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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氏家门百数人丁,算不上是寻常小户,所以单凭职田、俸米,过活仍是简单。但是身在职上,还是有着其他各种福利,首先便是行台经常会组织动员吏目家属参与一些不繁重的事务,这又是一部分额外收入。
但最重要的还是每月随职发放的物货配额,即就是每个月,这些吏员都能购买到一部分行台管制、不许民间私自销售的商品,比如饴糖之类。
而这一部分配额,河洛之间常年有豪商进行收购,单单只是出让配额这一部分所得,有的时候便超过俸米数倍。
其他另有加派贴补、年节犒劳,也多以配额形式,林林总总诸多收益加起来,单凭房望父子三人每年进项便能折粮近千斛之多。这甚至已经超过了往年在乡中担惊受怕、劳碌经年的耕桑所得。
“洛邑维生,实在是多得便宜。今年秋后,我还打算再放免一部分家众,无谓再将乡众羁绊身畔,彼此妨碍。”
讲到这里,房望便笑语说道。身在洛阳和蜗居乡中,谋生方式大不相同,乡里荫庇互助才能得于安全,可是在洛阳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将太多家众养在家里只会增加无谓的负担,而且这些荫户因为不得民籍,洛阳相当一部分安置流人的政令都涉及不到他们,没有太多可得正当收入的机会,可以说是两相妨碍。
薛涛听完这些,一时间也是忍不住瞪大眼眶,尤其看到房望一副知足自乐的神态,心内所受感触不免更大。
他们薛家家大业大,对于这些收益自然不怎么放在眼中,但整个河东之地如他家这种状况者又有几户?大多数也只是难免饥寒,惨淡维持,跟房望在洛阳的生活简直不可比较。
待来到房望家中,房望又唤出诸子拜见乡长,而后吩咐家人摆开家宴。待见到席案上那品类繁多、丰盛无比的餐食,薛涛心内又是忍不住的惊叹,这种档次的餐食,就连他自己在乡中都难得享用一次啊!
不过薛涛入洛,也非贪于口舌之惠,草草用过餐食,这才又谈起今次入洛的目的,就是为了采购一批物资。
言及这一件事,又要讲回去年春里关中那场瘟疫。那场疫病爆发仓促,关中各方俱不能免,病死者众多,连带着从去年到现在各方势力纷争都变得安分起来。
河东虽处关中地外,但当石生逃窜过境时,也难免沿途传播疫情,令得河东之众都因此受损良多。可是当时也有相当一部分关中流人东入河洛,甚至于当时石生所部就与潼关王师对峙阵前,可是偏偏河洛境内就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情病死。
事后各方深作打探才知,其实当时河洛也有疫情出现,但是很快就有小仙翁之称的葛洪率领一部分军医、药师行走各方,快速将疫情扑灭下来,并且也找出了这场疫病的原因。
疫病之所以发生,就在于关中多群胡杂居,而杂胡饮食不与中原类同,性多膻臭,油腻难除,积膏体中,阻塞血气,因是致病。而且胡人这种饮食习惯,即便没有这种恶疾疫病爆发,也根本就活不长命。
那位葛先生不愧仙师之名,不独诊断出病症,更开具出良方,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饮茶解腻化膏,继而得于血气通畅。简而言之,就是胡人若想得于长命,就必须要多喝茶,否则即便强若刘元海、石世龙,也都早赴黄泉,无有长寿人主命格。
茶这一饮品,不独胡人不解,就连许多北方晋人都多有迷茫。因为北方饮食,实在是没有这种习惯。哪怕在江东,饮茶也是因为沈大将军大力提倡,才在上层之间渐渐得以风行。
若是以往有人告知胡人有一不曾见过的仙物能得续命之妙用,大凡脑筋正常者,多少都要存疑。可是因为这一次疫病于潼关内外截然不同的表现,大凡在那场瘟疫中惶恐待死又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无不视若至理。
即便别的不谈,当时一部分茶叶由河洛流出到达关中、河东等地,的确有人试饮而因之得活,即便无病者在饮用多次后,也都觉提神明目,通体舒泰。甚至又有人穿凿附会,江东沈维周之所以才惊当世,正是因为生于茶乡,常与妙物为伴,昼夜浸染,日渐聪颖。
当然这种论调就有些穿凿附会的玄说了,毕竟江东除了沈维周之外,蠢物也是不少。但无论如何,茶叶这种物品一时之间在关中、陇上凡胡人聚居之地得到了十足的重视,尤其大量胡人酋首权贵更是备以重货而多方求购。即便不以恶疾为患,谁又不想因之续命几年。
这些地域之间,其实也不乏往来河洛的商贾,但此前从未有重视过茶叶这种商品。此时各处需求陡增,利之所趋,商贾们难免要大肆采购。
可是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甚至就连洛阳市面上茶叶都是稀少,毕竟江北从来不以饮茶为风尚,若非这一场瘟疫恶疾的爆发,谁又能想到茶叶还有这种妙用。
洛阳行台同样反应敏捷,当意识到这是钳制胡人的一种重器后,飞快将之纳入管制中。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但凡从商贾货品中查抄出私贩的茶叶,轻则抄没货品,重则即刻斩首,掐死了茶叶向北流通的各种渠道,由是又进一步抬高了茶叶的价格。
薛涛今次前来求购茶叶,一方面也是为了将这种救命良物略作储备,就算他自己的部众不担心,周边乡境也多有胡虏出没,谁也说不准下一次瘟疫何时爆发,自然有备无患。
至于另一方面,就是来自平阳石生的逼迫索求。石生虽然避走平阳,但却非战之罪,尤其平阳之间也多有杂胡游荡,很快又被其集结其数万之众,常向河东侵扰。
即便石生党徒攻不下薛氏的汾阴坚堡,但昼夜在汾阴外围扫荡,也让薛氏苦不堪言,尤其坞壁外的各种生产彻底停滞下来,数万之众即将要断绝口粮。因此薛涛不得不稍作妥协,答应石生为其筹措一批茶叶以求其退兵。
听到薛涛的讲述,房望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又何尝不想解救乡土危局,可是凭他区区一介吏目,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于河洛之间筹措大批管制货品。
他倒是记得茶叶早前也曾出现在随职配额的商货中,甚至家中还有一些存储,但这些不过杯水车薪,又怎么能够满足薛涛庞大所需。
“世兄你若明年来访,我或尚有一二策用助你。小儿吏事行台仓曹,连月吏考得优,明年有望转为正属,可为世兄稍作引见,但目下终究还是言轻。不过近日便是华赏宴盛会,会上可能会有一批禁品发售。”
沉吟半晌之后,房望才开口道:“若是市上俱都无得,我觉得世兄你还是要直叩行台大将军府下,将此乡困细作陈述。”
1149 胜武壮行()
对于直入大将军府拜望,薛涛还是心存几分迟疑。因为他的处境又不同于房望,作为河东乡宗自守的代表,一举一动难免顾虑更多。
其实早在洛阳行台创建之前,当时的淮南都督府便派遣使者前来示好,当时薛涛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毕竟彼此治土间隔太远,即便接触太多,实际意义也都不大。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位沈大将军对他们这些北地乡宗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太友好,此前种种事迹都有表明,沈大将军过于强势,容不得治下有太独立的存在。
但是即便不以势位权柄考虑,永嘉之后他们这些乡宗们依靠这种方式守护乡土、抵御胡虏穷攻,已达几十年之久,又岂是能够轻易改变的?
就算薛涛肯放下自家乡中声势,按照这位沈大将军的意愿并入行台统序中,但这位沈大将军就能一路长胜,将胡众彻底驱赶出华夏大地?一旦当中出现什么波折反复,其人率领残部拍拍屁股一路返回江东,留下他们这些河东乡众又该怎么办?
要知道他们薛氏在动荡乱世中壮大起来,也并非完全是主动谋求的结果,更多还是乡众们受不了胡虏摧残而依附过来。这种非是常态的壮大,集散之间凝结多少血泪,又怎么能够计数得清楚?
薛涛也相信一旦他投入行台,那位沈大将军必然会厚礼以待其家门,可是对其余那些乡户是否也能善待如故?
若薛涛仅仅只是贪恋权位之人,反倒不必像当下这样纠结,早在王师北进之前便大可投于刘、石麾下,可几十年来家门并乡曲辛苦维持,不奉刘、石诏令,何尝不是始终心存一份壮烈。
今次走入洛阳,河洛之间各种欣欣向荣,包括乡亲房氏在洛阳境遇如何,都给薛涛带来极大触动。但若说就此便能决定代表一众河东乡党投入行台治下,薛涛还真是不敢过早定论。
眼下河东正是乡困危急,若直接求告行台大将军,他又不了解那位沈大将军真正脾性如何,或许会将之视作一个趁火打劫的良机也未知,所以在此之前,薛涛还是倾向于看看能否独力解决此事。
就算未来真的要考虑是否投入行台,也应该略过这一时节,待到乡情有缓时再作交涉。
听完薛涛这一番考量,房望便也默然。他倒是比较希望薛涛能够投入行台,如此一来他们这些在洛阳的乡徒们也能因此略得关照,虽然行台也不乏河东旧族任事,但那些多是早早南渡之众,论及亲疏自然比不上薛氏这种几十年来守望相助、共渡危难的人家。
可是房望眼下在洛阳也不过一介卑吏,能够接触到的层面极为浅薄,甚至不曾见过那位威名震慑南北的沈大将军,于此也实在很难拍着胸口作出什么保证。
一夜无话,待到第二天,便是华赏宴的正日。往往这一天沈大将军都要亲自前往西山工程院,宴请一部分时流贤长。
真论起来,薛涛是有足够资格得到沈大将军的宴请,但他又不想直接入拜,所以这第一天的盛会,自然便与他们无关。
虽然无缘宴会,薛涛还是忍不住请房望引领自己前往郊外西山稍作观瞻。
这一天,洛阳城南大作警戒,两千胜武军士卒巡查净街,黎明时分,沈大将军仪驾便从位于洛水北岸的府邸中行出,直往城南而来。沿途道路两侧除了大量前来观礼的乡众之外,也早有时流人家各拥车驾围观瞩望,房望与薛涛同在此中。
“世兄你看对面那老者,便是同为咱们河东乡宗的柳氏柳成公,成公目下正于馨士馆担任馆士,今日大概也是带领家中子弟儿郎前来稍开眼界……”
为了接待薛涛,房望也是用心,昨夜便让儿子将家中车驾送到司隶圈定的用于停车观礼的高岗上,此时临高以望,在沈大将军仪驾行过之前,指着周遭那些驻望的时流向薛涛介绍着。
薛涛便也循着房望的指点向左右望去,河东柳氏之名,同在一郡中他自然也知道,那位柳氏长者柳成他早年甚至还随父辈前往拜见,倒是没想到其人竟然早就走入河洛经营。
原本薛涛还打算上前见礼,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作罢。柳氏自为河东世族,他们薛氏虽然崛起于战乱,但与郡中这些旧族关系却也实在谈不上有多好。因为他们是早年由蜀中迁入河东,一直不被这些世族所接纳,甚至还多有轻视。
在场除了柳氏之外,房望所介绍另有郡中裴、陈以及周遭弘农杨、荥阳郑等各家族人,薛涛也不愿过于引人瞩目或是受人冷待讥讽。
除了这些时流人家之外,南郊这一片区域民众之繁多、场面之壮大也实在令薛涛大受触动。他们薛氏虽然名为拥众数万,但平时也都是各自忙碌,少有集聚,类似这样阔大的场面,薛涛还真是没有怎么见过。
不多时,沈大将军仪驾便在前后队列壮卒们的拱卫下缓缓行过。沈大将军身在车中,薛涛倒是看不清楚,他关注最多还是那前后护卫的胜武军将士们。
行台王师威名,在北方倒也是传播极广,但薛涛常居乡中,这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到。那种其徐如林的气势之外,最令他感到震惊的还是将士们所配备的那些甲械。
单单在沈大将军车驾之前,便有整整五百重甲骑士,人马具甲,一眼望去就仿佛钢铁浇铸的一堵坚墙。这些重甲骑士们鞍上各悬长及一丈的斩马刀,将近半丈的刀刃闪烁着钢铁淬火锋芒,刀背浑厚,简直就是令人望之心惊的杀人凶器。
薛涛毫不怀疑,仅仅只凭这五百重甲,大概就能将周遭数万民众屠戮殆尽!而除了这五百重甲骑士之外,队伍中还层层分布着轻甲骑阵、长槊、刀盾之卒,俱都泾渭分明,井然有序。
看到这一幕,薛涛心中更是激动难捺,若他麾下能得如此千余壮卒、不,哪怕仅仅只是能得半数重甲骑士,他也敢于坞壁之外阵列与石生卒众厮杀恶战,不至于被逼迫得为其前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