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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孙树回神,外头早有婆子在训斥了,嗓门很大,盖过了所有的杂声:“不要脸的小娼|妇,叫什么叫,没脸没皮的东西,今儿个看我不整治死你,下作的贱|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害的三小姐丢了脸面,还敢嚎!”
孙树被唬了一跳,瞧见俞承晟的脸也憋得通红,知道是内宅里头正经爷们鲜少听见这番泼话,想到他上下学一逢有空便来看望她,给她说话解闷儿,有些不忍心,拉住了他的手。
俞承晟回过头,一张秀气的脸皱了起来,歪了歪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讷讷道:“……是大伯母院子里的钱妈妈。”
孙树语塞,朝外看去,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纸糊的窗子。
俞承晟的手颤抖着抚上了孙树的头,一下一下,将她靠在榻上散乱的鬓发顺到了耳朵后面,弯起了嘴角,道:“杏娘别怕,我和娘亲都会护着你的,定不会让……再欺负了你去。”
孙树恍惚中想到了自己小学暑假时去城里的情景,那一年,另外结了婚的父亲母亲商定好了,让她在两家人家里各住一个月,头一天,便碰上了母亲那边只比她小了一岁的大弟弟,和俞承晟同岁,将她关到了邻居家废弃的车库里一个晚上……
孙树眨了眨眼睛,想到连日来魏氏和俞承晟对她的照顾,虽不是针对孙树本人,却还是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小交锋()
且说那魏氏正和陪房胡妈妈叙着话,俞府种种,最重要的便是女儿的病情。
魏氏自入冬以后,身子就没利索过,断断续续吃着药。杏娘溺水那天,魏氏前夜里吹了冷风,早上起来咳得厉害,才派了丫鬟婆子独领着杏娘过来请安,不想便发生了那种事。
她很是自责,原本就是年轻守节,素日里心思郁结,身子骨一直很单薄,没几天折腾下来,下巴更尖了,脸色蜡黄,抹着泪朝胡妈妈哭诉:“若不是我,杏娘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胡妈妈未出嫁时是魏氏的贴身丫鬟,后来许了人,成了管事的,对魏氏最是忠心。这会儿听了自家太太的话,心里不免唏嘘,想她大好青春,葬送在了这俞家大院里,婆婆妯娌,皆不是好相与的,偏偏夫君又早早去了,护着一双儿女,还不如自己,身边还有个知冷热的人,叹了一口气,咬牙道:“这不能怪太太,莫不是那尤奶娘躲在门子上同婆子吃酒昏了头,断不会害的六小姐落水。”
提到奶娘尤氏,魏氏的神色顿时冷厉起来:“我将杏娘托付于她,她倒好,做出这起子事来!当时但凡有一个得力的丫鬟婆子,和秋鸿一起拦了三丫头,杏娘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魏氏性格绵软,是个好拿捏的,自二老爷去后,大房借着晟哥儿还小的名儿,把原置办在二老爷名下的庄子、田产,全揽到了自己名下。魏氏的父亲是个读书人,她随她父亲,最不耐这些俗物,夫君之死更是让她心灰意冷。仆从见主子好欺,阳奉阴违,把二房这一院子整得乌烟瘴气。
那日杏娘去老太太院子请安,胡妈妈本是吩咐了奶娘尤氏,几个一等丫鬟陪着同去的,谁知道那尤婆子贪杯,误了事,最后竟只剩了一个小年岁的三等丫鬟秋鸿带了杏娘。
“太太放心,秋雁碧青一干人等已经撵出去了,”魏氏这回是真的发了狠,平日里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回一发话就掏空了二房大半的丫鬟婆子,谁的面子也不给,胡妈妈看在眼里,极是欣慰,嫁到俞家这么多年,她家小姐总算肯听她劝,不再一味忍让大房了,她自当配合,“尤氏并几个家生子奴婢让人捆了各打了五十板子,等回了老太太,就打发到庄子去。”
魏氏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点头道:“理应如此,我倒要看看,大房这次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她顿了顿,吩咐胡妈妈:“如今院中虚空,大太太定不会放过这个挣贤名的机会,若她再安人过来,你可得细细挑好了。”
“这……”胡妈妈犹疑不定,“这回我们二房整出了这么大动静,大太太到现在都没有……奴婢担心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哼!”魏氏将茶碗跺到了桌上,白底青花的茶盏连着盖子翻倒,倾出一片水渍,“我魏兰婷虽没她穆云清那么丰厚的陪嫁,买两个服侍丫头的钱还出得起!”
胡妈妈自魏氏八岁起就在她身边侍候了,对魏氏的品性了如指掌,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又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不免也有些急了,大太太穆氏主持中馈,大权在握,魏氏跟她这么硬着来,铁定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正欲再劝,却被一声惨叫打断了。
女子的声音本就尖利,这一下子来得突然,直刺得人后背生凉。
魏氏耸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话才下,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呵斥,骂得极为不堪:“不要脸的小娼妇,叫什么叫,没脸没皮的东西,今儿个看我不正直死你,下作的贱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害的三小姐丢了脸面,还敢嚎!”
胡妈妈略一侧耳朵,便知晓了来人是谁,顿时愤懑:“太太,是那尤氏的表嫂子钱婆子!”
魏氏一张脸煞白,猛地站了起来:“杏娘还在我院里……”
俞承晟坐在软榻上,一双眼睛瞪着被厚锦缎门帘牢牢遮住的门的方向,手缩在袖子里,握得死紧。
孙树看了看他,眼珠子骨碌一转,扫到了如意圆桌前那个雕花镂空圆墩凳子,灵机一动,滑下软榻,颠颠地跑了过去,伸出两只胳膊,去搬那圆墩。怎想这玩意儿看着不着力,其实是个实木的,重得没法挪,她现在人小力轻,干脆放倒了,一路滚轮子滚了过去。
待到了窗下,扶好了墩子,竖起来,她又转身去搬另一个矮杌子,杌子比圆墩子轻,倒是好挪不少。做完了这些事,她朝俞承晟挥手:“四……哥,你快过来。”
俞承晟本挂心者窗外的事,听见房里有响动,回头见妹妹玩得热火,将那墩子杌子满屋子折腾,正好奇着,忽见她向自己招手,也下了榻,走了过去。
孙树抬起脚踩到了比杌子略高的圆墩上,指着杌子,对俞承晟说:“四哥你站这里,我们在窗子上戳个洞……”她一边说着,一边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把手指伸到嘴里,沾了点唾沫星子,在纸糊糊上戳了个洞。
干完了这些事情,她朝兀自站在旁边发愣的俞承晟眨了眨眼睛,兀自把眼睛凑到了那个洞口。
只见院中站了三个妇人,绑了一绿衣女子,正逞凶。其中一个身穿红紫色暗纹夹花袄子的婆子,膀大腰圆,皮肤黝黑,一脸凶相,嘴里骂骂咧咧尽是些不干净的话,手不时在绿衣女子的身上掐上一把。那女子哭得十分凄惨,眼泪鼻涕糊作一团,抽抽嗒嗒跪在院中,衣着单薄,膝盖磕在石板上,被那三个婆子揉搓,臂上的麻绳捆得严实,挣扎不开。
魏氏已站在院中,梳得极为寻常的斜堕马髻上一支点翠簪子,坠苏摇曳,晃得她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冷冽。她对那个犹自骂不迭声地婆子淡淡道:“钱妈妈好大的排场,调|教人都调|教到我二房的院子来了,难不成是大嫂那边的地儿不够用,想借我的地方使使?”
被唤作钱妈妈的婆子脸上一僵,干笑几声,收回手,草草行了个礼之后,不等魏氏发话,便上前一步,道:“二太太说笑了,奴婢是奉了大太太的命令,把春桃压过来给六小姐请罪的。大太太说了,六小姐和三小姐最是可亲,万不可因这起子碎嘴的蹄子生了嫌隙,徒惹老太太不快……”
这话一出,原垂手立在魏氏身后的胡妈妈立刻大喝一声双目圆睁,厉声打断钱婆子的话:“你这婆子好生可恶,依你的话,倘若我们太太不应下你这请罪的事儿,就是不孝老太太了?巧言令色,居然用老太太和大太太来压二太太,你胆子倒不小!”
钱婆子低头:“奴婢不敢。”
“不敢?”魏氏冷哼,怒容满面,“我看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你口口声声说是来我这里请罪的,有你这般请罪的吗?不经通传,想闯就闯,把我这院子当成什么地方了?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二太太,奴婢这是奉了大太太的……”
“住口!”魏氏一甩袖子,不愿再听这恶奴狡辩,转而对胡妈妈道,“我与大嫂最是亲厚,大嫂为人我清楚,断不会纵容这起子刁奴欺如此行事。你传我的话下去,将她们各打三十板子,好好治治她们,免得坏了大嫂的名儿。”
胡妈妈应了,钱妈妈领着两个婆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
俞承晟随了孙树凑在窗口瞧了一会子西洋镜,见自家娘亲打发人把那几个恶婆子拖下去了,心中暗暗叫好,还不等他得意片刻,却见他娘亲领了胡妈妈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他骇出了一身汗,忘了自己是站在杌子上,一脚踩空,跌到了地上。
孙树听到响动,忙放开扒住的窗棂,跳下去查看俞承晟有没有磕着。
地上毯子扑得厚实,俞承晟并未摔疼,不等爬起来,他便仰起了脖子,指着窗户朝孙树大叫起来:“杏娘,窗子……要是被娘瞧见……”
“要是被我瞧见了会怎的?”
还不等俞承晟向孙树交代完,话已经被人给截了。
门口站的不是旁人,正是魏氏。
魏氏顺着儿子所指的方向看去,雕花木窗棂下摆了一略高的圆墩子和一矮杌子,白色的窗纸被捅了两个窟窿,风正嘶嘶地往里灌。
她闭上眼睛:“晟哥儿,去你爹的书房跪下。”
钱婆子几人被拖下去,一顿死打,那厢早有人回了大房去了。
大太太跟前得力的大丫鬟燕月赏了几个钱给报信的婆子,那婆子谄笑着谢了恩,欢喜地走了。燕月立刻转入了内室。
穿过錾金钩悬的茜红色撒花软帘,双耳镂空麒麟炉鼎上青烟袅袅,小丫头正用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夹了几块银霜炭放进去,大太太穆氏身穿大红绸锦妆花袄,袖口领口围了一圈灰鼠绒毛,底下是桃红洋绉裙,歪在一个锁子锦靠背上,阖目浅眠,除了炭烧时的哔啵声,里头一片静谧。
燕月上前凑近穆氏的耳根,轻声耳语几句。
穆氏眯了一条缝去瞅燕月:“如此说来,钱婆子她们确实在二房那里吃了板子了?”
燕月直起身子,道:“每人各吃了三十板子,那钱婆子嗓门大,还没开打,就喊得都知道了。”
穆氏点头:“那就最好不过了。”
“太太……”燕月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穆氏瞧不上她吞吞吐吐的样子。
“春桃……被二房送回来了……”燕月小心地观察着穆氏的神色,“太太您看这……”穆氏眉头一皱,她立即噤声。
“这贱婢好大胆子,我将定琴托于她,她倒好,撺掇着定琴去生事,”穆氏冷笑,“撵出去便宜她了,把她领到浣衣房去,挑最累的活儿给她干。”
魏氏教子()
俞承晟在书房跪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下午去家学的时候,小厮容喜回了胡妈妈,恐误了先生的课。胡妈妈一听有了由头,乐得去劝了魏氏,让俞承晟免了罚。
孰料魏氏这次是真动了气,听得“家学”二字,二话不说,便唤来了容喜,让他去学堂里跟赵先生告假。
胡妈妈面露为难,方才晟哥儿跪下时,她眼明手快塞了一个软垫子给他,可现在毕竟是冬日,地面上寒气重,再跪下去,保不准要坏了身子。
“太太,地上凉,还是让晟哥儿先起来吧……”
魏氏不答话,看着俞承晟反问道:“晟哥儿也觉得娘让你跪在这里,罚得重了吗?”
俞承晟抿着嘴巴不说话,上一次让他跪书房还是两年前的夏天,他初进学里,赵先生布置的功课没有完成,就去和大哥顽,第二日上课交不出功课,浑说自己前日肚子痛,母亲知道了这件事,让他在书房跪了一夜。魏氏对他的教导颇为严厉,就如今日在杏娘房里,他能猜到母亲会生气,却想不到母亲会气到这种程度。
他低下头,小声道:“孩儿不敢,母亲罚我,自当有母亲的道理。”
魏氏听他这话,再打量他的神色,就知他并未心服,只不过是惧于她平时的严词教诲,才不得不如此说。心中掠过一丝失望,再看向晟哥儿,眼中也带了一丝倦意:“晟哥儿,你也看见了,你大伯母……你妹妹差点被三丫头弄死,这才几天,她就让人闹到我院子里来闹了……你祖母自你父亲去了之后,就不待见我们二房了,这次你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命差点没了,她就派了吴嬷嬷过来看了几回……这俞府我们是指望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