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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3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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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浩亲眼看着沈哲子促成此事,明明看得出沈哲子的意图所在,也明白这件事能够为其带来的声誉,但是居然就找不到一个借口去阻止。而且许多与沈哲子关系并不亲近的人家子弟,譬如那个避坐在楼下的诸葛衡,这会儿却是唯恐旁人看不见他,头颅凑近几乎都要插入沈哲子案上杯盏中,再也没有了原本的简傲疏离姿态。

    或许是不想见沈哲子过分得意,也不想见楼内这些人如此竞逐,趁着人语声渐弱的空当,殷浩便开口道:“驸马此论,确是大善,若能将前贤旧事文墨记载,既能让晚辈畅览缅怀,又能普世相传使时人仰慕风流。只不过但有立言,又岂能不置臧否?诚如驸马所言,人非尧舜,孰能尽美。若有笔法隐饰,趋善隐恶,不免又悖于从实而录的初衷。有此一虑,还望驸马能予解惑。”

    听到殷浩这么说,原本热切的众人态度不免有所冷却。再光鲜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时下各家为了生存和传承,肮脏事迹也做了不在少数,他们各自也都心里有数,如果就这么从实记录下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比如王述的父亲王承,虽然号称中兴第一名士,早年为任东海太守时,弃官南来。往好了说是洞悉时势,不恋名爵。但往坏了说,何尝不是玩忽职守,没有担当。其家已经势衰几近无以为继,可以说是丁点的恶评都禁受不起了。

    沈哲子听到殷浩以自己的话来挤兑自己,当即便是一笑,说道:“此《新语》只论风流,渊源兄何以高眼以良史标之?山中自有万籁,所好唯独听涛;弱水碧波三千,痴心只取一瓢。嫫母虽无美态,轩辕取其贤淑。大牛杂生百骨,庖丁游刃有余。人岂无一可取,何故一概而非?”

    众人听到沈哲子的话,纷纷拍掌叫好,乃至于有所怨视殷浩。什么叫趋善隐恶?难道你家就是满门的尧舜?实在多嘴可厌!

    殷浩虽然不惧雄辩,但再大的清谈场面,那也都是据理而论,因言有争。可是看到沈哲子不只轻巧辩驳,更曲解其意让他犯了众怨。这可是他不熟悉的战斗风格,又懒于和这些庸者争论,索性直接闭嘴。

    可是殷浩这里闭了嘴,旁边还有一位王怼之战斗力充盈。王羲之接着殷浩的话说道:“殷渊源玄长见短,语不切实。风流自是可取,文学却未必人人有胜。前事雅趣,若是拙笔叙来,不免大失颜色,这一点不得不虑。”

    谢尚在旁边笑语道:“逸少何必以此自扰,厅中自有妙笔,驸马文采斐然,书接太康余韵。同侪也多有文胜之人,博采妙撷,落笔成文,必不愧于前。”

    沈哲子也接口说道:“此事绝非一人能执,终究还要集思广议。正需逸少贤兄这样的笔法之表倾力善助,才能满纸芬芳,意蕴流长。”

    “既然要录中兴旧事,我自然也没有回避的道理。不过何者当书,我还要有善取,还望诸位勿怪。”

    王羲之也不是离群绝众,郁郁寡欢的性格,身临这样热闹的事情当中,也愿意参与进来。众人虽然不喜其言辞,但是如果要记录中兴旧事,琅琊王氏就绕不过去,而眼下王氏只有王羲之一人在场,难忍也要忍下来,而且王羲之本人也确有文墨之才,远胜于众。

    待到将踊跃的众人安抚下来,沈哲子才笑语道:“这一桩事,牵涉南北百姓,非一家之独作,若不能合乎众情,难免不能行之于众。希望诸位能有体谅,共举楼内几人执笔著作。但有成篇,先传示与内,后公之于外,不得广誉,便弃之不用。”

    对于这样的安排,众人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人力有长短,真不擅长文赋的人即便勉强为之,愧于祖辈不说,也羞于示众。众人大多在都中厮混,谁的文名更胜倒也都清楚,很快就选出了一共七人作为执笔撰文者。

    剩下的人也不是没有事情可做,可以留在楼内提供素材供其选取。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可想而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园都是都中最为热闹的所在。

    “既然已经约成,还请驸马先作序论,广而告之。”

    谢尚也是被选出来的一员,等到众人各自安坐,便又发声先帮沈哲子坐实一个主编之名。

    沈哲子自然不会怯场,但也无谓露拙,便让谢尚执笔,在席中拟作序言的文赋。

0493 高楼悬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楚客幽居兮远国,劳燕分飞兮东西。新妇红妆兮入阁,壮士远征兮千里。衔泪袖兮忍别,盼相见兮有期。寻碧落之黄泉不见,知生死兮永离。但闻血下沾衿,悲风兮汩起。亦复含泣茹苦,忧潮兮叹息

    时隔多日,沈园摘星楼外再次飘扬起了长长的幡布,自楼中一直垂下来,紧紧贴在了楼身上,实在醒目。这一次,幡布上却并没有什么新趣的图案,而是写满了字迹。那字体极为硕大,远远便能辨认得一清二楚,楼外行人忍不住驻足细览,才发现原来是一篇赋文。

    驸马文采卓然,在江东已经人所共闻,既然有新作拟出,自然让人感到好奇。尤其这流出的方式又是如此新趣张扬,便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时下未必人人都能细赏吟咏,但也不妨看个热闹。

    所以,当这抄写着赋文的幡布在楼外挂起的时候,围绕沈园这一片区域几乎都被惊动。从楼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无论是街巷中,还是秦淮河水道上都有许多人向此处移动过来,纷纷昂首往摘星楼望过来。

    此时已经将近黄昏,因为宾客仍是络绎不绝的涌来,所以负责维持左近秩序的纪慎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满身大汗,乃至于对强令他来此值守的父亲纪况都颇有薄怨。

    当楼上那写满文赋的幡布挂起来的时候,左近吸引过来漫行流连的人更多。刚刚松了口气准备也学谢奕一样上楼去讨杯酒喝的纪慎不免又忙碌了起来,安排宿卫们绕园游弋,自己也站在园门前不敢松懈。

    这时候,谢奕摇摇摆摆、神态微醺酣然的自园中走出来,纪慎不免抱怨道:“楼上到底在搞些什么?这般不惧夺人眼球,让人不得安闲!”

    谢奕闻言后便呵呵一笑,口中长吁短叹吟咏起来:“江表王气,善养于士。众才一旅,可望旧基。传檄北向,草割夷狄。驸马在楼上作赋,你难道看不见?”

    “我当然看得见,可问题是驸马为何要作赋?为何又要把这赋文悬于楼外,引人观望?”

    纪慎劳苦良久,没好气说道。

    谢奕慵懒望他一眼,继而便歪倒在门廊前,接过属下递来的兜鍪枕在脑后,细口喷着酒气遥遥一指楼外那赋文说道:“楼上有些,你不会自己看?”

    “我当然会看,可”

    纪慎虽然也是旺宗子弟,但于文法一道不过粗通,并没有太高的鉴赏能力,眼望着赋文观摩半晌,倒是能揣摩出一些直白的讯息,吟咏起来琅琅上口,但却不知好在哪里。他踢了踢半躺着醒酒的谢奕,有些尴尬的问道:“你去了楼上这么久,难道就不闻更多事?驸马这一篇文作到底好不好?”

    谢奕听到这个问题,精神不免一振,于文采鉴赏一项,他也是很少遇到能够让他来卖弄的人,当即便坐起来,略作回忆在楼上听到的说辞:“好或不好,难道还用再问?驸马这一篇新赋,开篇以精警之句,发人深省。离别之伤,虽是万族同情于此,但生死之大,才是别中至极”

    纪慎在一边瞪大眼听着,他倒不是对文赋有什么奇趣爱好,只是已经看出来这一件事在来日都中肯定要引起广泛的议论。他眼下先从旁人那里讨教一点心得,来日与人论起时,才好滔滔不绝的说出来,不至于无话可说。

    可是谢奕这里刚起了一个开头,然后便戛然而止。纪慎等了好一会儿,便看这家伙两眼涣散的左右张望,不免有些失望:“你就看出来这些?”

    “急什么,我不是还在想吗!”

    谢奕的文学鉴赏能力,与纪慎也就是并驾齐驱的水平,也在回忆在楼上听到的评语,可是他已经喝的两眼迷离,意思虽然还能明白,但是言语已经组织不起来

    再听到纪慎的催促,他便有些烦躁,瞪着眼说道:“生死是大事,也是最悲的事。但是人悲伤的原因不同,像你纪七这种老卒之才死了,那也就是亲旧卒哭,难有共鸣。而像我这种国士之才,如果死了,那就是时人的损失,天地的损失”

    纪慎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谢奕是在瞎说了,也就不再指望能从这家伙口中听到什么靠谱的点评,只是望着那幡布仔细咂摸:“伯仁慷慨,深衔报国之志。安期北面,不作穷途之哭”

    不独楼外,就连楼上众人对沈哲子这一篇新赋品评有加,以悲情生死为引,以死之轻重为续,以天下大势与个人命运为转,以慷慨激昂收尾。他不是不想写兰亭集序,事实上这是他为数不多尚能通篇背诵的古文,但是其本身与王羲之那旷达意趣终究不能相合,最终还是转作他篇。

    所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只要从迈于贤,还是此生不虚。人生来只是一张白纸,受到怎样的教育,会养成怎样的性情。器具的高低,才是超然于品类之上的凭仗。或许快乐只是短暂,各自都有长久困扰,但只要深切当下,发奋勇当,未必不能再有作为。

    通篇赋文,虽然以黯然销魂为起点,但却以无愧天地、不惭苍生为收尾。中兴旧人,虽然屈志于江东,但总算也是保全了一份养息之地。立足于此,衔恨而行,未必不能奋起余勇,草割胡虏。

    不过,针对于赋文本身的文采和传达的思想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沈哲子另一桩安排给勾起了兴致。

    待吩咐人将赋文转抄在幡布上悬挂于摘星楼外之后,沈哲子便笑语道:“如此布置,非我强逐人望。而是要抛砖引玉,与诸位再立一约。日后撰文每成一篇,便展于楼外,合城共赏,若得广誉,才可收录于集内。诸位认为此法是否可行?”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一桩安排,不免瞪大了眼,或是垂首沉吟,或是啧啧称叹。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早先已经有定调,这文集只录风流,不涉善恶臧否,所以倒也不必担心自家先人的恶行会被公之于众。

    而且,由这件事众人也感受到沈哲子对于沽名养望之事的擅长,如此高妙的手段实在异于他们旧日习惯,往常的手段是即便书成一文,也只是亲友传播,顶多向台辅名流递上一份,恭求臧否。一旦自家祖辈事迹录成,如此公布于外,即便没有被收录其中,也能广为流传,不再局限于门户自美。

    而且这样广采众议编录成的世说,待到书成之后,便是当之无愧的权威,可想而知会造成怎样的轰动效果和宣传效益。

    而且大多数人心内还存私念,担心执笔者不能将自家先辈的篇章描写的生动有趣,有了这一项布置,对这些执笔者也形成了一层约束和警告,让他们不敢马虎敷衍。

    所以当沈哲子询问众人此法是否可采时,很快便获得了一致的赞同。诚然那些执笔者会因此而有压力,但如果所书写的篇章能够获得一致的赞许,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好的褒扬,没有理由会反对。

    待到众人通过此论,沈哲子才总算轻松笑了起来。在印刷术还未普及的时下,这是他能想到和做到的最好宣传手段,将这一次编书的影响力放到最大。而在这个编书的过程中,沈园摘星楼也会因此而被赋予展示和臧否的职能,如果挖掘和利用得好,那么所获得的效益要远远高于单纯编著一本世说新语。

    如果在未来,能够塑造一个不登摘星楼,难以称佳篇的时论风潮,那么沈哲子所获得的收获,简直说是“一代文宗”都不为过!

    届时会有大量有志于此的人主动登门来请求一个机会,那么沈家便获得了频频与时下最顶尖的学术交流的机会。到了那时候,谁还能说他家没有家学?

    而一旦这种形象竖立起来,一方面可以试着以摘星楼为基础收录书籍,刊行一些能够广泛传播的书籍。而另一方面,沈哲子也可以借助选择力推哪一类思想著作,而发起一场不露痕迹的意识形态斗争。

    虽然这件事推行起来会有波折,毕竟这不啻于去瓜分把持在文化高门手中的话语权,但沈哲子觉得凭着这件事可预期的回报,完全值得争上一争。只要他掌握了这个阵地,那么时下那些文化高门在面对他的时候将不再有优势可言!

    当然他也不会从一开始就直奔重点,先用世说新语这样无涉是非、只谈风雅的文章试试水,借以观察一下各方的反应。收到足够多的反馈之后,才可以决定下一步的步调该如何安排。

    不独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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