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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勋在席中也是随着众人拍掌赞叹,然而神情却略有木然,心内甚至不乏几分不以为然。这话听起来虽然有几分壮烈,但也大概只是无知者无谓。
这个吴乡驸马,生长吴乡,大概平生还未见过羯奴雄兵是何姿态,才敢为此无知狂声!他大概还不知几十万奴兵排开是个怎样场面,稍后若见,只怕顷刻就要胆寒!
而且所言实在太大,什么晋祚存亡在此一役,实在太高看了自己!哪怕司马勋过江未久,也知今次一战羯奴看似势大,其实顶多扫荡江北诸镇而已,想要跨江入吴,实在是希望渺茫。换言之,即便是江北诸镇皆败,也能布防最后一条大江天险,仍有苟存余地。
然而他却不明白,沈哲子这话既不是说给在座之人听的,也不是说给台辅诸公,而是直接隔空对话仍在会稽的其父沈充:此战若胜,那么一切好说。若是败了,数年雄积尽毁江北,家业危亡在即,也实在不必再存什么大局之想。而若不再维持大局,只要固守江东的话,晋祚也实在没有再延续下去的必要!
心内虽在腹诽,司马勋却有几分焦急,听对方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打算离郡归都。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有靠近下手的机会啊!
“戎行在即,不敢醉饮乱法。且以清茗代酒,还望弘度兄不要介怀。兄若还须审察郡中兵事以作归都复命,稍后此境庾使君会归城安排,我却是无暇久陪,稍后便要起行。”
司马勋还在思忖该要怎样应变,沈哲子已经端起茶杯又对李充说道。
李充昨夜已经与沈哲子深谈一番,对于沈哲子的决定也是提前知晓,因而并不感到意外,闻言后便同样举起茗茶,说道:“若非使命在身,我也多愿随驸马北上抗敌。待到归都将驸马所言回禀诸公之后,必将请行赴镇,即便愚不堪用,抱关击柝之劳亦甘之如饴!”
司马勋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怒视李充,他原本还打算强以台辅之命而要求沈哲子必须归都,却没有想到李充这里这么简单干脆就放弃此行使命,实在是愚不堪谋!
李充那里对沈哲子归都与否是不在意,可是司马勋却不行。即便不考虑此行无果,过江后会否遭受责罚的问题,单单他自己壮志夭折,便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结果!
厅堂内众人已经开始进餐,而司马勋却是食不知味。此时郡府外已经可以听到人马集结的杂音,可见沈哲子所言稍后便起行不是作伪,司马勋心情不免更加焦躁。
眼见沈哲子已经放下餐具,似有起身告辞之势,司马勋心情不免更加煎熬。
是就此吞声,归都后继续过着他那生不如死的苦难日子?还是行险一搏,成则高位重爵,败则身首异处?
电光火石之际,司马勋心内两个声音已是仿佛角力千次,最终还是横下心来,蓦地自席中站起,直望向沈哲子,竭力让自己神态变得平和镇定,正色道:“今次入郡,尚有台辅密训随身,驸马可否稍作移驾,容我将此奉上?”
沈哲子这会儿已经结束了进餐,正以香茗漱口,闻言后不免一愣,继而便望向侧席的李充。而李充也抬起头来,不乏错愕的望向司马勋,继而又转望向沈哲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沈哲子稍作沉吟之后,便也站起身来,对众人略一拱手,说道:“那就请仆射入内详谈,诸位失陪了。”
众人又都纷纷起身恭送,而后两名亲兵行入席内,将司马勋往郡府后方引去。
司马勋动作稍后缓慢,待到行出几步之后,心跳已经趋缓,神色一脸泰然。此时沈哲子正背对他行在前方,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一丈,但就在这几尺之内,仍有五六名悍卒填充其间。
同时司马勋也能感受到,那几名悍卒看似拱卫而行,实则却有数道视线在他身畔游弋,的确可称得上是精良护卫。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行至一座小楼前,沈哲子当先入内,而前方兵卒却抬手将司马勋揽住,示意他解下佩剑。
司马勋心内微哂吴儿惜命,便也直接将佩剑解下递给兵卒,他能在杂胡共生的关中立命求活,一身搏击武艺又怎么可能只限于刀兵。
“仆射是何时南来归都?”
沈哲子站在房间内,状似寻常问了一句。
司马勋却不敢怠慢,忙不迭将自己从汉沔至京畿的一路行程详述一遍。
“倒也不必这么详细,我不过随口一问。说来我还要对仆射道歉一声,早前镇中将士归都述功,曾与仆射略生龃龉,仆射未受此累,仍能显拔于朝,倒是让我愧意稍减。”
沈哲子笑着说了一声,示意司马勋入内行至近前,继而便又一笑:“早前我也入录宗籍,偶见济南王嗣传似是已断,不知仆射何处得悉庭门旧事?”
司马勋此时正专注向前,眼见彼此距离越来越近,只要迈过门槛,之间再无遮挡,一扑既至!
然而他前脚已经抬起一半,却陡然听到沈哲子言及他身世秘辛,一时间偶有错愕,同时不乏慌乱,强笑一声说道:“门户家事,稍后再说,还是先将台令呈于驸马罢。”
说着,他的前脚已经稳稳落在了门槛之内,半身也已探入,然而片刻后却是身躯骤然一僵,因为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室内门侧后方,正有数名兵卒手持劲弩直对着他!
“这、这……驸马不愧大镇名将,身畔守卫如此严密,若有藏刃怀奸之徒,绝难近身!军务相托,实在是正得其人啊!”
弹指间,司马勋心内已经掠过千百念,并不觉得自己露出什么破绽,因而在稍有惊悸之后,还是强笑一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一笑:“这也不尽然,我身畔虽然广有家人心腹待命,奸邪之徒自然难近。但若是我招至身前,则又不同,仆射觉得呢?”
司马勋听到这话,心弦不免更加绷紧,额头上已有细密冷汗沁出,但却不敢稍动。这么近的距离被强弩所指,他若敢有异动,只怕即刻就要为劲矢贯穿!
“眼下尚在郡中府内,我乃台遣中使,驸马何以如此警惕,实在不必环置刀兵锐械。”
司马勋又皱眉作态说道,他还是在赌,赌沈哲子并未看出他的破绽!
“司马勋?我且先这么称你,其实我本来昨夜便要动身北上,因要接待中使,多留一夜。你是什么人?若是过江来要凭武事勇节求进,我或可高看一眼。一个冒籍谗进之败类,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讲到这里,沈哲子已经后退一步,彻底行入房中,而那几名持弩兵众也都再上前一步,意味已经极为明显。
“你、你……你怎么、”
到这一刻,司马勋所有心防才被尽数击破,明白到自己真是自投罗网,对方早就对他心怀戒备了。可是,他又是怎么得知的?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几个月前与其部下的那些小隙纠纷?
“我豫州良卒,勇武敢战,临阵不退,却被你这奸贼生生打断手足!你道此事就可轻易揭过?若你只是一介寒伧,我可怜你身不由己,不必再作追究。本身便是谗侫求幸,害了我的手足,还想安立于都?我只是无暇抽身归都而已,但你在都中处境如何,俱都有耳目监望!”
沈哲子冷笑一声,示意亲兵将司马勋反缚起来,这才行到近前,凝声道:“王虎豚诈以我的名义使人迫你,今次其家又在台内使力将你拔用清职,遣你入郡,这是怀的什么心?莫非你们以为我也如你们一般只是豚犬之才?大战在即,我不愿奸邪丑事外扬,致使人心动荡,此前你若乖乖归都,我可容你暂活战后,偏要寻死!”
“你、沈维周,你欺人太甚!我不过伤你几名兵卒,竟然使人追我数月!”
司马勋听到这里,半是欲哭无泪,半是愤慨莫名,没想到他的马脚早在数月前便流露出来。甚至他所参与的这个阴谋,对方比自己还要清楚得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指使自己的具体何人,还要靠猜测。
“谁敢无辜害我的人,我就要他的命!你也不必怨尤,陶家傒儿同样不能幸免,不过眼下我暂时无暇抽身罢了。”
沈哲子说完后,便不再看面色死灰的司马勋,转身又往厅堂而去。
0705 京府何镇()
对于沈哲子独自返回,李充等人自然不乏好奇。
对此,沈哲子只是解释道司马勋另负台命,如今已经被征入伍,稍后要随自己同往寿春,至于内情,却并不多说。
大战在即,虽然沈哲子进退俱有定策,但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竭尽全力的争取胜利。所以,有关王氏与司马勋之事,眼下实在不宜扩散出去。
否则必将群情激涌,人心动荡,崩坏之势也绝非他能够控制的。要知道,如今的沈哲子并不仅仅只是代表他个人或是沈家而已,大凡在江北有着利益诉求乃至于杀奴之志的人,已经都将沈哲子目作一个代表。
而今大战在即,王氏却以庭门私利而想要刺杀边镇重将,一旦吵闹起来,局面将即刻崩坏而一发不可收拾。沈哲子心知今年乃是破奴的难逢良机,绝不愿意在如此紧要关头再横生枝节。
至于事后该要如何,可以说无论胜负,他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整个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也都必将在此战之后,迎来一个新的局面!
而且,自己这里引而不发,司马勋背后的指使者、乃至于就连王导,也都必会投鼠忌器,不敢再针对淮南有什么动作。最起码在大战结束之前,沈哲子并不想再返回头去处理江东那些令人烦躁不已的人事纠纷。
李充虽然好奇于司马勋带来了怎样的台中密令,就连他都对此一无所知,但既然沈哲子不说,想来也是不方便公诸于众。
至于司马勋入镇随军,既然其人身负使命,想来也是自有道理。更何况眼下时刻唯以军务当先,既然是沈哲子的决定,李充也就不再多问。
午后时分,外巡归来的庾条返城,沈哲子便将接待李充等中使的任务交待给他,同时暗嘱庾条对台中人事诏令要小心审别应对。如果感觉有不妥,不妨干脆以军事为由,视而不见。
过午之后,沈哲子便登船离郡,往寿春疾行而去。至于那个司马勋,便也暂且收押带上,留待来日可用。
李充今次入郡,主要任务便是召沈哲子归都。既然沈哲子已经有了决定且再次北上,他便也没有久留的必要。所以又在郡中待了一天,而后便携带着梁郡所整理出来的军务奏报过江归都。
关于淮南事宜,台内这几日又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台辅们各自虽然不乏私计,但也明白眼下是一关键时刻,还是应该相忍为国。
比如沈哲子如果打算留在江东,该要派何人入镇继任,又或者其人仍有战意,但也需要资历深厚的长者辅佐。诸多情况都有讨论,虽然最终结果还没有确定下来,但只要沈哲子归都稍作征询其人想法,便能确定。
所以当下属汇报李充已经归都正在往台城赶来,台辅们俱又凑在了一起,虽不至于亲自出迎,但也要在第一时间便展开讨论。
然而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李充只是独身一人,沈哲子并未同行。听到这个消息,台辅们反应不一,有人愤慨,有人不悦,也有人忧虑不已。但唯独新进加入进来的王彬,喜色已是难以控制的涌现出来。
他这一点神情异变,很快就被王导察觉。王导先是不解,略一思忖后心内已是一凛,疾令道:“速遣快车去迎李弘度,入台不必落车,直来此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充便气喘吁吁行入进来,刚一入殿,便感觉到十数道隐含焦躁的目光投望过来,一时间竟被震慑的说不出话。然而就是愣了这一会儿,已经有数名台辅疾声发问因何不见沈维周。
面对台内众多高位者诘问,李充难免有些局促,稍一整理思绪便连忙说道:“驸马已经奔赴寿春前线,并未随同归都……”
“已经去了寿春?”
“你没有见到他?”
“那司马勋又何在……”
众多发问声中,唯独王彬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沈哲子身上,而是询问同样不见的司马勋去向。
王导听到这里,心绪已是沉到了谷底,整个人身上骤然弥漫起一股难以言道的失望颓丧。但这颓丧气息一放即收,他又赶紧打起精神来,见李充因众人诸多发问而略显不知所措,便沉声道:“弘度不必急躁,且详细道来此行所历。”
李充这才收拾情绪,从自己入郡开始讲起,只是隐瞒了沈哲子夜中来访的事情,同时将沈哲子在宴席中公开所言原封不动的转述出来。
“沈维周,真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