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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时泱却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月前他骂自己是汉哀帝,咒自己早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下一振衣襟翻身而起,让小公子避到内堂去,自己大步走到门边,一脚将门踹了开来。
陆文远正跪在门边上,朱时泱这一脚用力甚猛,带起的两道门风直扑他而去,他只是略微躲了一躲,却把桂喜骇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朱时泱伸手一指前朝的方向:“去把范哲甫给朕找来!三番五次的让闲人摸进宫,朕看他这个内阁大学士是不想干了!”桂喜领命,连滚带爬地去了。
朱时泱又怒视陆文远:“你,有屁快放,放完赶紧滚!”
那陆文远却是一脸云淡风轻模样,眼见皇上雷霆震怒,却是心也不慌,手也不抖,将那道升迁令从怀里摸了出来,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道:“皇上,这道升迁令,可是您下的?”
朱时泱只是不耐烦,他每天下旨无数,哪知道陆文远指的是哪个,却也懒得看,只气道:“是,怎么了?”
陆文远道:“微臣想请问,这位诏令中的湖州知县刘德,在职期间政绩平平,且无任何显赫功勋,皇上为何将他连升五品,提为刑部侍郎?”
朱时泱暗吃了一惊,心道他说的竟是这份诏令,连忙劈手夺过来,拿在眼前细细看阅。
原来这升迁令中的地方知县,正是那殿中小公子的父亲,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当今圣上喜好龙阳,又见自家儿子生得端好,便动了父凭子贵的念头。恰好朱时泱心气颇高,不喜民间俗物,却偏好与朝臣子弟勾搭,因而总差桂喜在朝中物色。那地方知府便掏钱托了关系带着儿子找上门去,又花了大把银子,终是把儿子推到了朱时泱眼前,只盼儿子争气,能为自己挣得个一官半职。
那小公子本无所谓,也是年龄尚小,情窦未开,但见了朱时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又贵为天子,难免不为之倾心,遂动了长久留在宫里的念头。小公子把这念头与朱时泱一说,朱时泱自是高兴,但碍于小公子的父亲是个地方知县,此番携子来京,也没有个长久的落脚之处,恐怕过不了几日就得回去,因此一直提心吊胆。
朱时泱为此思来想去,总想不出个万全办法,那小公子便旁敲侧击地提点他,若是能把自己的父亲迁为京官,自己不就可以长久留在京城里了吗。朱时泱闻言大喜,连忙差人找来官员名册细看,见到刑部侍郎一职有空,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当场就拟了份旨,将小公子的父亲迁升为刑部侍郎,在京城中赐宅邸,如此,那小公子便能安安稳稳地留在身边了。
朱时泱的如意算盘打得当当响,眼看谕旨都发出去了,一切将成定局,却半路杀出个陆文远,把这事连根带梢地揪了出来。
第5章 进宫()
朱时泱知道他不安好意,专爱和自己对着干,便冷笑了一声道:“朕高兴升谁就升谁,没有理由。”
哪知陆文远却道:“那微臣斗胆,请皇上收回诏令。”
朱时泱愣了愣,要知皇上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落地有声,如何能收回?当下浓眉一轩,怒道:“荒唐!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朕是皇帝,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陆文远不慌不忙道:“皇上的这道诏令,尚未由吏部颁发,因此现在收回是来得及的,况且微臣劝皇上收回成命,不是没有理由。”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赵咏宁的政绩考核记录,呈给朱时泱:“皇上请看,这是刑部郎中赵咏宁的政绩考核记录,他在职三年间,年年都在考核中拔得头筹,这刑部侍郎一职,今年本该由他升任,皇上却下旨让一个毫无功绩之人顶替了他,此举恐怕有失偏颇,难以使人心镇服。”
朱时泱咬牙冷冷道:“不服也得服。朕是皇上,说一不二,谁若是敢妄加议论,即刻拖出去斩了。”
陆文远道:“皇上龙威震慑四海,自然没人敢妄加议论。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皇上管得住人口,也管得住人心吗?”
朱时泱一时哑口无言,陆文远便继续道:“自古成大事者,都讲求天时地利人和三项,天时地利不可强求,但这人和,却与成事者本身大有干系。皇上此番诏令一发,只会使尽忠之人心冷,而欺世盗名之人则见有机可乘,皆使左道旁门,趁虚而入,皇上只为逞一时心性而尽失人和,难道不是得不偿失吗?”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这时范哲甫已随桂喜前来,正站在不远处的门廊下,等待皇上召见。此番的对话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只道这陆文远当真胆大包天,连当今皇上都敢顶撞。当下拉了一把在一旁发抖的桂喜,悄声问道:“桂公公,这陆文远是什么来历?敢跟皇上如此说话?”
桂喜哭丧了一张脸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上回隐约听见吏部尚书傅大人说,是什么天熹五年的进士,后来做了浙江道御史,又因为惹恼了皇上,被迁为吏部主事,打了一顿……”
范哲甫了然。上次皇上责打他的事,在前朝传得沸沸扬扬,他当然也听说了,当时只觉得陆文远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似乎以前在哪听到过,却又全记不起来,想了一时没有头绪,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乍一听天熹五年,他倒是忆起了一件当年的旧事,串不起来的思绪顿时全都连上了,心里豁然开朗。
范哲甫强压着内心的波澜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心中便逐渐有了计较。再抬头时,他的眼里已蒙上了深重的阴霾,心说严庸啊严庸,此番让我在此碰见陆文远,也是你的死期到了。
原来这范哲甫纵然位高权重,手眼通天,却也免不了在朝中竖有政敌,严庸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严庸与他品级相等,同在内阁担任大学士,并兼任礼部侍郎。多年来两人由于政见不同,一直貌合神离,暗中相争。先皇殡天之后,朱时泱登基,整日不理朝政,骄矜度日,两人更是干脆撕破了脸皮,明目张胆地扶植党羽,以前朝为战场,继续自己的政治厮杀。如此时日一长,大大小小的恩怨累积下来,两人都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后来,范哲甫在朱时泱跟前得了脸,便渐渐有了压倒严庸的势头,然而严庸是个老狐狸,做事滴水不漏,不留把柄,对范哲甫的进攻更是见招拆招,干净利落,因此虽被压制得很苦,却也不至被扳倒,范哲甫却因此更加难受,整日如鲠在喉,寻尽一切机会,只求除掉严庸。
如今陆文远的出现,让范哲甫顿觉胜利在望,而这其中渊源,却还要从天熹五年的那场殿试讲起。
殿试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轮,旨在区别进士等第,理应由皇上亲自主持,但朱时泱连朝都不上,又何谈出面主持殿试,便随便差了严庸代为执行。
严庸虽精明,但其实却是个气量狭小,嫉贤妒能之人,这也是他多年来始终扳不倒范哲甫的原因。偏偏那年殿试上,陆文远年方十九便跻身佼佼者之列,却仍是出类拔萃,几乎已是当年状元的不二人选。严庸见了心里自然是不舒服,陆文远当时也是太年轻,性子直,殿试还没开始就开口询问皇帝去哪了,这摆明了是质疑严庸的主考官身份。严庸一向清高自持,哪受得了这份羞辱,当场就勃然大怒,殿试过程中对陆文远百般刁难,更是将他的名次从状元直接降到了三甲第十三名,提拔本该是榜眼的傅潜做了当年的状元。
这件事后来在朝廷上闹得风风雨雨,很是热闹了一阵。严庸心胸狭窄的本性也算是暴露到极致了,很多人曾暗地里为陆文远叫冤,但殿试的名次一旦确定就无法更改,皇帝朱时泱又不管这事,因此闹了一时,也就渐渐淡了。
如今范哲甫思量着,陆文远能有今天的境况,其实全拜严庸所赐。聪明如他,不会想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来困守地方,好不容易见到皇上却反被责打,其实全是严庸当年作下的恶果,再加上如今在傅潜手下当差,眼见傅潜今日的一切,本该由自己所得,如何没有更加恼恨的道理?单是这份怨恨,就足以成为扳倒严庸的利器了。
范哲甫一念至此,便坚定了要将陆文远收为羽翼的信念,眼见得皇帝与陆文远的争论愈加激烈,正在考虑要不要出面调停,却听皇上断喝了一声:“贼臣逆子,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啊,给朕拖出去往死里打!”
范哲甫一听大惊失色,刚打算收买的羽翼眼看就要断送在皇上手里了,如何能不急,连忙从隐身的门廊里转了出来,却见两个侍卫已提着碗口粗的廷杖将陆文远摁倒在了地上。范哲甫连忙紧走了几步,扑身跪倒在朱时泱眼前,喊道:“皇上息怒啊!”
朱时泱乍见范哲甫,愣了一愣,随即就回过神来,继续怒道:“你怎么才来?朕问你,你的内阁大学士是不是不想干了,三番五次地放这种东西进宫来,招惹朕的不痛快!”一边一指两个侍卫:“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朕狠狠地打!”
两个侍卫噼里啪啦地打将起来。范哲甫连忙伏地叩首道:“皇上息怒,放他入宫,是臣的疏忽,但陆大人罪不至此,皇上这么打,是要打死人的呀!”
朱时泱怒道:“你还替他求情?朕此番就是要治治他这忤逆犯上的毛病。你若再说,连你也一块打!”
范哲甫一时也不敢吭声了。他虽在朱时泱跟前得脸,但那朱时泱却实是个六亲不认的厉害角色,帝王该有的阴狠和多疑一样不缺,实在招惹不得。
那厢两侍卫一刻不停地打着,陆文远的外衣上已经见了红了。范哲甫暗暗觑着朱时泱的脸色,又耽了半晌,陆文远的后脊已红了一大片,气息也开始紊乱起来。范哲甫知道若是再打上一时半刻,陆文远的一条小命恐怕就就此交代了,连忙半抬起头来,遮遮掩掩地向站在皇上身后的桂喜使眼色。那桂喜也是伶俐,没几下就明白了范哲甫的意思,趁着皇上不注意,闪身溜进了殿中,不一会儿,就连哄带骗地把那小公子带到了门口。
第6章 党争()
那小公子哪见过如此场面,一眼瞥到陆文远血葫芦似的滚在地下,当下吓得“啊”的叫了一声。
朱时泱听得这一声喊,连忙扔下陆文远转过身去,拥了他好言安慰,就要进殿。范哲甫适时喊道:“皇上,快让他们别打了吧,小心再惊了刘公子。”
朱时泱果然吃这一套,当下命令两个侍卫停手,将陆文远扔到宫外去。范哲甫连忙跟着告退,等皇帝进殿不见了身影,便吩咐那两个侍卫退下,自己搀了陆文远,慢慢向宫外走去。
可那陆文远哪里还能走路,只一味紧闭双眼气息微弱。范哲甫一路连拖带拽,好容易将他弄到了前朝,安置在内阁里暂歇。
陆文远在内阁里缓了好久才微微睁开了眼,看到范哲甫守在一旁,一时也有些迷惑。却听范哲甫出声询问道:“陆大人可好些了吗?”
陆文远微微点了点头,又听范哲甫笑道:“陆大人可真是好本事,此番是怎么瞒过我的那些手下,跑进宫来见皇上的?”
陆文远抿了抿嘴巴,小声答道:“我并没有瞒他们,只说是傅潜傅大人要我进宫来送东西,他们就信了。等过了前朝,却也没多少人拦了,我稍稍躲了躲,便寻到皇上了。”
范哲甫笑道:“陆大人真是好机灵。果然不愧是天熹五年的状元。”
陆文远愣了愣,与傅潜相处的这段时日,他已将原主的过往旁敲侧击打听了个**不离十,自然知道范哲甫是什么意思,便微弱道:“范大人弄错了,天熹五年的状元是吏部尚书傅大人,并不是在下。”
范哲甫意味深长地道:“在本官心里,陆大人就是状元。”正了颜色,与他对视了半晌,忽而又展颜一笑道:“现下天色已晚,陆大人若是好些了,我着人备轿送陆大人回去吧。不知陆大人现在住在京中何处?”
陆文远道:“那就有劳大人了,将我送至傅潜傅大人府上就是。”
范哲甫吃了一惊,问道:“陆大人现下住在傅府?”
陆文远迷惑地点头,范哲甫却心中大喜,原本他以为陆文远状元位置被傅潜夺去,必然对他心存怨怼,不肯亲近,却不想两人关系竟如此之好。需知范哲甫与严庸相斗,谁能多多安插自己党羽,拔除对方党羽,谁的胜算就多一筹,因此专司朝中官员任命的吏部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但奈何吏部尚书傅潜为人谨慎,向来不肯涉足党争,平时又对手下人监管极严,因此两人一直都找不到空子可钻。此番自己若能将陆文远纳为羽翼,不但可以利用他的怨恨攻击严庸,还可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