的妻子董夫人,是不同母的。董老丞相原配姓罗,早早亡故,留下了董彦洵和董彦沣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家里不能没有主母,但老丞相担心年幼的儿子受继母磋磨,便特意续弦了一位小吏的女儿,家世上差的太大,想必不敢欺凌原配留下的骨肉。
老丞相的续弦夫人便是如今丞相府的老夫人董郝氏。董郝氏贤良慈和,过门后悉心抚养先夫人的儿子,并为老丞相又添了一儿一女,这才是董夫人和她的幼弟董彦浚。
老丞相感于继妻贤德,又见长子次子读书有成,对小儿子便溺爱了一些,谁知道竟溺爱出了问题——这董彦浚倒也不敢欺男霸女,只养成了个下流癖好:不爱青涩少女,而偏好成熟有风韵的少妇。
董彦浚原在京城国子监读书,因为调戏了一个老博士的小妾被撵出学堂。老丞相气得几乎中风,哆嗦着抄起板子将董彦浚狠狠抽了一顿,又想方设法把他送进了南京国子监——终究还是舍不下这个儿子的。
谁知道,董彦浚到了南京后仗着天高皇帝远越发大胆,竟然与同窗举人的妻子通奸,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气得举人投河自尽而那妻子也自觉没脸投了湖,这回闹大了,因为那举人刚刚补了官,任书刚发到留都吏部尚书的案上。
这是骗奸朝廷命官之妻,还将他们夫妇二人生生逼死!
更不巧的是,这时候董老丞相已经重病致仕。都说人走茶凉,朝廷又是一片混乱,还在翰林院里编书的董彦洵和董彦沣日日受着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再加上这宗家丑只怕真是大厦将倾,老丞相拼着最后一口气,用颤抖的手亲自写下奏疏:请予不肖子死罪!
宠爱一辈子的小儿子,现竟要用他的命来换全家的苟且偷生,老丞相笔触颤抖老泪纵横,好不容易划下最后一笔,对着一纸黑白交错的凌乱,赫然呕出一口鲜血,已然干涸墨汁的毛笔滚落案几,前襟一片湿润的老人依旧睁着浑浊的泪眼,却再没有一丝焦距。
董彦洵和董彦沣戴着孝将亡父的遗书呈于刑部,董彦浚被判了秋后问斩,董郝氏生生哭晕过去,可董家保住了清名。老丞相一生高风亮节,临终更是大义灭亲,连心灰意冷的太上皇都生出悲悯,亲自为之写了一篇祭文。
董彦浚问斩时尚未娶亲,董彦洵以为小弟没有骨血本打算过继一个儿子给他继承香火,谁料到那日董郝氏出京上香,竟在京郊小集镇的客栈旁看到一个小女孩,长相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她,耳朵后面还有一颗红痣,跟她早亡的儿子一模一样!
提起亡父与亡弟,董彦洵难掩感伤,薛彬却是越听越荒唐:“就凭长相,岂能认定婉儿是你董家的人?”
董彦洵叹息一声,又镇静告知:“我奉母命派人去南京调查,薛婉是由一位贵府妾室生于田庄之上,而那位妾室,十年前与我弟弟……多有往来,还借了一位暗娼馆老鸨之手牵线搭桥,我已找到这位老鸨,就在留都花梭子巷里。”
薛彬紧紧皱眉,董彦洵冷静继续:“那时,那位傅氏还不是薛家的姨娘,她凭着肚子的孩子挣了名分,薛舍人认为,以她之性,可会做出这等‘借子’之事?”
薛彬只冷笑:“傅氏是我四弟之妾,一向守礼,她不惧漳州恶疾与我四弟一同前去,不幸染病身亡,岂是你说的那种人?再说,婉儿出世时,令弟已经过世两年!”
董彦洵寸步不让:“薛婉并非九岁,而是十岁。我已查过,因为傅氏未婚先孕,薛家将她瞒整整四年,又将年纪往下谎报了一岁。”
“这是我薛家家事,与丞相府有甚相干?”薛彬冷笑更甚,也更不客气,“薛家只有庶出的五姑娘,没有贵府的奸生子!”
清贵自持的书香世家,还挂着丞相府牌匾的簪缨世家,竟想从商户里抢个女孩儿回去当奸生子,这特么的有病?就算自己犯病不嫌屎臭,也别逼着别人跟你一起啃!
董彦洵何尝愿意败坏自家门楣?只是心有隐衷不得不为,他根本没得选择,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面上则是无比坚定:“薛婉确是董家之女,家中老母身染重疾,只望寻回幼子遗孤不使得董家血脉流落在外,还望舍人成全老母临终之愿。”
董彦洵定定拦在薛彬之前,神色动作皆是一番孤注一掷的势在必得,薛彬正想对策就听门口一声嗤笑:“董郎中终于说了句实话,老夫人的‘临终之愿’。我听说贵府老夫人已有两三天不肯吃饭了,原来以死相逼竟是为了小婉儿,郎中也是真为难,须知再过五日就是太子册封大典,由祭祀司执领,若郎中在这时候闹出母丧丁忧来,错过大典事小,触了太子霉头惹怒皇上才事大!”
竟是史鼎,按着佩剑站在门框旁,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忠靖侯爷大步走进,跟董彦洵面对面。真是笑话,这是他的府邸,在这地盘上他的旧友竟让别人给欺负了,传出去他还混不混了?
史鼎抱起胳膊,冲着俊秀冷漠的董郎中一声冷笑:“不如这样,本侯这就给皇上上折子,说贵府老夫人病重,嗯……可能也就在这两日了,让皇上赶紧换人。虽说赶了点,但总比触太子的霉头好,郎中觉得如何?”
根本不如何!
董彦洵想想,自己都觉得讽刺:以为他没想过退?若只是一道折子的事,他立刻自己请皇上换人,真当他贪图这太子册典的“从龙”?
以死相逼的那是他母亲,一品诰命的母亲!
那还是继母,她所生一儿一女全都不在人世的继母!
如今丞相府里已无一人与继母有血缘关系,却有十个还未议婚的孩子,其中六个是女孩。都是孙女,都不是亲孙女。董郝氏尽可以把她们嫁的很好,也可以给她们一人一条白绫,堵死她们的全部生路。
他如何愿意弃丞相府百年声名去接回一个奸生女?只是那个叫婉儿的女孩现在系着是他亲生儿女的性命。
母亲甚至声嘶力竭与他言明:“就算我死,哪怕我死——明天就会有御史上折子,我是被你们逼死的!是你们不孝,不孝!”
越发讽刺,董彦洵想想,其实他根本没有资格去怨恨继母。父亲当年能做到大义灭亲,他做不到,所以活该没脸没皮地受人讽刺,活该生生撕下丞相府的百年清名,还恬不知耻地以此来逼迫一个商户。
……
城西,丞相府。
董老夫人的房间密不透风,沉沉的老妇人躺榻上,榻边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
这几天,来“侍疾”的儿媳妇、孙媳妇和孙女都被撵了回去,如今董郝氏榻边只剩了一个外孙子。徐校,已经跪了两三个时辰,依旧跪得笔直,手里还端着一碗粥,矢志不渝地劝道:“外祖母,喝点粥吧。”
董郝氏面带病色,气若游丝却倔强得很,勉强支起手臂,一巴掌打翻了粥碗。
粥是温的,撒到衣服上也没什么,徐校依旧跪着,却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苍白枯瘦的五指紧紧抓在他的腕上,董郝氏声音沙哑,竟流下泪来:“委屈你了……可恨他们,竟用你来逼我!”
“并非二位舅父逼迫!”徐校赶紧道,“是我担忧您的身体自己前来……”
“不必哄我,傻孩子。”董郝氏不听他解释,定定看着窗棂上那条透着一丝微光的缝,似是自说自话,“你一直是受委屈的,你娘也是……我当年是绝不同意你娘嫁给徐龄那个混账东西的,什么寒门贵子,不过是个只会掏老婆嫁妆的不要脸的玩意儿罢了……”
被人如此污蔑父亲,徐校不由紧紧皱起眉,可看着董郝氏苍白病弱的模样终究说不出反驳的话,张了张嘴又合上,只听董郝氏继续说:“可恨你外公,非要你娘下嫁,说是徐龄有出息……还不是因为他那两个儿子没出息!”
“什么会读书,什么考进士,是都考上了进士,可都是倒着数的!进士多的是,入阁拜相的能有几个?你那两个蠢货舅舅天生就不是这块材料,再混二十年也只能混到四品……他说还能指望女婿,连中三元?就是他那个连中三元的女婿,外放三年将一省的官员得罪了个干净,连累我女儿跟着受苦受累挨白眼……”
“可要说女婿没出息,可人家还是一品大员,文正公——拿命换来的文正公!”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