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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的是你的棍子是不是碰到了范公子?回我的话!”
书生的语气一寒,声音陡然拔高几分,竟是将那仆人吓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公子饶命,确实是小人的棍棒碰到了范公子,小人也不知道,范公子是您的朋友?”
萨公子却已经懒得听他说什么,只挥挥手,仿佛是赶苍蝇一般,要把讨厌的东西从眼前赶开。“既然承认了就没什么好说,添福,拿我的名刺,把人送到衙门里去。告诉他们,打断他两条腿,再关他一个月。”
管家尴尬地一笑,“萨公子,万事好商量,您大人大量,何苦跟一个下人……”
“范公子的手是画丹青的手,如果碰伤了做不得画,家父的喜容就画不成。耽误了这件事,你来承担?”
那管家见萨公子确实恼了,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道,“看我这嘴,不是该我管的事,怎么也好乱开口,公子大人大量,千万别见怪。这泼才我们自己送去,哪还敢劳动贵仆……”
“也好,你们自己去送,不过记住我的话,打断两条腿,关足一个月。如果谁想要徇私的话……那就得把自己的腿搭进去。”
那仆人惊慌失措地磕着头,向着萨公子以及管家求饶,那管家却朝身边人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这碍眼的夯货送去衙门!”又朝萨公子行个礼,转身而去。
范进直到一行人离开,才揉着胳膊来到那书生面前行礼问好。那名书生对范进的态度很是随和,先问了伤势,又道:“在下姓萨,名世忠,祖上随成祖爷爷靖难有功,得荫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久仰范公子大名,碍于俗务缠身未得机缘拜见,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添福,把礼物呈上来。”
名为添福的书童,把礼盒放到方桌之上,范进却也不看,只朝萨世忠行礼道:“原来是护军公子,草民失敬了。来,我们有话请到里面说。”
萨世忠道:“不进去了,我来是有个不情之情,请范兄到鄙府上,为我一位友人画张相。我也知道,范公子贵人事忙,各处邀约不断,可是我那友人不是咱们广东人,到这里是临时路过,看了范兄一幅大作,就动了心思。几辈的交情,总不能让他不满意,就只好提个不情之请,让范兄推了今天应酬。价钱上的事,我们好商量。”
范进点点头,“萨兄刚刚仗义执言,小弟不能不讲交情,自无推辞之理,不过还有些小事且容小可料理一二。”
他回过身,来到胡屠户面前,其身上的绑,已经被松开,正站在那里用力的揉着手腕。见到范进过来,胡屠户有些迟疑,讪讪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萨世忠的气场太强,足以压住胡屠户,在这等大贵人面前,他既不知道该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低头赔着笑脸。
“进仔……进哥儿,你这笔银子我不会白用,就当是大姐儿的聘礼。你不知道,大姐儿降生时,咱村子里正好路过一位游方的神仙,给她批过命书。说大姐儿是一品诰封,执掌大印的命,贵不可言。你看,城里多少老爹想要和我做亲,我都没应允,就是看他家没有那个造化。有大姐儿这步帮夫运,你不怕不能发财,这点小钱不算什么。”
“阿爹!”大姐儿嗔怪的叫了一声,既羞且怒,且关着外人在,更觉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想要跑回房去,却又不放心范进,来到他身边问道:“进哥儿,你的胳膊痛不痛,要不要上点药?你这手……可要紧?这些银子你写个借据,我按手印。”
“没什么,一棍子而已,还能打断了?不至于的。还什么借据,这些年你帮了我多少,我哪能不记得,就算是报恩,这银子也是我当出的。”
范进笑着将银子递给胡屠户,“大家都是乡亲,急人所难理所应当,张家那些人心思太坏,见到银子不但不放人,还想要把钱都讹下。这样的人家还钱未必能解决问题,等我把萨公子要的画作完成,再请人出头,把这事做个处置。现在,且先躲着他们,躲不开,先还几两利息,也不要全还。”
“进哥儿说的有道理,我记下了,记下了。”胡屠户边说,边忙着把银子往怀里揣,胡大姐儿急的跳脚道:“阿爹!你也不寻个天平来称一称,怎么知道是多少,这字据可怎么立?”
“蠢丫头,你懂个什么?进哥儿的银子还用称么?说五十两就是五十两,不会短缺半分,进哥儿都说了不要字据,你还乱喊什么,让人家看见,会笑话咱们的。进哥儿大人办大事,这点银子在人家手里,不当回事,你别拿你那点眼界去看读书人。”
范进见胡屠户收了钱,朝他施个礼,“胡大伯,小侄要陪萨公子去办事,就不多陪了。这院子你只管待,我想张家的人天大胆子,也不敢再来这里生事。大姐儿,回头拿钱给胡大伯打酒买肉,先走了。”
一挂马车就停在门首,赶车大大汉高大威猛,如同尊金刚一般,一望可知,必是豪门巨室才能有此健仆。萨世忠与范进把臂而行,添福撩起车帘请二人上车,随着马鞭摇动,马车离开这条胡同向远方而去。
马蹄荡起的灰尘,落了胡屠户满身满脸,他却浑然不觉,依旧高举着手,大喊道:“萨公子慢走,改日再请你吃酒。”
胡大姐儿拽着父亲的衣服下摆道:“阿爹,人都早了,你说话他怎么听的见?”
“蠢材,就是人走了才要喊,他在这里,我又哪敢喊出来。既是姓萨,多半在教,哪里能吃我请的酒?但不这么说,怎么显得亲近?”胡屠户一边教训着女儿,一边回手关上院门,三几步冲到礼盒之前,伸手就去打盒盖。
胡大姐儿如同母鸡护崽一般拦着父亲,“阿爹,你这是做什么?进哥儿回来会不高兴的。”
“躲边上去,你兄弟惹了这么大的祸,咱家都要倾家荡产了,只有这点银子怎么够,好歹也得让他再出点东西,才好把你嫁给他。这萨公子送的几两银子算什么,将来成了亲家,他难道不养我这个岳丈?”
说着话,胡屠户已经打开盒盖,见里面放着一支紫毫笔,一方砚台,一块墨外加一卷书。将礼盒反扣过来使劲摇晃,连枚铜子也倒不出来,不由摇头道:“这人看着阔气,却也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措大,一文钱都不肯送,还装什么大爷。”
胡大姐儿争不过父亲,就只好坐在门槛上哭,胡屠户看看女儿,哼了一声,“没用的赔钱货,还没过门,就开始向着外人了。你听那话,分明是只认乡亲,不认你是她的媳妇,这门亲事,未必像想的那么顺当。你跟他跑前跑后坏了名声,还能便宜了他?快来跟爹说说,范进现在有多少银子积蓄,又藏在哪?不会真存在梁寡妇那里吧?咱们终归是一家人,胳膊肘不能朝外弯,只有爹才肯实心帮你。这萨公子是堂堂锦衣卫老爷的公子,都来和范进交朋友,看来他确实要发。倒是爹这回输了眼,早知道先把亲事定下就好了。不过你也别急,现在再定亲也来得及,我就不信,他老娘点头的婚事,他敢不答应!”
第六十四章 画影图形()
大明眼下已经形成文贵武贱的格局,武官即使坐到一品,也不如文官三四品含金量高。
卫所制由于制度严重不符合大明实际国情,各卫逃军严重,广东地区亦不例外。有些卫所实有兵力不足额军一成,基本已经失去原有的职能。一支部队不能履行职能,长官也就很难被人看的起,于是恶性循环,卫军的地位就更低。即使是举人,也可以役使卫军为自己工作。
作为天子亲军而存在的锦衣卫,属于这种大环境下少有的异类,虽然不敢招惹文官,但基本还可以维持住体面。
大明两京十三省,设锦衣卫千户所十四处,每一个千户所统率本省锦衣校尉。因为锦衣无定员,名义为千户,实际统帅人数则过万数,加上只受统帅未曾列籍的力士军余等等,三五万人也不稀奇。
天子冲龄即位,首辅当国,且自嘉靖朝陆炳死后,锦衣势力大不如前,当今缇帅刘守友,权势大半被东厂所夺。但是在地方上,依旧是一支不可轻忽的势力。
尤其锦衣官作为天子耳目,向来有单独上本的权力,奏本不经通政使司,由锦衣卫所沿途转交京城指挥使司,直奏君前,所奏内容外人无从得知。这种权力就像一口半在鞘外的利剑,让谁也不敢轻易试其锋芒。
再者锦衣卫于水旱码头都有影响,不管地位如何下降,该有的分润总是会有,权弱而财力不衰。
广东锦衣千户萨保祖籍福建,其祖上于靖难时运粮入燕京立有大功,后随郑和出海西洋,七子出海五子殉职。靠着这份人命换来的功劳,挣回世袭罔替指挥佥事官衔,实授千户,于广东而言,亦是一支不可轻视之力。光是手里拿捏的几万人的伙食钱粮,再加上码头上货船孝敬,其富贵就不问可知。
萨世忠虽然是武人,却喜读书,头上有个秀才的功名,就没继续应考。对于读书人的尊敬,尤其是对于才子的尊敬,让他对待范进的态度与那些张家仆役大为不同。
一路上问着范进的手臂是否受伤,又送了一瓶锦衣卫内部用的上好伤药以做治疗。等到马车停住,添福掀起帘子时,他主动拉着范进的胳膊下车,把臂同游,如同莫逆。
锦衣武官不是清流,并不需要用贫困形象来装点门面,再者此时大明的奢靡风气,也影响着萨家人的衣食起居。宅邸修建的极大,院落重重,曲径通幽,迎接萨世忠的丫鬟婢女里,既有汉人也有色目人,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的洋夷。想想现在的时间,葡萄牙人差不多也在壕境生根发芽,有这些黑奴贩卖也不为怪。
范进两世为人,见过了后世高大宏伟建筑,就连故宫都去过不知多少次,萨家宅子修的再如何阔气,总是不至于让他目迷五色。因此一路行来虽然赞不绝口,可是神情自若,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萨世忠交游的范围很广,文人才子见得多了。不管嘴上说的如何看淡名利,但是一进萨家,不是被这些建筑的豪奢所吸引,就是盯着那些美婢不忍错开眼睛。范进这种举动在他看来,就觉得这是个气质高洁,富贵不能动其心的真正君子,心里敬佩之意更盛。
一路上两人谈论着书法,很是投契,萨世忠道:“我听人说过,书画一家。写字好的人,丹青功夫不会差到哪去,从范兄这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咱们广州城里,要说论画,我怕还没人能与范兄比肩。尤其是那什么……铅笔画,对就是这个名字,铅笔。这种笔小弟都是第一次见,仿佛妇人的眉笔,却又有不同,用这笔做画,比起毛笔来更难,范兄这铅笔画的本事,不知师从于哪位大家?”
“叫萨兄笑话了,铅笔制法是小弟当初从一本古书上读来的,那古书年深日久,名目已无从得知,上面记载了铅笔制法,小弟也是效法古人,照样制作而已。至于这画工,纯粹是自己误打误撞而来,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不,范兄此言差也。家父对铅笔画极有兴致,等你们见面之后相谈,就知道他老人家的用心。按他老人家说,这铅笔作用很大,一定要妥善应用。只不知,这铅笔制法,范兄可否见告?”
“这不难,回头我写张单子,具体开列出做法就是。”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上房,仆人通传之后便有请字,等到进了房间,正中太师椅上,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大马金刀的坐着。与萨世忠一样,这个老人的相貌威猛,且带有明显的色目人特征,不问可知,自然是此宅主人萨保。
这位锦衣缇骑的首领,对于范进如同他的儿子一样客气,一见面就连连道歉请求原谅。
“范公子,这话说来是不好意思,世忠跟你撒了个谎,是我想见你,而不是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可是眼下邀范公子的人很多,如果不说这么个谎话,你怕是无暇分身,我这也是不得已的拙计,公子千万别见怪。”
“护军您客气了,您但凡有招,学生也不敢不来,何况萨兄刚刚帮了解了围,于公于私,学生都没有不来的道理,更提不到见怪。”
萨保问起帮了什么忙,等听完萨世忠转述,他摇头道:“张老先生是个仁厚长者,可惜到了下面就不成话。张师陆自己就很荒唐,门下就更不检点,什么旌表节妇,多半是向壁虚构,连张老先生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件事。至于那宅子的事,不过就是几个管家搞的鬼,讹诈书生就更是罪无可恕。世忠回头你去和张师陆说一句,谁如果胆敢讹诈书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范公子,我今天请你来,实是要借你这支大笔,办一件很棘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