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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考伍廉连忙跑回房中取了笔墨,先在卷子上写了个取字,又将卷子交给庞丰,由其再加一个中字,这篇文章便算正式敲定。等回到房中,伍廉问道:“庞兄,我看那判词,怎么有些眼熟?”
“如何不熟?这是广西半年前发生的案子,凌制军拿这案来考他的幕僚范进,范进做的判词便是如此。这词因为写的好,被凌制军拿来,在广东官场酒席上说过好几次。这次咱们出题,刘方伯又把这案子拿来用,再看这判词,如何还不明白?”
“这……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毕竟海总宪……”
“海刚峰亦不过一孝廉,当真怕了这个活圣人么?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都不用怕,咱们两个是外来的,谁知道刘方伯吃酒时,特意跟咱们念过这段判?当时就你我三人在场,难道伍兄会去出首?事无证可查,有何惧哉?别忘了,这是元翁的交代,现在科举事虽然重要,但是新法更重要。听说范进是赞成新法的干将,这样的人不中,当心江陵拿咱们当阻碍新法的绊脚石,一刀砍了祭旗!”
想到张居正的强势,伍廉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前日那转房的稿子怎么办?一场文章,做了二十三道题,此人才学我亦佩服。当今天下学风浮躁,能踏下心来治一经者,已不易寻,真正兼通五经,且又能言之有物者,只能说是天纵之才。这样的人若是不中个解元,我心内难安。”
庞丰捻着胡须,也沉吟着,“那文章做的确实好,可是他二场的表题判词,却不及这篇出色,这也是真的。这名次的事,且让我好好寻思寻思……”
乡试发榜于八月二十之后,非辰日即寅日,辰龙寅虎,是以乡试的榜称为龙虎榜,又因为每到此时桂花已开,是以龙虎榜又叫桂榜。
考生们自八月十五考完,便如脱缰的野马,文会酒席层出不穷,寻衅滋事无人可治,乃至一些没有深宅大院,又没有家丁仆人的家庭,纷纷把自己家的女眷涂了黑脸,不让见外客。饶是如此,晾在外头的咸鱼肉干,也少不了不翼而飞,一些小家碧玉不婚而孕者亦再所难免。
好在万事皆有终末,及至放榜,合城百姓连带衙门就都可以脱离苦海,不管结局如何,这一科乡试就算结束。
这一科的龙日是八月二十一,而写榜日是八月二十。申时,布政司衙门外,便已经有学子在聚集。望着一片黑压压的四方平定巾,差人及巡兵也开始了戒备,有人小声嘀咕着,“待会要是他们不中,会不会冲衙门?干脆调鸟枪来?”
马洪印也混在人群里,一手捻髯,一手摇扇,模样潇洒以极。张师陆等人在旁,小声询问着写榜发榜之类的事,马洪印则拿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指着眼前那一干衣冠霸王道:
“等榜的分为两批。一批埋伏在贡院之外,专门候着报马,另一批,就守在这里。一些外行说要等放榜彩亭,那就是不懂行情的,供龙虎榜的彩亭,要到明天才来。现在等的,只能是报马。可惜啊,不能到贡院里面去看,整场乡试,就属现在最好看,比起前面考试可有意思多了。”
“这个时候内外关防已经撤了,主考、房考、监临、提学、提调内外帘官一应俱全,都要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弥封,一面对墨卷。由对读官开始对读,一旦朱墨符合,就按着姓名开始填榜。拆一名,写一名。名条由门缝里塞出来,“报房”是早有准备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该往何处报捷。”
“举人榜分为正副,副榜举人实际就是个好听,并没什么用处。而除了正榜副榜以外,还专有一份备卷。专门为着朱墨不符准备。如果在这个时候发现朱墨不符,就地罢黜,就由备卷顶上。其实到了这一步,朱墨怎么可能不符?如果真的不符,又该由谁来承担责任?所以符也得符,不符也得符,对读也就是个过场而已。正榜上提名的,称为弄璋,副榜提名的称为弄瓦。”
张师陆笑道:“诶?这倒有趣,听着仿佛是妇人生孩子一般。”
“就是生孩子了。那备卷的名字更有趣,叫做结胎。”
范进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叫做结胎,还不如叫做备胎,只是没有女神和原谅帽。
远方,马蹄声已经响起来,学子们开始了骚动,有人喊道:“报喜的,报喜的来了。一定是报房的衙役!”
张师陆、陈绍典两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名次那么靠前,心里不大认为这时来的报官与自己有关。可是内心里却又有一丝希望,场中莫论文,万一学官无目,又或者祖坟冒烟……忍不住抬脚向远方看着。
马洪印却摇着头道:“急什么?体面!读书人的体面!就算是中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么。再说按我看来,也未必是报房的。”
马蹄声渐近,却听一个洪亮声音大喊道:“我乃督标营坐营参将傅亮,奉上峰之令特来晓谕尔等得知。既读孔孟之书,当知周公之礼,不可胡作非为藐视法度。方才报房报信差役,被尔等强拦坐骑索问姓名,人已被拖至垄沟内摔伤,不能前往。再有犯者,定要官法从事!”
书生们先是愣了愣,随即便有人大骂起来,“滚蛋!我们要听报录的,谁管你这中军是何鸟人。再不走,连你一起打了!”
“没错,快些躲开,不要拦着老爷发解!”
有人从地上胡乱拣了石子或是垃圾丢过去,沙场上十荡十决堪称十人敌的傅亮也不敢与这些书生抗衡,调转马头灰溜溜地逃走。过了好一阵,才有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远方飘来,“新会县赵应麟赵大老爷是哪个?捷报老爷赵公讳应麟,高中广东乡试第六名亚元……”
人群里,传来一个人的大笑声:“我……我是赵应麟!我是赵应麟啊。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哈哈,我真的中了!这下我就要发了,第六名啊。”
一个书生冲出人群,向着远方跑去。方才那腿脚不利索的差人,忽然变得健步如飞,在后紧紧追着,边追边道:“赏钱!大老爷,赏钱啊!”
马洪印冷笑道:“这姓赵的一看就没钱,若是有钱,这时候二报,三报就已经到了。他没钱,家又在乡下,所以只好找本人来要赏。这差人运气也差,居然分了这么个人来报,活该倒霉了。”
陈绍典问道:“第六名?怎么先报个第六名,前几名哪里去了?”
“因为第六名是第一个写的啊,自然先报他。”马洪印摇着折扇,为其指点道:“乡试填榜,从第六名开始填。第一个写的,就是第六名。其实第六名是没资格叫亚元的,不过为了讨个口彩,随他去了。解元必须由主考来点,亚魁由副主考来点,这占去两名,余者的便是按着房数填。像这科广东判卷考官共计十八房,就先要填到二十,从第三名到二十名都可以称做亚元,其实在官场上,他们该叫房元才对。从第六名开始写,直到一榜填完,才开始填五经魁。所以前五名,实际是最后写的……”
报马一个接一个的来,许是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后面的马骑得实,路上没人敢随便拦,不至于再被拖到垄沟里摔伤。一个接一个的名字喊过去,陈望是第三十九名,张师陆中了第六十五名,陈绍典第八十名,魏好古则是垫底,第九十七名,亦有好听名头叫做锁元。
一些书生欢喜着离去,一些垂头丧气地在布政司衙门外就大喊起不公道,还有人已经要离开。随着天色渐晚,布政司衙门外的书生已经不太多。基本都是榜上有名的,等待着正式放榜定心,还有一些则是期待着奇迹。
范进的名字始终没喊到,但是众人非但没有轻慢,看他的目光反倒是多了几分崇敬。没人会蠢到认为范进可能落榜,现在没出现他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名列五经魁之内,甚至有希望是解元。
赌了解元的,都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边,马洪印也道:“退思,你可不要急。所谓倒写五魁,乡会试都是一样的。先写的是第五名,这个时候没你名字是最好的。再说还得等一会,现在贡院里正热闹,正在闹五魁呢。先要点胳膊粗的牛油红蜡一对,五魁出在哪房,就把蜡烛放到那哪房房师面前以示祝贺,唱名的要扯开脖子大喊,显得喜庆。大家要舞一舞闹一闹,所以叫闹五魁,连那蜡烛书办们也要抢,为的是沾喜气。等到闹完了,才要写榜。写好榜之后,考官还要跪榜,称为老师拜门生。实际是因为这榜要上解大内,由陛下御览,这是拜万岁……”
贡院内,闹五魁已经结束,丙子科乡试五魁的名字已经揭晓,副主考伍廉轻轻揭开弥封。他看向庞丰,旁丰点点头,唱名的则大声唱道:“第二名,亚魁:南海范进范退思!”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发解()
“人得喜事精神爽,眉飞色舞气高扬。乡试秋闱发了榜,我的名字在上方……”
范庄,范宅之内。“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二名亚魁,京报连登黄甲。”的大红报条,贴在了范家门首。
与一品香的房子一样,在范进中举之后,范家的门楼也被人砸了,然后又重新装修一新,比原来的更为气派,村口已经有工人在准备修牌坊。举人在金沙乡已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加上范家当下的生意其实也是靠着范进的面子在做,是以这牌坊修的也就格外用心。由全乡摊派款项,不计工本,务求越大越气派越好,于范庄而言,亦是莫大荣光。
范进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小声唱着西皮流水,而眉目间的喜色,则是怎么也掩盖不掉。
农历九月初三,距离那场乡试以及随后的鹿鸣宴拜恩师结束,已有近十天时间,他在家乡的日子亦不会太长了。
他最终距离解元还是差了一步,这一步的原因后来也查出来,潮州林梦楚在第一天考试中,一个人做了二十三道题,是这一科唯一一个通读五经的怪才。这样的人中解元其实倒也没什么可说,就范进自己来看,如果自己是考官,也会这么点法,毕竟文章差距摆在那,这是没什么可说的。
二场的卷子里,林梦楚的论和表写的水平也极高,所不如自己的,则是判的部分。比如他认为富家小姐应该嫁给那个公子,因为这是父辈已经答应的婚姻,从维护礼法以及社会稳定的角度,就必须执行约定。却不知这是一起已经客观存在的案子,而且核准判决的是凌云翼。他这种态度实际是和总督背道而驰,肯定不会招人待见。
这对林梦楚而言,倒也没什么可指责处,毕竟是个从没任过实务的书生,在理事上有所欠缺,并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短板。何况从他的履历来看,他也未必愿意当地方官。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清流华选才是他的理想规划,判这个环节怎么样,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到。
饶是如此,这个解元在广东高层还是引发一些波澜。凌云翼在鹿鸣宴上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是对林梦楚不冷不热,提醒他戒骄戒躁,不可因一时成绩沾沾自喜,会试才是检验学子的最终场合,拉着第二名亚魁范进谆谆教导,视同子侄,倾向上已经很明显了。
好在乡试终归是有着自己流程的固定工作,写序齿录、拜房师、拜座师,一切如常,不会因为总督的态度,就影响到哪,舆论上也不会引发什么后遗症。萨世忠等人虽然在赌解元上输了钱,但财大气粗,也不大当回事,还是包了红袖招,把范进叫去大吃大喝,开了几天流水席。
陈望在这次乡试里终于成功考中举人遂了兰姐儿心愿,其生性懒散不会再去考进士,但靠着举人头衔,也足以自足。红袖招的应酬兰姐自己也出了一部分款,用心当然也是酬谢范进。
接下来进京赶考,广州及家乡这边,都需要这些关系的护持帮助。固然罗山战役结束,但是有林海珊这条线,一边倒卖番货过来,一边卖出粮食盐铁,两下有着利益上的关系,合作上只会更紧密。
等到广州诸事安排大概,范进便带了梁盼弟与胡大姐回乡向母亲辞行。这两日家里的客人也往来不断,许多范进从没见过的老世交,亲近师兄弟牵猪拉羊的来道贺,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笔笔额外的财富。
“广州城一处瓦房……这房我知道,地段不错,不过房子不行,大婶要住进去,就得重修一下。好在咱们现在有钱,重修不算事。”
“两间南货铺寄在老爷名下……这铺子我倒是也听说过,生意不错。”
“村西一百三十亩田……大姐儿,那田什么情形就得问你了。”梁盼弟拨拉着算盘珠子,把算盘打的山响,一边运笔如飞,在帐簿上写上范家这段时间进项。
范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