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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时泱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心中竟不觉咯噔了一声,就见陆文远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苦笑道:“臣方才说众人皆有错,并不是为了替自己申辩,而是想说朝中事务繁复万端,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需得君与臣,中央与地方,各部与各司相互配合才行。臣请皇上来此御批,就是希望皇上能专心于政事。只有皇上勤政,朝中百官才能接受感召,各进其能,朝廷上下才能相互协作,增进效率,天下社稷才能因此而繁荣兴盛。”
说着,缓缓俯身,将散落满地的奏章一一捡拾起来,码放在御案上:“请皇上看奏章吧,臣先行告退。”
朱时泱目送着他出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若说不愤恨也是假的,堂堂一代君王被内阁大臣挟持,这终大明一朝也是从未有过的,但他却更为担心陆文远,只因观他方才情景,竟似是被自己伤了心。
朱时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皇帝天下独尊,按说伤了谁的心也都是那人自己活该,可他就偏偏不愿伤了陆文远。朱时泱在原地呆立半晌,心中无比愧疚,偷偷掀开棉帘一看,内阁五人俱都候在殿外,不肯远离。
朱时泱回头看了看御案上奏章,终是长叹一声,放下手中棉帘,走到桌后坐下,抬笔郑重批阅起来。
这日的奏章并不多,朱时泱敛心凝神,没到一个时辰就批完了,跟内阁五人打过招呼,便自回内宫去。陆文远事后并未再多话,听得皇上批完了奏章,也只是敛眉低首叩谢圣恩,看不出许多情绪来。朱时泱心中没底,回宫的路上一直在忐忑思量,与朱时济下起棋来,也是心不在焉,连连悔棋。
朱时济被他弄得有些无奈,只好又拿起一颗刚放下的棋子苦笑道:“皇兄这是怎么了,生着大气去了御书房,回来反倒发起愁来了?”
朱时泱连连叹气,也不答话,只因自己原是害怕伤了陆文远的心,却如何告诉朱时济知道,只怕丢了天子脸面。抬手又拨开朱时济的几步棋子,将自己的黑子重新摆了,方道:“朕是愁这班逆臣目无君长,将来更不知要怎么折腾朕呢。”
朱时济笑道:“皇兄原来是担心这个。不过臣倒觉得,皇兄的这班大臣可爱得很,为了让皇兄勤政什么招数都使上了,真是要笑死臣。”说着,又凑近了朱时泱道:“皇兄自己其实也没真生气吧,臣看皇兄倒真有些乐在其中呢。”
朱时泱登时虎了一张脸道:“谁说的?朕都快被他们气死了,只懒得和他们一般计较罢了。”说罢,阴沉了脸低头去研究棋盘。
朱时济才不管许多,自认堪破天机,一脸得意地越发得瑟起来。朱时泱懒得和他计较,又凝神拈棋下了几步,却突然心头一动,抬头问道:“康平王最近可有时间?”
朱时济托着下巴一撇嘴道:“皇兄还不知道,臣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朱时泱道:“如此甚好,那朕就交代于你一个任务,你务必快快完成,不得有负于朕。”
朱时济一脸感兴趣地凑过来道:“什么任务?”
朱时泱招手道:“你再凑近些儿。”
朱时济连忙照做,两个人头碰着头,手挨着手,低声细语地密谋起来。
第51章 理想()
朱时泱猜得没错,他的苦日子还远远没有到头,内阁五人不但每日催着他前去御书房批阅奏章,还在每月一次的朝政议事上提出要他每隔三天上朝听政一次。在这件事上全体言官与内阁意见一致,一帮人在大殿上你唱我和,据理力争,朱时泱最终寡不敌众,只得勉强答应,不过由三天一次,改为每逢初一、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执行。
皇帝登基八年来首次问政,朝中上下一片欢呼沸腾。
这一日又逢十五,朱时泱下朝回来,热茶还没喝上几口,就听桂喜报说内阁五位大学士已在殿外候着了,恭请皇上去御书房批阅奏章。
朱时泱气不打一处来,只道内阁这五人最近是越发猖狂了,屡屡逼宫强迫自己批奏章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每逢上朝之日,一班贼臣逆子就会在陆文远的带领下早早进宫,在自己的寝殿前跪作一排,若是桂喜报说皇上还未醒,便纷纷扯开嗓子大喊“请皇上速速更衣临朝”,当真是比钟鼓楼上的鸣钟还烦人。
朱时泱越想越气,气哼哼地将手中茶杯一放,转身出去就要抬脚踹人。严庸不幸跪得离皇上最近,吓得连忙缩肩低头就要承受。沈纶已经君前失仪,失声叫了出来。
朱时泱好歹念及严庸年迈,最后时刻生生收住了脚势,想了想,却又不甘心,转而踹向了一旁的赵咏宁。赵咏宁没有防备,登时被踹了个四脚朝天,仰在地下挣扎。其他四人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朱时泱心中暗爽,这才抬手唤过桂喜,自向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里的陈设依旧从简,除了必须的笔墨纸砚,其他装饰摆设都尽数撤去了。朱时泱干巴巴地在殿中磨蹭了半晌,内阁众人也都陆续到了。朱时泱注意到今日的奏章似乎比往日多了许多,便手指了御案不悦道:“陆文远,你近日呈给朕的奏疏怎么越来越多了,朕总是看不完。”
陆文远垂首道:“皇上,往日里臣呈给皇上的,是必须经皇上御笔亲批的,但最近臣在其中加了一些虽不需皇上亲自审批,却事关重要的奏章,因此多了。”
朱时泱不悦道:“不需朕亲自批还呈给朕干什么,平白耽误朕的工夫。朕要你们内阁是做什么的?”
陆文远从容奏道:“皇上,内阁的职责一向只是辅政,绝不能完全替代皇上,况且有些政事事关重大,皇上不可不知,多看奏章有利于提高皇上的执政能力。”
朱时泱无话可说,只闷闷道:“总之你怎么说都是有理的。”
陆文远抱拳道:“臣不敢。若皇上无其他事,臣就去外头候着了。请皇上专心批阅奏章吧。”说着,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朱时泱对着他背影闷哼一声,只好坐到御案后看奏章。然而他今日上朝起得早,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困,便伏在桌上瞌睡起来。又过了半晌,钟鼓楼上的钟声响了,已是辰时时分。朱时泱被吵醒,清醒了一下,觉得时候还早,便站起身来在殿内四处踱步,舒活舒活筋骨。
御书房里的书籍卷册都是分格盛放的,整齐有致。书的内容虽然大多涉及政治礼法,历史军事,但总比义正词严,动辄长篇大论的奏章有趣些。朱时泱聊胜于无,一个格子挨着一个格子地察看,看到《四书章句集注》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格子的角落里隐着个东西。
朱时泱一时好奇,伸手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以前自己曾随手把玩过的一个的玉玲珑。朱时泱这才想起,自己前些天嫌看奏章太过枯燥,曾偷偷在《四书章句集注》下面藏了一本柳永的《乐章集》,以便无聊时翻阅。大约那时候顺手把玉玲珑也给落下了。
玉玲珑在书格中藏的位置靠后,恰好被书脊挡住,因此陆文远收拾书房内陈设的时候也没有发现。朱时泱大喜,连忙把玉玲珑和柳永词一并端了出来,放在御案上一边把玩一边细阅,再没心思看什么奏章了。
陆文远五人却是一直在殿外等到午时也没见着皇上出来。严庸疑惑道:“是不是此番给皇上送去的奏章太多,皇上一时吃不消,所以至今未曾批完?”
陆文远也心有疑虑,沉吟道:“不会吧,我明明是循序渐进的,每日只比前一日多递五六本。皇上昨日还巳时不到就看完了,今日怎么就拖到现在?”
桂喜却急得连连跺脚,在一旁着急道:“大人们可让皇上歇歇吧,皇上今日不到四更就起了,又是上朝又是批奏章,到现下也该用午膳了。大人们好歹也得让皇上填饱肚子啊!”
陆文远遂也有些担心起来,只怕皇上累坏了自己,急急掀开棉帘进去探看。谁知朱时泱一见他进来,竟一脸惊慌,手忙脚乱地往袖子里塞着什么东西。面前的奏章堆上则摊了一本书,已然看了一多半,如此兴趣,显然不是与政事有关。
陆文远顿时面色不善,上前拿起书看了一眼,是一本柳永词。陆文远并不反感柳永,但为了使皇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是沉了脸闷声道:“皇上不看奏章,看这些淫词艳曲作甚。”
朱时泱神思未定,自知理亏,便避重就轻地辩道:“谁说柳永的词是淫词艳曲?依朕看就好得很,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意境,岂是腌臜的官场中人所能懂的?”顿了顿,突又反应过来,怒道:“陆文远,你为何不经传唤就擅自进来!”
陆文远不答他后话,只皮笑肉不笑地评论前一句道:“皇上说得极是,可那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恐怕也不是皇上所能理解的吧。”
朱时泱听得一愣,随即更加恼怒,只因那“忍把浮名”一句,本旨在暗讽天家不识英才,使得有志之人空负其才而不得任用,只得寄情于花街柳巷之中。
朱时泱本是皇帝,联想到民间可能也有不少人会如此谩骂于己,每每读到此句都略感不快,然而却从未与旁人提过。如今竟被陆文远堪破心思,自然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道:“陆文远,你大胆!”
谁知这一拍却拍出了事,刚藏进袖中不久的玉玲珑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地下。朱时泱登时愣了,见陆文远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看看玉玲珑,笑得意味不明,便不禁尴尬起来,像小时候读书时偷懒被母后抓住一样。
朱时泱面色微红,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这……这是赏给你的,拿着它快滚吧。”
陆文远俯身将玉玲珑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看,才道:“皇上真不愧为圣明之君,臣明明招惹了皇上生气,皇上却还要赏臣,为臣真是惶恐至极,愧不敢当。”恭敬地揖了一揖,又道:“皇上若不嫌臣贪妄,便将这词集一并赏给臣如何?臣也好回去仔细品读一番。”
朱时泱明知他是讽刺自己,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陆文远把两样东西都收起来带走了。
陆文远回至殿外,将殿内情况和众人一说,连桂喜都忍不住捂着嘴巴偷偷笑。严庸叹道:“这个皇上,看着奏章也能玩起来,快跟小孩子一样了。真不知他今年是二十六岁还是六岁。”
陆文远失笑,也叹道:“自古士大夫的理想,就是能忠心辅佐明主,或把自己辅佐的君主培养成明主。不管我们的目的是前是后,要走的路都还很长啊。”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那朱时泱却是自作自受,只得一边进午膳一边看奏章,直批到午后未时二刻方完,《乐章集》和玉玲珑是没脸再要回来了,只闷闷地自回寝殿去午睡不提。
第52章 赖皮()
转眼便到了二月下旬,京城里的风渐渐软了下来,春意一日浓似一日。春风吹散了紫禁城上空终日不散的冬日阴霾,吹开了巍峨宫墙下的迎春花。城外的灾民已在官兵的护送下陆续起程返乡,京城内外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盛春之景。
朱时泱也逐渐适应了临朝问政的日子,每日已不需内阁诸人催促便自会去御书房批阅奏章,只是每逢早朝还略有些不情愿,陆文远屡屡耐心劝说,却也不曾缺过一次。
这一日,陆文远照常去御书房,其时皇上未到,桂喜却已在书房外候着了,见陆文远到来,连忙上前躬身道:“陆大人,奴婢来传皇上口谕。”
陆文远一惊,慌忙掀袂下跪。桂喜便挺直腰杆,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道:“传皇上口谕,朕今日与康平王出宫有事,午时前怕是回不来了,奏章就留到下午再看吧。”
桂喜传完旨,便恢复了以往的恭顺样子,垂手立在一旁等待吩咐。陆文远从地下爬起来,问道:“桂公公,你可知皇上出宫干什么去了?”
桂喜弯腰道:“回大人,奴婢不知道。皇上只让传了这些。”
陆文远追问道:“是不知道还是皇上不让说?”
桂喜道:“是不知道。皇上只说要出宫,并没有说旁的。”
陆文远便疑惑起来,其实他早就发现皇上最近总是偷偷出宫,只是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因此一直不为前朝所知。
陆文远为此问过皇上几次,但他每次都推说是私事,外臣不宜过问,草草敷衍了事,又兼康平王也在一旁信誓旦旦作保,说皇上绝没有胡作非为,陆文远也只好作罢。
可如今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皇上非但出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连政事都耽搁了,陆文远觉得很是不妥,便请桂喜速速回宫中盯着,皇上一旦回来,务必知会自己一声。桂喜答应着自去了。
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