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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土连绵,桑林漫山,岁出万斛,日织千尺。又能广结乡人,大兴货殖,难道也会有米贵金贱之叹?”
“哼,貉子浅见薄识,神昏志浊,唯知囤积自肥,身心专望于一隅,最好滋事弄权,害贤阻能,广榨民财,以利惑众。如此庸浊之辈,有何面目自邀于人前?”
殷融从看到沈哲子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是五内俱焚,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他虽然是被王彬斥作农家卑流,但归根到底,此事起因还在沈哲子,若非此子奸诈挑拨,他又怎么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殷君慎言……”
梅陶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变,忙不迭开口喝止。至于更后方的曹曼,则将两手笼在袖中暗搓,饶有兴致的观看着眼前一幕。
沈哲子听到这话,望向殷融的目光中已经带着些许冷意,略作沉吟后,才开口冷笑道:“槛下老犬,亡出于门户乡土,仓皇遁藏于江表,还敢作浪言穷吠!我家深耕于乡,岁出有余,逐于天道,以盈济困,俱是民生享用,俯仰无愧!”
“你这乖张性厉之徒,未思江表苟存之惠,未有寸功于社稷,未有微庇于小民,生则无养父母,死则魂不归乡,本就是丧亲绝义之孽种!幸享于国用之馈,假忘生人之多艰,少恤君王之困苦,奔逐南北,惟求自得,衣食未能自养,才用不足偿恩。偶得浅誉,已是天道有疏,居然还敢奢望大治?”
沈哲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放嘴炮了,尽管周遭与闻之人都已是目瞪口呆,而殷融更是目眦尽裂,就连殷浩都气得脸色青红不定,然而沈哲子却还仍有未尽之意,只是有些口干。
他在原地徘徊两步,顺便组织一下词汇,待见殷融将要有张口反驳之势,便又戟指对方怒喝道:“匹夫,你若真有显才难掩如囊中藏锥,谁人又愿以自伤阻你锋芒!方今本为国用之匮,丈夫但有一二才用可彰,一二志气待扬,俱能得其道行之!唯有愚者自困,裹足无进,怨天尤人,唯欠自省!不知天命,不知道义,不知自量,诸事无知,马齿空长,满腔残怨,枉生为人,你是何种贤能?”
“沈、沈掾……”
随着沈哲子壮声收尾,旁边的梅陶才悚然一惊,忍不住开口想要劝止,然而头脑却是一片混沌,不知该说什么。他本以为殷家叔侄一唱一和讥讽沈家宗贼土豪的家风已经是很过分,却没想到沈哲子战斗力如此惊人,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场这几人,不独梅陶有些愣神,包括沈哲子身后的孔混,还有另一方的曹曼,望着沈哲子的眼神都有些发直。这也难怪,沈哲子怼人的战斗力名著一时还是在几年前,当他娶了公主又在都中混了一段时间后,敢于当面挑衅的人已经不多了。
加上沈哲子也在有意识的收敛,毕竟他也没必要满世界树敌,能够和睦相处、礼尚往来最好,所以他的这一面渐渐便被人所遗忘。可是这一次被殷融一次又一次的撩拨,再显露出来,仍然光彩摄人。
那被当面呵斥的殷家叔侄,本身也是呆愕当场,过了一会儿之后,殷融才反应过来,整张脸已经涨红如同油炸虾壳一般,两眼更是隐有火光吞吐,嘴角颤抖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陡然发出一声咆哮,挥着手中铜柄如意便往前扑来:“貉子竟敢如此辱我,必与你这竖子不共戴……”
咆哮声戛然而止,那是因为沈哲子从袖中掣出一柄尺余长的利刃,眼泛冷光直望着殷融。他这个贴身带着兵器的习惯,还是当年被庾亮强迫入台城的时候养成,至今未改。
当然在台城内贴身藏刃有些不合礼制,但是一来沈哲子几乎不会露出来,根本用不到,二来他本身便有剑履上殿的尊荣,只是自己不以此自恃罢了,在台城里贴身带着一柄短剑,即便被人看到,也无人能够诟病。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沈掾快快收起尖刃,彼此都是公府共事,何至于要到兵刃相迫!”
梅陶在一边急的直跺脚,心内已是懊悔到了极点,他就不该接这件事,得罪人的是王彬,引起事端的还是殷融自己。至于这位驸马,行事确实霸道了一些,但是说实话,如果不招惹的话,对方待他向来也是礼数周全,并不冒犯。
殷浩随之清醒过来,他眼见沈哲子亮出兵刃的同时,一时守在门外的驸马贴身班剑甲士也冲了进来,忙不迭上前一步,将叔父拉了回来,继而眼望着沈哲子凝声道:“驸马是打算在台内行凶?”
沈哲子闻言后轻笑一声,屈指一弹剑脊,说道:“殷君此言不当,若真是奸佞当场,哪管是什么场合,举剑即杀!但若只是区区一二庸人怨夫,实在不配污剑。意趣有悖,本也不必言多,穷逐言伤,强撩至怨,谁人之过?世事纷繁扰人,我又何尝不是年少性厉而孤胆?胸怀稍逊,或是年长德厚,也未可知。”
梅陶听到沈哲子已经将殷融贬得一无是处,还要警告别人不要惹他,简直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忙不迭开口说道:“彼此俱是性情,言语或有互伤,但终究也是府内同僚,诸位即便不见于我,还望能稍念太保,勿作厉争。”
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将尖刃收起递给身后的班剑,继而上前一步深深施礼,一敛狂态说道:“年少性狭,未有容敛之雅量,失礼于长史面前,实在惭愧,敬候长史问责。”
梅陶听到这话,嘴角已是忍不住一颤,心道眼见刚才那一幕,我哪还敢问责你?不怕你骂人,也要担心被你亮刀子看一看。
殷融那里本来已是气急,再眼见沈哲子如此作态,心内更是恨极,作势便要前扑。可是殷浩却知眼下单轮人头他们都不占优,再纠缠下去只会更加自取其辱,忙不迭上前去揽住叔父,只是望着梅陶流露出哀求之色。
这酒楼本就是宾客往来之地,此时已经有许多左近台臣们问询赶过来,远远站在那里看热闹。梅陶也知道沈哲子实在不宜再留下去,且不说这件事是非如何,荣辱如何,单单太保府内属官居然在外争执大闹起来,太保脸上不会好看,也是他这个长史的失职。
所以,梅陶便又望向沈哲子,掩袖轻轻摆手,示意他先走。
沈哲子出了一口气,也没必要再留下来,于是再对梅陶和另一处的曹曼施礼,然后才转过身来对旁边仍有些迟钝的孔混摆摆手,一同离开了酒楼。
行出不多远,孔混才叹息道:“殷洪远这又是何苦!一时执迷得失,先邀辱于人,后取辱于己。进退失据,实在可叹。”
沈哲子刚才言辞激烈,这会儿神态却是平静。其实他与殷融本就没有什么大仇,彼此本来就没有什么交集,就算共同在公府为官,但是注定路数不同。但这世上总有人恨人有笑人无,将自己的不如意归咎旁人。
沈哲子年纪不大,但也算是时局中的老江湖,这种没来由的怨气怎么可能还会忍耐下来。他以南人而活跃在时局中,本身就是困难多多,如果凡事容忍,旁人不会觉得他有雅量,只会觉得他外强中干。
况且,就算殷融没有得罪沈哲子,沈哲子也不希望这样的人出任会稽内史。倒不是说殷融有多卑劣,关键是根本没有任事的心思,行善不能,为恶都没有能力。沈哲子之所以要谋求一个典选之职,就是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来稍稍遏止一下时下渐浓的虚妄之风。所以他在东曹掾任上,是不可能举荐那些玄虚之士。
眼见沈哲子还算听话的离开,梅陶不免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望向已经气得口不能言的殷融,想要开口安慰劝勉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殷融被殷浩搀扶着才能站稳,他双目紧闭,半是羞愤,半是心恐,不敢多看周遭那些观望之人。沈哲子那一番指责,可谓字字诛心,一时怯于对方势盛不能即刻反击回来,与他而言已是致命打击。
他一刻也不愿多留在此,气郁于胸膛之内,眼角已有泪渍渗出,长叹道:“貉子性秽如瘴,唇舌如刀,恶言害我!不能手刃竖子,污名难洗,不敢再居人前,惟求离远清静。叔真兄今日盛意强挽,只能辜负相亲之情。”
梅陶眼见殷融惨淡脸色,心中也是感慨,言无人长,势无人盛,功无人彰,早知今日,又何必一触再触。回想沈哲子所言殷融不知天命、自量之语,梅陶渐有同感。被人如此言辞攻讦,却又无从反驳,他也明白殷融是彻底没脸面继续再留在台城了,强留也是无用,还是早早回去对太保详述。
于是他也不再多说别的话,只是安慰殷融几句,又示意酒楼内仆役驱散围观之众,然后才送殷融出门。
离别之前,殷融眼望着梅陶,涩声道:“我今日所遭之厄,叔真兄可有所感?太保强召貉子入台,任其弄权滋事,我已深受其害,只恐来日公府循我旧迹者累有不绝,太保是一时晦察,只怕要被这貉子搅得绝远于旧人啊!”
梅陶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心内已有几分不悦。他原本对殷融还不乏同情,但此人实在有些不通情理,自己引咎于身不作自思,反而毁谤太保用人。难道太保力排众议,将他举用到会稽内史位子上就是用人得宜了?
待到送走了殷融,梅陶才对曹曼说道:“真是让长泽兄见笑,今次太保所使,我是无计可施,现在就要返回复命,不便久陪了。”
“叔真兄自去,我也是受世儒所遣,那殷洪远自己招惹事端却无力招架,无咎旁人,想来太保也不会问责。”
曹曼也是从头看到了尾,大开眼界之余,也不禁隐有忧虑道:“那个小貉子确是不凡,凶横强辩却又能循于情理,由其幼少可度其尊长,我真有些担心世儒今次急求会稽,未必是好事啊。”
0535 不得其时()
梅陶回到太保府的时候,太保正与武陵王师诸葛恢座谈。他本身便没有完成太保的吩咐,加上这种事情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讲起,于是便暂归偏室,等着太保召见。
房间中,诸葛恢身披一件素袍,颌下三缕长须,虽然不以仪容见著,但举止之间也都甚有风度,只是这会儿脸色却不大好看。
王导眼望着诸葛恢,肃容沉声说道:“社稷当事,孝子不宜久执恒礼,此论《礼》中亦有深权。方今未称善世,内外俱有焦灼。假使元规仍在,只怕也要痛感难安,不敢肥遁避世。我知道明多怜令婿失怙,不愿他衔痛坏礼,但事从于权变……”
“太保所虑诸多,我都能体会。然则庾郎热丧在身,本身亦非历得显用的高士,即便方今多事,孺子未必能为,夺情之议,实在无从提及。故中书生而眷我,如今斯人不再,我是不敢妄为坏情之论。”
诸葛恢面有难色,只是摇头拒绝。
王导听到这话后,不免有些失望,他也明白自己想要让庾亮的儿子素服任事的想法有些为难人,诸葛恢的拒绝不无道理。方今虽是礼法崩驰之世,但庾家也是中朝旧家,要让庾彬坏礼从事,实在是强人所难。
诸葛恢不愿去劝说女婿,王导便也不再强迫,只是将许多奏书摆在了书案上,叹息道:“我也不是强要坏人伦常,实在眼下颇有内外交困之扰,穷而思变啊。”
诸葛恢垂眼一瞧,能认得出那几份奏书多与历阳方面有关。他也知道这几日关于为庾怿请授刺史的议论又变得热闹起来,许多人都已经表态。
其实关于这件事,诸葛恢也觉得根本就没有阻拦的必要,庾怿占据西府已经成了一个事实,即便不得其位,但实际上已经做成了局面。台中一直拖延不授,反而不利于西面局势的稳定。
王导也看得出诸葛恢的意思,叹息说道:“庾叔预本是陛下元舅,能自履要塞为朝廷防守西门,本来也是一桩好事。只是历阳本为其家旧孽之地,叔预其人早先也未镇重土,我是担心他轻权率进,求切误功啊。”
其实关于庾怿晋升豫州刺史的事情,在台中已经排上了日程,即便旁人不催,这件事近期内也就会落实。可是这一次王导为难之处在于,伴随着为庾怿请任豫州刺史之外,还有关于在涂中侨立梁郡等中朝旧治的请求。二者混为一谈,便让王导不好决定。
涂中那个地方,乃是江表屏篱,若想江东安稳,必然是要有所经营的。庾亮在世的时候便曾力主此事,当时王导并没有强烈反对,结果因此而让祖约心生猜忌,怨望朝廷,酿生大祸。
可见那一个地方情况太复杂,庾亮在世的时候,中枢尚是权重,又有郭默那种熟知北地形势的宿将帮手,仍然没能取得大的成果。如今庾怿却要以历阳新废之土,进望涂中凶险之地,无论是其能力还是威望,王导都不看好。
所以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