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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之前,沈牧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似乎恨不能即刻就与石虎的大军展开全面的大会战。但是在真正抵临河北之后,用兵反而谨慎起来,大军虽然在冀南四方出击,但大体不会越过临清一线。似乎将此前的豪言壮语完全抛在脑后,而是耽迷于扫荡乡境,拔除郡县之间那些土豪强人的虐菜快感中。
甚至于就连张坦家书寄出后,东武城张氏之后也有书信传回,言是王师只要沿清水而上,他家便率先举义,里应外合,帮助王师夺下东武城,一扫清河全郡,沈牧对此都乏甚意动,只是回信张氏若真有归义之诚,也不必说什么东武城不东武城,直接引部来投即可,王师但有攻城掠地的谋略,自取即可,无劳乡义。
之后,东武城方面便没有了声讯,可见对那个张氏而言,南来投奔是比进献城地还要更难决定的事情。沈牧对此本就不报指望,因此也就不再理会。正如他自己所言,王师行至今日,若还需要指望地方乡势的配合,那就太可笑了。
沈牧这里怡然自得,却苦了那些冀南的乡豪门户们。此前王师扫荡,主要还是针对于那些郡县城池,旨在清扫羯国在冀南的统治。可是随着这些城池一一被拔除之后,视线自然而然便落到那些乡野自保的坞壁上。
于是,那些乡野豪强们便坐不住了,打是很明显打不过的,且不说他们此前刚刚还被羯国征发过一次丁壮役卒、到现在还有许多家人部曲身陷于晋军战俘营中,哪怕是乡势完好无损时,他们这些蜗居乡境的土豪们,又怎么会是晋军浩荡雄师的对手!
其实早在沈牧入境之前,当础x败绩传来、石宣狼狈北逃之际,这些地方乡势门户之间便开始了商讨权衡,该要何等态度以应对晋军的入境。只是众说纷纭,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可是王师已经不给他们时间了,已经接连有地处要冲境地的坞壁被雄军叩开,强行归义了。
于是很快,清河、平原等各境之间的乡豪们,便终于凑出一支乡望耆老为代表的队伍,一路摇旗打鼓往兴国津而来。
这些人到来的时候,沈牧恰好不在营中,而是在位于兴国口东北侧十多里外的一座佛寺中。
羯主石虎侫佛,大有将此番说树为国教的家事,因此河北之地,向来不乏佛寺。至于位于兴国津附近的这座兴国寺,更是大施土木,建造得富丽堂皇,高阁飞楼、鳞次栉比,佛寺中央更坐落着一尊高达三丈有余,实铁筑成、外裹金箔的佛像。
沈牧闲来念及此事,抵达佛寺的时候,那尊巨佛外面所包裹的金身早不知被哪一方流寇溃卒给敲碎剥走,露出黑黝黝的铁铸内里,而且已经缺了一臂。羯国大概并无强铸如此大像的技艺,因是躯干四肢俱都分别铸成,再以铁水浇灌拼凑起来。
行台虽然佛法不昌,但也并未明确禁佛,只是那些宣说佛法的沙门被天师道几位师君们打压得寸步难行,也少为生民接纳。
江东的建康城都有佛寺佛像存在,早年沈牧也偶去观赏过,只是眼前这尊佛像却与他在江东所见不同,眼窝深陷、鼻梁高耸,上额突起,下颌短小,大口突齿,望去便觉面目狰狞,明显是比照胡人特别是羯胡五官特征铸造成。
沈牧看到这一点不同,便忍不住乐起来,笑着转头问向后方跟随几个畏首畏尾的佛寺沙门:“这尊丑佛,可有什么名号?”
那几个沙门,汉胡各半,听到这位大将问话,便不敢隐瞒,战战兢兢道:“此、此佛名为兴国安邦镇河灭、灭……”
讲到这里,才陡然醒悟过来,几人大汗淋漓,忙不迭收口。
不过这会儿已经有兵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法幡呈上,上面便写了这尊佛像的名号,原来是叫做兴国安邦镇河灭晋杀沈赵昌佛。
沈牧哪怕不通佛法,也明白佛法经典中绝无此一类的妖佛,若那西番佛主创法之际,便晓得江东将要崛起一个沈氏权门,说不定沈牧真要礼重几分。可以想见,必是那些沙门投上所好,巧制名目罢了。
“这丑佛相貌不济,职责却不少。那石季龙也真不是一个善恤之主,就算佛法威灵,也不该穷使一佛啊。难怪要大败亏输,不得庇佑。”
沈牧将那法幡随手一抛,而后吩咐兵卒道:“拆了。”
且不说兵众们拆除佛像,沈牧又转头望向那几个沙门,略过几个胡态浓厚的不提,他单指向其中两个晋人模样的沙门,笑着说道:“你们两个,应该是我诸夏生民吧,何以法此番说?”
那两人此刻脸色惨白,额头上汗水渗入眼窝中,不得不频频眨眼仿佛泪流不止,见沈牧望向他们,忙不迭跪拜在地,颤声道:“佛、佛法使人心安……”
沈牧听到这话,更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言论,大笑两声才又说道:“我诸夏生民,自有先贤、哲王、祖宗需持谨敬拜,教人礼仪,教化伦常。如是诸多贤声,大智之流白首一生尚且不能浸淫通透。尔等绝弃祖宗、毁灭伦理、纲常无顾,投一番说只为得一心安?心何能安?何等妖异之孽种,敢持如此心迹?”
那两人只是不断的叩头讨饶,对于沈牧说的什么也完全顾不上去听,沈牧不免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对佛法,本身并没有什么偏见,而且在眼见天师道几位师君都被行台收编之后,也觉得这些教义法说神秘性荡然无存,若真有教化之能,兼用未尝不可。
但是很明显,石虎在河北推广的这所谓佛法,绝对不是什么存善之说,无非是想恃此摧毁诸夏生民长久以来凭着前贤经义学说所树立起来的人伦纲常诸多观念。
另沙门又有往生说,今生受苦积来世福报,无疑更能得石虎这种乐于将人摧残至死的暴虐之主的青睐。来生复来生,六道有轮回,索性你今生为我当牛做马、任劳任怨,这是修持福泽,可不是压榨残害。
沈牧对此的认知,或是不及大将军深刻,但对于沉湎此中的愚昧之众,却是乏甚好感。特别眼前这几个沙门,一个个脑满肠肥,虽然今世佛法残缺,少有戒律,但由此也可见,这几人绝不是什么德行崇高、法义精深之流,所以投身沙门,无非是将此当作鱼肉旁人的手段罢了。
沈牧也的确没有冤枉这几人,之后搜索佛寺,不独搜出众多金铜财货、酒肉吃食,甚至还有上百名作女沙门模样的妇人。
审问之后才知,此前羯军在此驻扎,这几个沙门也是胆大,生意做到军营中,不独售卖各种趋吉避凶、刀枪不破的法物,还驱使那些四野搜罗来的妇人们布施肉身。
羯军军纪之败坏,沈牧多有体会。可是这座佛寺立在距离军营不远的位置,居然还能保全留待王师前来查抄,可见石虎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扬佛卓有成效,就连军中悍卒都不敢唐突神佛。
倒是这几个礼佛的沙门胆大得很,抄没出来的财货中赫然就有数量不少的金箔,原来是他们这些佛仆监守自盗,剥去了佛陀的金身。
此类神憎鬼厌的恶徒,沈牧自然不会留情,直接让人押在正在被拆解的佛像前,施以脔割重刑,刀刀寸剐!
那几个沙门受刑的时候,恰逢此前走访兴国津不见都督而转赴此处的冀南乡流耆老。他们步入佛寺中还未及见礼,便看到那几个倒在血泊中、浑身已经被脔割得血肉模糊的沙门,一时间脸色俱都蓦地一变,前胸后背更是冷汗直涌。
1321 树大难伐()
沈牧直接就在佛寺厢室中接待了这些冀南乡流,而那些人也丝毫不敢流露出不满之色。
羯主石虎对晋人素来抱有成见与警惕,但可惜的是,单凭其羯胡党徒并杂胡义从们,也实在没有足够的能力构架统治。所以对于河北的晋人,石虎虽然毫不掩饰其提防、打压的态度,但也不得不任用晋人时流以维系其羯国统治。
特别是在地方上,如果没有那些乡势豪强的配合,石虎想要征用人力、物货,也只有抢掠一途了。但若如此一来,他还算是什么河北之主?与流寇更无差异。
这也正是冀南以及更北方的州郡,尽管晋人处境不佳,但这些地方豪强仍能得以存在的原因。
胡虏入主华夏,方方面面透露着别扭,比如在这冀南之地,由于河南行台的势大,石虎对这些地表乡望门户要更警惕,但是因为南北对峙,更加需要维持一个稳定的钱粮来源,反而要更加倚重这些乡豪。
羯国这一次图谋河南,规模甚大。如果不是石宣按捺不住,提前进攻础x,待到石虎大军亲抵,将会是十数万乃至二十多万的大军南掠,所以对钱粮方面的需求也都极大。
冀南这些乡豪门户,不乏人担任羯国筹措大军给养的职事,主要便聚集在兴国渠这一条水道附近。石宣败军拍拍屁股向北逃窜了,但他们这些人各有家业所系,却是跑不了。
也正因此,当王师跨河北进,他们这些时流人家才得以早早便围聚起来,商讨应变之计。否则凭冀南之辽阔,这些乡豪们又分散于郡县乡野,哪怕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也未必能凑在一起。
今次入军求见的时流,占了冀南乡豪的七七八八。其中既包括如清河崔氏、平原刘氏、阳城张氏这样誉望悠久的世族门户,更多的则还是乏甚清声、因乱而起的武宗乡豪。
这些武宗门户,或如早年的河东薛氏,虽然没有什么大名在外传颂,但各自乡势把持,其实还要远远超过那些世族旧门。但在与行台这样真正大势力接触的时候,这些乡豪门户反而乏甚心理优势,话语权并不如那些世族旧门。
世族旧门传承悠久,一个郡望之下,子弟却能分散于南北,各自经营。这一点优势便是所谓的底蕴,并不是崛起日短、仍欠积累的乡豪武宗能够比拟的。
比如清河崔氏这一河北名门,因为旧誉名望不小,过往数年是遭到石虎的重点打压,虽不至于连根拔起,当然石虎也做不到,但其实留守清河本郡的族裔已经非常凄惨。
崔氏本家东武城,单论乡势的话,跟同处一乡的张氏不可相提并论,这也是清河张氏敢于放言要以东武城呈献王师的原因之一。
比较起来的话,倒跟王师还未入关之前的京兆杜氏与韦氏,只是清河崔氏际遇要比早前的京兆杜氏还要凄惨得多,遭到了羯国权贵与地方乡徒的双重打压。
但这并不意味着清河崔氏就弱,相反的至今无论在南在北都有着不弱的影响力。永嘉之际,崔氏南逃族人不多,即便有也多是一些偏支远裔,但也有曹魏司空崔林一脉的崔珲,其女便是大将军妾室,而崔氏南逃族人也因这一点颇受行台照拂。
还有就是同为崔林一脉的崔悦,其人乃是刘琨内侄,久随刘琨麾下,如今则跟随刘琨之子刘群屯守于辽西段氏鲜卑故地的令支。
至于留守河北的,主要就是汉末名士崔琰这一支的族人。虽然羯主石虎不喜崔氏这样的旧誉名门,但也不得不装个样子,虽然在地方上打压崔氏乡势,但也在襄国给崔氏留下为数不少的清流职位。
除此之外,崔氏在青州还有一支裔,早在王师收复青州的时候,便已经归义行台。如今沈牧军中,还有崔氏族人担任参军。
如此枝繁叶茂,哪怕石虎将清河本郡崔氏族人聚而杀之,其他地域的崔氏族人,又会担负起这一旧誉郡望,再创局面。
所以哪怕是世间最为暴虐的王权,在面对长达百数年乃至几百年所经营起的这种所谓郡望家声,其实也是有几分乏力的。除非能够在大一统的局面下,维持一个较长时期的稳定打压,才有可能将这样的郡望声誉拔除掉。
比如被行台立作反面典型的弘农杨氏,尽管弘农本郡的杨氏已经被打压萎靡到了极点,但仍不排除有死灰复燃的可能。之后行台北伐成功,南北统一之后,还要在政治上已经相当长一段时期的禁锢打压,才有可能让这一门户彻底的销声匿迹。
不过行台所以酷烈打压杨氏,也有经营西线战略的需求在内。等到这种需求不再,沈大将军也没有必要盯住其家不放,若杨氏果真有德才兼备英才涌现,也没有必要就一定禁锢不用。
尽管如今的清河崔氏已经不能代表当下的冀南乡势如何,但这些乡流在入见的时候,仍然要推崔氏为主。而崔氏派来的族人,则是一个三十多岁、儒士模样的人,模样清癯,倒没有多少世族名门的儒雅气度,乍一望去倒有几分落拓意味。
沈牧坐定之后,先于这个名为崔真的崔氏族人闲谈几句,才知其人居然也是崔林这一脉的后代,算起来还是江东崔珲的从子,也就是说大将军少子沈蒲生倒可称其一声舅舅。
有了这一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