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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驾牛车在数名甲士护卫下,穿过诸多营垒,沿着曲折的道路缓缓驶向城中。车外充斥着各类军号以及叫嚷喧哗,吵闹得很,车内人却手捧简册仔细阅读着,并不因车外的干扰和车身的颠簸而分神。
“阿郎,已经到了城门。”
车外一声低唤,车内的裴融之才将视线从手中竹简上移开,他将读过的竹简码好堆放在车内木匣中,然后才起身下车。大概是因为久坐且劳神,两脚触地后头脑便觉一阵眩晕,扶住车辕站了片刻,才算是立稳。
城门口较之旁处更加混乱,除了各类车驾以外,还有各家仆佣、将帅亲兵义从之类,各自占据一小片位置,刀枪之类器具随手置在道旁,让人几无立足之地。
接过家人递来的大氅系身披上,裴融之转头吩咐道:“今日集会事务繁多,你们且先返家,傍晚再过来听用。”
说罢,他便领着一名贴身老仆在城门前验过身份,然后才得入城。
城内较之城外倒还算是有条理,尚算整洁的街巷上不时行过一队持戈卫兵,偶有吏员或兵尉匆匆行过,往各处传达军令,整个城池洋溢着一股紧张严肃的气氛。
刺史府位于城池东北方向,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城池的面积。裴融之正打算绕行至侧门入府,可是左侧却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同时还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裴长明!”
裴融之循声望去,眼见来人竟是竟陵太守李阳,便连忙转身迎上去,说道:“我竟不知使君归镇,未曾出迎,实在失礼。”
李阳策马奔驰及近,勒缰顿住翻身下马,身上甲衣碰撞,重重落在裴融之面前。他抬手拍拍裴融之肩膀,掀下兜鍪,脸上洋溢着喜色,笑语道:“前日便已经归镇,一直戎务在身,也没有使人道你。长明你气色尚佳,看来在镇内任事还算不错。”
再见到老上级,裴融之也是颇为喜悦,只是在听到历阳所言,脸上却是不免流露出一丝苦笑:“庸才浅役,俱为国用罢了。”
李阳听到他这么说,便忍不住叹息一声,望望刺史府宏高门庭,说道:“前事未能执言,长明你……”
“使君切勿言此,旧迹不必深论,承蒙太尉不弃,于我已是至幸,岂敢再作劳任厚薄之念。”
裴融之连忙摆手道,他知李阳还在为前年自己触怒陶公继而被贬作厩使的事情愧疚,不过他也明白,当时他借助那些台臣们为难驸马沈侯时擅自出手接触沈驸马,对陶公来说实在是一种冒犯,被贬应当。就算当时李阳为他说情,结果也未必会有改变,反而有可能加倍触怒陶公。
李阳也知在刺史府门口实在不宜多谈这些事,虽然他是陶公府下得用,但也因此受到太多关注,尤其是陶公那几个劣子,许多时候都不宜多说什么。略过这一节,他又笑道:“我听说太尉已经将长明拔用入府,职任从事,这是一件好事。稍后见过太尉,我要让你请我共饮庆贺一场。”
“即便没有这件事,使君归镇,我也应该扫榻礼待啊。”
裴融之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转而又不乏好奇道:“是了,这个时节,使君应在郡中备事,怎么有时间归镇?”
竟陵位于荆州北部,地接襄阳,本就是州内军备最为森严之处。加上从去年开始,陶公便准备用兵于北,且命治下各部人马向竟陵集结。此时李阳正应该在竟陵备战的要紧时刻,怎么突然又返回了巴陵?
“太尉急召,具体尚还不知。对了,我今次乃是秘行,所知者少,长明你要谨记。”
裴融之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也明白每当战时,统兵大将行踪所在需要保密,即便李阳不说,他也不敢往外宣扬。如今巴陵城重兵环置,防卫严密,本身便形似一座巨大堡垒,能够入城的都是荆州核心人员,李阳出现在城内,倒也不担心会走漏行踪消息。
两人浅谈几句,继而便彼此告辞,李阳要去入见太尉,裴融之则转往署所。
荆州乃是一个重要军镇,负责民生政务的从事掾属们如果没有特别的任命,其实地位反而不怎么高。且不说裴融之早先监管马政出没荒野之间,如今虽然升为从事,往常也都在下属的郡县游走,今次是受召归镇述职。
眼下未得太尉召见,裴融之便先在府内侧院暂候,他甚至不知陶公会不会召见他。整个院子里一派繁忙景象,诸多吏目们行走起来近乎足不沾地,大车大车的简牍被牛车运载到这里,然后转送到各个具体的屋舍中。
类似的场面,裴融之早已习以为常。荆州作为军镇,一切人和事都要围绕军事,一旦人浮于事,反应在军事上就是生死胜负的分别。因为有着如此明确的目标,每个人责任是否尽责也都清晰得很。
比如裴融之早先管理马政,厩马的数量和马力如何,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旦稍有懈怠,连累到战事,那真是脔割难谢其罪!
因为人人各司其职,也没有人过来跟裴融之寒暄聊天,他便自己安坐,顺便要来笔墨,梳理稍后若是得见,该要汇报的内容。
身为刺史府从事郎中,裴融之眼下负责的事务乃是周边屯垦事宜。荆州拥有大量由州府直接掌握的军户、吏户,在朝廷没有大量物用输入的情况下,这些户丁各委其事,维持着庞大荆州军的运作。
裴融之担任从事未久,但就在职任这段时间以来,他所见荆州屯垦事宜实在不容乐观。通过这段时间的走访,他发现账面上的数字与实际情况实在是出入很大。巴陵周遭在账面上有吏户五千余,田数则有万数顷。但其实真正在生产,能够有产出的人丁亩数尚不足七成。
而且就在这些本就缺额严重的丁口中,尚有大量的军籍,随着太尉准备用兵,从去年开始大量的青壮劳力便已经被抽调出来,劳动力严重的不足。新春再作耕种,能够可望的产出只怕连一半都达不到!
所以,近来裴融之也是忧心忡忡。太尉在军事上的布划,他是不敢置喙,但是可以想见,如果大战真的开始,那么物用消耗将会加倍。如果进行不顺利的话,可能还会加征丁力,那样一来,耕作压力将会更大。而且无论胜负,荆州所面对的局面只会更加严峻,届时只怕要有大量的人流失出去,逐荒于野,饿殍遍地!
除了担心荆州的未来之外,裴融之也在忧虑自己的前途。他从原本的马监厩使提升为刺史府从事郎中,可谓是显用。可是兴奋没过去多久,便被所面对的恶劣形势泼了一盆冷水。他甚至怀疑,陶公是故意将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想要借机除掉他!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他此前因为结交驸马沈侯而见恶于陶公,可这只是小事而已,陶公就要因此要他的命?况且,陶公真要杀他的话,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面对堂堂的分陕刺史,边镇重将,就算是直接拎出来砍掉,又能生出什么波澜?
在房间中枯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了午后,裴融之才总算等到了陶公接见。他连忙抛开心头诸多杂念,收敛心神,继而匆匆行往陶公所在。
刺史府内似乎正在召开一场大型的军事会议,沿途所见大量跨刀持戈的精锐兵卒们充斥在各个门户亭廊之间,气氛凝重,风声不起。
一路行来,裴融之垂首而行,不敢东张西望,很快便被人引到一个侧室暖阁中。入内一见,房中除了陶公以外,尚有南蛮校尉陶臻,还有先前见到的竟陵太守李阳。
待到裴融之上前行礼完毕,陶侃便摆手示意他入席,张口道:“裴……”
“裴长明。”
李阳在旁边提醒道,递给裴融之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才又笑道:“裴君名门之后,风格雅重,不乏时才,南来多得荆襄名流赞赏,往年在竟陵任事也颇得力,他家丈人……”
“你且住口罢,老子度量使用,怎会不知其人才干如何!”
陶侃指着李阳笑骂一声,继而又转望向裴融之,开口问道:“我依稀记得,裴郎你早年似是与都中沈维周有所交谊?”
裴融之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凛,连忙起身将他与驸马沈侯的关系如实讲述一遍。其实说起来,两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厚关系,除了曾经见过一面,再要说,那就是从杜赫那里能论出蛛丝马迹的牵连。而且他南渡日久,对于杜赫这个旧亲也实在陌生得很。
听完裴融之的讲述,陶侃只是点点头,脸色看不出喜怒,继而又让裴融之介绍一下他所负责的屯垦事宜。
裴融之对此准备充分,受到询问后便滔滔不绝讲述起来,只论事实,不置臧否,也不评价陶公用兵襄阳乃是近乎竭泽而渔。
“好了,你下去吧。”
听完汇报后,陶侃才摆摆手,屏退了裴融之,继而望着房中两人问道:“事实便如此,你们两人有什么所得?”
李阳沉吟不语,而陶臻在沉默良久之后,才笑声道:“仲父,我是不识其人,不敢妄测心迹。但所谋太大,我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老子奋进至于今时,何须仰仗少年施舍。他是胆大如斗,难道我就会见笑于人?”
陶侃捻须冷笑一声,继而摆手道:“不必多说了,吩咐大昌准备东行吧。”
0594 拦江劫杀()
彭泽所在,乃是江州核心,域内水网密织,流膏积腴,鱼米之盛,不逊吴中。豪宗游食,半集于此。
春风如笔,山泽抹翠。随着凛冬远去,万物萌生,彭泽周边也渐渐变得忙碌起来。较之往年有不同的是水道上航行的舟船明显增多,各载商货,自小流汇至大流,自大流涌入大江。
一艘装载满满的货船自水泽中连屋百数栋的庄园内驶出,因为吃水太深,要靠水道两侧纤夫拖曳才能排水而行。待到几条水道交汇处,水流渐渐变得充沛起来,河面也宽阔了数倍,货船才能自如的航行起来。
水道两侧纤夫就地集结返回庄园,船上人与岸上挥手作别,然后货船才向着北面大江方向行驶而去。船夫们各司其职,上上下下的忙碌着,几名管事者则在船头让人摆起小案酒食,怀揽和煦春风、目掠两岸美景,把酒笑谈,别有趣味。
“今次一船货用抵都,应是都内清议正忙,售价肯定又是匪浅!”
一名管事饮一杯酒,捻几枚果脯丢入口中,细嚼慢咽,笑语说道。
另一人则捻须叹息道:“可惜终究还是落后吴中貉子们一步,被他们占去先手地利,货用不好直接入都售卖,要先经他们手才能入市,咱们这一趟来回,所获未入主家囊内,已经先要被他们盘剥一层!”
“这话还是不要多说,若是说顺了口,待到入都后失言,被人寻衅耽搁几日入市,误了旺市时节,小心主家拔了你们舌根!”
“眼下你我闲言,那些貉子们又非声闻千里,又怕什么!”
话虽如此,这话题终究不好再多说,于是众人便又转言起江东诸多风物变迁。
船行半日,将近湓城,前方水道突然变得拥堵起来,许多舟船航行速度都放慢。而在更前方的水面上,却有几艘兵船锚定,彼此铁索连接,将水道封锁起来。
“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们见状不敢怠慢,放下舢板小船让人往左近去打听,又过片刻才有消息传回:“州府于此设立渡监,没有渡运关令者统统不能放行!”
几名管事听到这话,脸色纷纷一变,这一条水路他们早已经行惯,可从来没有听说这条规矩!于是又有两名随船管事下船去,想要更深入的打听一下内中隐情,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颓丧。
“无关令不得通行,关令却要去镇治刺史府才能办理!趁着行途未远,还是赶紧让人返回通报主家。”
“刺史府这是要做什么?往年捐输,主家向来都是定例定期送去,如今竟还要设卡盘剥!”
发生了这种意外,抱怨也无用处。此处突然设立关卡,除了寥寥几户人家之外,余者统统被阻拦在了这里。
于是诸多舟船只能靠岸,等待各自主家传回信报。
足足等了一整天的时间,主家才有信传来:刺史府言道北面有流寇作乱,为防戕害民家,避免货运资助乱匪,所以水道要封锁起来。
言则冠冕堂皇,实则是又有加派,一份关令便要数万钱,而且只是单程。主家那里还在想办法疏通,但是货运却不能耽搁,让他们就地想办法解决,切勿耽搁了行程。
于是几名管事便又各自活动起来,或是求告左近交好人家,或是试图买通守卫,但却诸多无果。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打听到后退十几里另有一条稍窄的水道可以直通大江,那里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