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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楼上久无应声,反而是平台周边那些乡众们渐渐骚动起来,突然一个年轻人冲出来,望着对面大吼道:“游公,往年我也敬你是咱们乡中老烈,难道今日尚无一争生死勇气?战又不战,降又不降,守此孤壁,又有何用!”
随这一声呼出,周遭鼓噪声也渐渐响起,而游秩眼见此幕,一时间也是目眦尽裂,这些狗贼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若非各自坞壁自守,他们早不知横尸何方,肥了哪一丛荒草!
此前平台所言种种,他虽然听不到,但也依稀能辨认出那个年轻人是个关键人物。如今随着乡众上前,外间场面已经是混乱一团,唯有那些弘武军卒们阵列旁观,他即便率众杀出,须臾间便会陷入乱战,很难威胁到那些真正的大敌。
然而久不应声,坞壁外所聚乡众也越来越多,甚至渐成合围之势。他们这会儿已经忘了自己作壁上观、待机渔利的初衷,只是眼望着游氏闭堡不出,的确是显得狼狈又丑陋。
此前王猛评价他们种种,又在脑海中回响起来。类似游家这样的乡境霸户,寻常难免积怨诸多,眼下却在他们的围堵环绕之下,虚态暴露无遗,一时间心中既有厌恶又生快意,鼓噪起来不免更加兴奋。
甚至有一些年轻气盛的少年直接冲至游氏坞壁下方,指着城头大声辱骂游氏欺软怕硬,色厉内荏。
原本是有几分残忍或者说庄重的战争气氛,随着这些乡徒们的加入,竟渐渐有了几分闹剧的成分。游氏坞壁上,自然也有人忍耐不住,甚至飘下一些零落箭矢,误伤了一些乡众。
眼见这一幕,乡众们情绪不免更加激动,他们各自也都不乏器械,便都招摇着嚎叫让游家人滚出来受死。
游秩也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困境,内中乡众群情激涌的围堵辱骂,外有晋军精卒勒僵待杀,一时间竟有举世皆敌的绝望感。
他本意拖到天黑,这些乌合之众的乡徒们大概就会散去,可是突然自家坞壁内却又响起哗噪声,那是昨夜被他暂作拘押下来的乡亲援军们鼓噪起来,他们有的自家坞壁已经被攻破,本就怨恨游氏闭门自守、见死不救,此刻见游氏已成乡中公敌,更加没有与之偕亡的义气。
游氏坞壁虽然也是坚阔,但终究难比坚城,内中的哗乱声很快便传到了外间。尤其是正当游氏家门的翟慈,这会儿更是敏锐的捕捉到门洞后的打斗声,便示意周遭家众齐声吼叫:“刑法诛恶,捕杀游贼!乡徒无辜,何苦共死!”
随着这股吼叫声响起,游氏坞壁内的骚乱也渐有扩散之势,游秩这会儿更是焦躁得五内俱焚,内外俱是混乱,完全顾此失彼,尤其骚乱多发生在出口附近,就算再集众冲杀出去都难做到。
“擂鼓!”
良久之后,游秩才喝令道。随着急促的鼓声响起,外间的哗噪声被渐渐压制下来,那些乡徒们俱都警惕的稍退几分,但也并没有彻底退开。
事实上这会儿他们已经明显感觉到游氏坞壁的虚弱,正是一哄而上将之分食的良机,而这也是此前游秩最为担心的局面。到现在,他的敌人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乡仇翟氏又或那几百名晋军,而是漫及郊野的这些乡徒。
外间的哗噪声渐渐停息了,然而坞壁内混乱越越发的猛烈,此前那些援军们打算冲出坞壁各自遁逃,可是这会儿听到鼓声又误以为将要大举出击,更加不愿被推挤出去作为炮灰,又纷纷向坞壁内涌去。
说到底,他们不过一群在耕在守的乡户罢了,较之真正专职杀戮的行伍战卒还是差了太多。眼下的坞壁高墙已经不能给他们提供安全保障,人心崩散只在顷刻。
从这点而言,王猛对这些关中人的评价其实颇为中肯,坞壁不只保卫住他们的生命,更直接垒砌在他们心里,一旦心内坞壁坍塌,他们便会惊慌失措,所谓的民风悍勇,更像是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这无关乎秉性勇怯与否,而是常年世道迫害在人心留下的疮疤。
“我儿可敢随父赴死?”
游秩这会儿已经无心再去镇压坞壁内的乱象,这也不是短时间能够镇压得住的,尤其看到那些退去的乡徒们已经开始自发集结阵势,很明显他也没有了这个时间。
听到老父此言,游秩身边二子俱都双肩微颤,其中一人上前道:“阿爷,精卒仍在,我父子仍有一搏之力!”
是啊,还有一搏之力!那些乡徒们虽然已经凶态毕露,可是一旦冲入坞壁内,首先便要哄抢物货,凭着望楼周遭这几百卒众,足够簇拥他们父子杀出,可是然后呢?那几百名弘武军卒阵列在后,此前没有马尚且围杀他家诸多斥候,现在各自骑乘,他们父子真有希望逃出?
而且最重要的是,游秩望一眼坞壁外趾高气昂的翟慈,忿声道:“你父逞强一生,岂容老奴笑我!”
游秩父子三人并下望楼,前后数百卒众开出通道,坞壁大门打开之后,游秩却勒令他们不准跟随,两手各自拉住一名儿子,看着对面已经跃跃欲上的翟慈并周遭卒众,他突然大笑起来:“翟慈老狗,你能强我几分?老奴不配杀我,速唤叉你颈项之人来此。他要刑令杀我,今日我便来赴刑,但能否施刑,看他几分本领!”
翟慈闻言,倒也不以为忤,他自有几分得胜者的大度,而且很快便也明白游秩言中何意。周遭乡众如恶狼,随着游秩行出,已经渐渐向此靠拢而来,渐有失控之态。
王猛站在平台上,自然也察觉到坞壁外形势变化,他连忙跃下平台翻身上马,并对始终带兵在侧的王雪说道:“还要有劳王将军。”
“郎君客气了。”
王雪笑了一声,然后陡然一抽手中马鞭,两百余名弘武军卒俱都拉弦空扣蓦地一弹,因其动作如一,汇成一道慑人声波,传向那仅存一点余晖的天地中。
而后两百余骑策马并行,护送着王猛直接穿过人群自发散开的通道,一直抵达坞壁门前。王猛翻身落马,先向站在前方的翟慈稍作揖礼,然后才上前一步,眼望着游氏父子肃容道:“尔等父子可知罪?”
游氏二子闻言后俱都冷哼一声,可游秩眼望着对面年轻人严肃的脸庞,又望望并列在后,明明只有两百余众却有如山军势的弘武军卒,再望一眼周遭惊悸不敢擅动的乡徒们,一时间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抬手解开甲衣束带,卸甲之后弯腰平整堆放,而后徐徐下拜将甲衣推到前方空地,俯首泣声:“若王师雄威永存,王业永正无邪,区区小民,岂敢为贼”
1218 弘武之困()
下邽所在,已经是关中平原地势最为开阔所在,境遇之内虽然偶有丘陵沟壑,但也都难称地险。
自此向西北而进,如此大块的陂塬就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尤其在将近富平区域,多有洛川支流勾划地层,地势起伏也逐渐变得明显起来。因为长久以来都缺乏一个强力统一的规整,加之连年的战争破坏,耕田多荒废,河渠也都或是淤积、或是泛滥。
弘武军主力目下就驻扎在这一片区域中,西望富平,东窥蒲城。这一片区域表面上虽然归于伪汉王刘昌明,但其实也并未在此建立起什么有效的统治。
弘武军所活动这一片区域,背靠一片绵延几十里的山岭,旧籍不著其名,只在当地乡野有一俗称栖凤坡。
周遭则有一片绵延甚广的河淤滩涂,名为午阳陂,只是多年泛滥所害,陂塬早已经被分割成碎片的地块,已经不能串联起来。而这样的地形也给弘武军提供了一定的保障,因为在此东北几十里外,便是屠各大军万余众所驻扎的蒲城。
衣冠南渡后,王导等台辅执政们侨设州郡,各领其民,这其实并非首创,早在汉季,北地郡便有了这样的安排。秦汉盛时,北地郡治不独囊括义渠,更是北抵马岭,直接塞北九原。
后汉羌人频乱,尤其汉末三国乱争,北地郡域一再内缩,甚至一度寄治,存其名而无其土。一直到了曹魏时期,北地才得实治富平、泥阳两县,为三辅北面屏障。魏晋交接,直至刘曜入主关中,北地略复旧治,北迁义渠。
如今的富平便就在三辅地边,也是汉、胡交汇乱斗最严重的区域,向南便是广袤的三辅平原,向北直至鸡头山,则是杂胡汇聚混居,羌、氐、鲜卑等各个大大小小部族,广泛分布于泾、洛之间,依托于子午岭,活跃于高陇黄土之间。
所以从当下的形势来看,弘武军长驱而入,恰好穿透了各方豪强的势力空隙地带,向北则是暂为一众杂胡首领的伪汉王刘昌明,向南则是晋民豪右所控制的三辅地区。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一个粗略的划分,经过两赵接连的迁徙乱调加上豪强们各自争斗,关中各种势力划分也是一团混乱,很难泾渭分明。
像是萧元东此前率部攻破的几座坞壁,其各自主人包括部曲也都是汉胡混杂,没有一个明确的划分。
目下弘武军主力所在栖凤坡,集结兵众千余数,其他的则各以营为单位,以栖凤坡为中心而活跃于周边区域,或是攻城拔寨,或是就地休养。
中军大帐里,萧元东罕见的揽卷细读,读的却不是什么春秋经义又或兵书韬略,而是天中工程院所编撰的《医食志》。督军大将读此庶用书籍,看起来有几分好笑,但事实上这本书对弘武军的意义之大甚至还要超过了那些记载神鬼韬略的兵书。
“这些鬼符图籍,真是让人头昏!”
虽然年龄、势位都在增长,但人的秉性却难改变,萧元东读了一会儿,便将那书卷抛在案头,转而起身披甲,开始巡营。
行台四军,每一军都有鲜明特点,包括方方面面,都与寻常营伍气质不同。位于栖凤坡这一营地,与其说是军营,望起来更像是一个平民聚居的村邑。
虽然营地里主体还是排列分明的营舍,周遭拒马、沟堑、望哨、箭塔等一应俱全,但其实内部并没有寻常营盘那样严谨。兵卒们可以从容步走其间,水碓、连磨、谷场、麻池、冶铸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军市供各营将士们交换有无。
如果说寻常行伍主营所在乃是大军精锐集聚操练、保持战斗力的场所,那么弘武军的大营则更像是一个后补休养基地,活跃在外的各营士卒们便是这支军队的锋利爪牙,外利内柔。
这一点,就让萧元东非常的不适应。他此前统率的奋武军,哪里需要操持这些,最主要任务就是陷阵拔营,无论投用哪一方,讲究一个速战速决,根本无需操心后勤补给问题,有的时候区区一营将卒便需要数千乃至上万的寻常战卒全力配合。
现在倒好,接掌弘武军之后,不独要制定主持作战计划,就连炊食、修补这些琐事都要关注起来。数千弘武军卒,单单专职的匠人便有将近两千人,其中专精才力地位甚至还要高于那些精勇战卒。
当然这并不是说弘武军因此便战斗力低下,事实上就连那些匠卒们,绝大多数也都是各军中所挑选出来的精锐战卒,只是相对而言,生产职能还要略高于战斗职能。
而且弘武军在军纪方面,要求更加严格得多,甚至还要超过奋武军。譬如戎装束带中有铁扣名为风纪扣,凡在营中必须正对脐下一分,一旦发现位置不正,则就要受到笞刑。营中正步而行,不可斜步等等。诸多规令,不独限于起居饮食,甚至囊括形容仪表。
大大小小的规令,最开始就连萧元东这个主将都大感繁琐,不能严守。可是真正遵行下来形成习惯后,便觉自身的自律性都大大提高。
行至大营西北角,隐有器乐声传来,正有军卒排队行入竹棚内,竹棚里则搭建着戏台,上面正有伶人作戏。这又是弘武军的特殊待遇,哪怕在作战期间,军中都携带优伶。
萧元东行至近处,便步入其中稍作欣赏,看到台上所演戏剧,脸上不免流露出几分自豪并尴尬的笑容。因为台上所演戏剧正与他有关,名为《萧侯擒虏戏》,正是他早年在河北野擒赵国石堪的事迹。
竹棚内观戏的士卒们也察觉到将主到来,眼见戏台上的英雄名将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一个个也都激动难耐,但也不敢忘形,各自起身击掌,三喝而止。而萧元东也矜持颔首,握拳擂胸做出回应。
戏棚西侧,便是战俘营地,内中早已人满为患,多有嘈杂声浪喧闹于外。好几串的人头悬挂在战俘营周边,望去令人颇感心悸,那些人何以被枭首,倒也并非全是罪大恶极,其中相当一部分受死理由甚至有些可笑,或是身患疫病瞒报,或是于营地中随处便溺。
负责管理战俘营的军职名为参务,这也是大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