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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谈判,那就要讲面子。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范进应该把人放了,大家即使不握手言和,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以对县衙门提出的赔款要求,担任中人的那位世袭锦衣指挥使很有些不以为然,认为范进所求过苛,有点强人所难。
冯太岁的脾性,哪是那么容易低头的,话说的不好,反倒可能引火烧身。趁着冯邦宁心情好的当口,费了好大口舌,婉转着提出了这个要求时,也是做好被骂一顿准备的。
哪知冯邦宁竟是答应得异常爽快,还拍拍他肩膀作为鼓励。“老兄辛苦了,能说服范进那南蛮子看来是没少费力气,赶明个兄弟摆席请老兄喝酒。他若是只要银子,事情就好办了,花几个钱不算什么。那把火是我放的,给他几个钱也是应该,就当爷拿四千两银子给他买烧纸,让他赶紧把人给我放了!”
这人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认为冯邦宁是在说反话,直到冯仁带他去取银子,他才知道自己没搞错。
幽兰馆不管对马湘兰来说有多少纪念意义,在赔偿这个问题上,那就是一处清楼而已。即使加上里面的陈设字画,也不值两千两。这四千两银子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冯邦宁答应的这么爽利,让这中人心里很有些起疑,不知道是存的什么念头。这件事既然是自己代为办理,总得要弄个明白。
冯仁是老家人,嘴严的很,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倒是冯邦宁随身带的一个俊童得了一笔赏银后,吐了实情。
“我家公子也不傻。他觉得最近风头不对,那些御史言官平日都像疯狗一样,这回这么老实,情形不大对劲。冯老管家才旁边劝,说本来就不该去放火,那样实在太不光棍了,让人说起来会被戳脊梁骨。眼下一错不能再错,城里有人盼着公子和范进斗起来才欢喜。公子虽然不怕和范进斗,却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别人要他如何,他偏不如何,这次是我们公子的行事风格。既然那些人都想看公子和姓范的蛮子开打,公子就偏不让他们如愿。”
那人听的之后,才知居然是冯邦宁这种拧吧精神作祟,心里暗觉好笑。那俊童又道:“再说,最近公子也需要人手。有些人趁着乱想要混水摸鱼,闹了几次刺客。公子从江宁找人都不得力,还是用自己的伴当放心。所以只要肯放人,银子不算什么,反正这么大个江宁还怕没银子赚么?这次给姓范的一个面子,将来他就得给我们面子,这样也省去很多力气。”
那指挥使既能出头调解这件事自身的阅历经验也不差劲,从这俊童话里的言语分析,心中泛起个念头:冯邦宁这人色厉胆薄,以往在江宁凶神恶煞一般,主要原因是没遇到对手。范进表现的太强硬,冯邦宁就开始怂了。
关在上元衙门里的人犯并没有全部释放,冯邦宁也没想着全要。他只要自己从京里带来的亲随,于本地招募的泼皮喇虎并不在意。再者这些人有不少是他手下自行招募的,他压根也不清楚,放不放根本不在乎。范进将那些泼皮扣下也就扣下,冯邦宁根本不在乎。
那些泼皮的罪行未必有那些京师来的随从严重,但是他们平素在街头横行霸道,勾结上冯邦宁以后,就更加肆无忌惮。像是冯邦宁和他的部下搞女人,就是这些泼皮担任耳目,否则冯邦宁也没法确定哪家有美人,以及那家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是否应该下手。
这些泼皮甚至以此为敛财手段,敲诈底层百姓,交了钱的便可以保住自家女眷,否则就可能被他们献给冯邦宁或是其部下。在江宁民愤极大,正合作为处置目标。
在上元县衙门的八字墙外,两边各立四个木笼,每个木笼里各站了个泼皮,脖子上戴着死囚用的鱼鳞铁叶枷枷号示众。这种残忍的刑罚,属于不死脱层皮,而且在枷号期间死掉,不算亲民官的过错。这种没有功名又没有势力的泼皮,根本没人为他们出头说话,死也就死了。
十几个喇虎就这么生生枷死在上元县衙门以外,于整个江宁的城狐社鼠而言,都是个极大震慑。平日里在街面上极有面子的大泼皮,开始向江宁县逃。一些小团体或是收拾细软跑路,或是联络着凤鸣歧,商量着受招安的事。
对范进来说,这件事最大好处不是说搞定了多少小帮派,把那些社会力量变为官府爪牙,而是通过这次与冯邦宁的冲突,彻底把上元县内士绅阶层拉拢到了自己身边。冯邦宁这个万人恨已经两次在范进手下吃亏,对于江宁士绅来说,范进俨然就是他们的希望,江宁的救星。固然这救星只有在恶魔存在时才有用处,但就当下而言,也是最佳合作伙伴。
考虑到冯保的态度,公开站出来帮冯保对抗冯邦宁的胆量未必有,但是在范进施政时给予配合,总没有什么问题。士绅作为皇朝统制的基础力量,在乡间的影响力甚至比官府还大。百姓不相信官府和相信士绅的事,也丝毫不奇怪。
明朝的公信力一直是个很大问题,衙门在很多时候,还不如土匪山寨令人信服。行政命令的僵硬,执行手段的简单粗暴,都让衙门和百姓的关系变得紧张、疏离甚至可能是敌对。老百姓对官府充满不信任,对官府的命令不吝以最大恶意解读,官府想要做点什么事,往往都得靠乡绅才做的成。吏不下乡原则背后,其实也是有着现实考量。
通常而言,士绅和官府是个有限度合作关系,有些事上会合作,或者叫狼狈为奸。但是在有些时候,当士绅利益受到损害时,他们又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和声望发动民众跟官府对抗,官府只能谈判、妥协,彼此让步。如果一个县令被大多数乡绅抵制,就证明做的太失败,只能丢官,搞不好还会丢命。
现在整个上元士绅站在范进一边,上元县的公事就好办理,衙门里专门开辟出的青苗房外,已经陆续有百姓出现,向官府申请贷款。考虑到百姓的文化水平以及理解能力,范进特意找了两个马湘兰的手下,站在那里担任讲解员。
其实这两个伎女并不算姿色十分出众,在马湘兰手下只能算是中等,只是文墨上较为出色。可是物以稀为贵,两个娇滴滴的女子穿着吏员公服,坐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回答百姓疑问,顺带还能帮人看看资料。这在当下本身就是一道景致,男子们里三层外三层把这两个女子围起来,七嘴八舌的询问。
那两个女子是吃这碗饭的,根本不怯场,回答问题之余,也能与人打情骂俏,应付得很是自如。
“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什么名字跟你借钱没什么关系。你不借钱就走开,不要妨碍其他人。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叫白沉香呢。”
“沉香姑娘,我是借钱的,我真的是借钱的。你看我在尽节乡有二十亩田,我能用它借多少钱啊?”
“田骨还是田皮啊,不说清楚怎么借。至于能借多少,去问里面的周书办,他会负责给你估价的。”
“姑娘姑娘,我有三十亩田皮,借来的银子准备在城里开个铺子,我算过了还能剩出一两三钱银子,可不可以请你吃顿饭啊?”
“胡说八道,我柳如意可是个良家女子,怎么能随便跟个大男人去吃饭啊。这里是衙门,不是行院,你乱讲话信不信我抓你进衙门啊?再说了,我陪你吃饭是不是也要穿这身衣服啊?光押金就要五两银子呢,万一吃饭的时候被你扯坏了,老娘岂不是要倒贴银两包赔?”
“五两?我有五两啊,姑娘你陪我啊,我保证不撕坏你衣服,我这个人很温柔的……”
正式放债的公房,反倒不如咨询处热闹,悄悄过来看热闹的范志高朝这边看着,不住发笑,直到肩膀被人打了一下,才看到范进不知几时站在自己身后。他刚要喊人,范进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小声,然后问道:“吵架的多么?”
“架肯定要吵啊,人都想要多借一些,但是衙门里估价卡的又严。不过还好,没有闹得太不成话。这些人啊就是这样子了,遇到粮长就怕的要死,遇到官府的人反倒敢讲斤头。我看就是九叔对他们太好了,让这些人以为你好欺负,否则哪敢讲三讲四,说多少就是多少,又没人逼着他们来借钱。有本事去借那些高利贷啊,看到时候不弄死他们。”
范进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衙门是要服务于百姓,应该是让百姓爱,不是让百姓怕。我们叫父母官,为人父母者,如果让子女提到名字就害怕,那就做的太失败了。应该让人发自内心的爱戴才对。百姓不怕我,敢跟我的人争这是好事,敢跟衙役吵架也是好事。证明大家相信衙门不是强盗,这样的印象很难得的。你小子看什么,对哪个姑娘动心了?”
范志高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清和那个桂姐,大概是要相好了,桂姐偷偷给他做糕我看到了。那小子闷头闷脑的,谁知道居然还有这一手。小侄是九叔的自己人,总不能输给个外人吧?”
“外你个头,干好你的差事!”范进用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手势:我看着你。随后道:“你准备一下,娘他们的船两天后到江宁,徐维志那来的消息,很准。你老婆孩子都在船上,如果她没意见,我帮你找个女人。”
范志高想了想,嘿嘿笑着摇头道:“九叔,我们一家人比什么都好了,这些女人再好,也不如自己的老婆好,我这个人很专一的,不想那些了。不过三姐和胡大姐也来,那……是不是让四娘她们避一避。”
范进微笑道:“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不但不要避,还要她们见面才好!”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几样心思()
这次范家家眷进京的路线,与范进进京赶考路线相同,这既有水路通行的考虑,也有自身的原因。毕竟范进自从赶考之后,与家里的书信往来不多,得知眼下范进在江宁做县令,自然就要见一面。
这年月书信往来不像后世那么容易,尤其是从京师到广东,除非是机缘巧合遇到熟人,否则很难把书信带回去。范进也就是发榜后托广东的举子带了书信回家,给母亲报喜,顺带问候一下家里。
考虑到送信人节操的不确定性,很多重要的情况在书信里都未提及,包括与张舜卿的关系也没敢说。再后来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加上没机会,也就没有书信。这次见面的机会,对范家所有女眷来说,都很重要。
范家人的坐船是一艘大商船,极是平稳,四周则是凌云翼派出的四艘广东水师战船保护。如今广东水师的总兵官是陈璘,那是范进换帖的兄弟,连他这前程都是范进来保,自然极是用心。四艘船上派的都是极可靠的兵士,除去保护范家一行,也要保护范家那足足两大船的家私。
这些水兵名义上是护送暹罗贡使到江宁贸易,只是范家人都快到了江宁,暹罗贡使船队还在后面没影子。反正这种官样文章,只要面子上有个交代,实际怎么执行就没人管。
范母是在乡下养成的作息,天一亮便已经起来,坐在那里让胡大姐伺候着装烟。不停地打发几个婆子去问,离江宁还有多少路,大概几时能到。昔日的乡间村妇,如今已是绸缎满身,满头珠翠,表面看上去,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夫人没有太大区别。说话的时候喉咙尽量放低,往日的一张快嘴,现在也得是慢条斯理的言语,这样才有气派。
自范进发迹就努力学着富贵人家模样的范母,由于缺少可供参考的模版,其实更像是一个乡绅家的老太太。在小范庄那种地方自然是没问题的,一进广州城就差了成色。至于和当朝宰相做亲家,范母自己都知道不配登对方门槛。
固然为儿子的能干而欢喜,却也为自己的浅薄而忐忑甚至还有些自责,认为是自己没用,不能给儿子一个好出身害他吃了这么多苦,如今若是因为自己丢儿子的人那就更是对不起这唯一的骨肉。这一路行来欢喜与紧张的情绪并重,晚上的时候沉浸于子孝妻贤无数孩子绕膝欢笑的美梦中笑醒,同样也经常被儿媳妇指着鼻子大骂的噩梦吓得满头大汗。
越是这样的情绪,她越急于见到儿子,先从儿子那了解一下情况才好做计较。胡大姐乖巧地为范母捶打着肩膀,笑着说道:“阿姑啊,您昨天就问过了啊,他们不是说要到中午才能到江宁么?”
“我才不信他们的乱讲话,船在水上走的,只要划快些风足些,自然就能走快一些,就像人一样,不打不勤快。我让人去问,就是告诉他们,船走的太慢了。”
“哦……是这样啊,阿姑真厉害,我就想不到这些。”
范母看看胡大姐,心里暗自摇头,这丫头虽然乖巧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