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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们窸窸窣窣地起身,那位女子压着孩子的脑袋谢过隆恩,便隐进人丛中不见了。朱时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翻身上马道:“回府。”
众人回到汤宗成府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巡游第一日就半途而归,任谁都能看出皇上的心绪不好。然而皇上这心绪坏得却极其蹊跷,只因他刚从府中出来时明明还兴奋不已,怎地跟个三尺童子叙话两句就彻底变了脸色?难道真的是迁怒那孩子对他出言不恭不成?可看皇上对那孩子喜爱有加的情景却又不太像。
众人各自在心中猜测不定。朱时泱却是一进堂屋就在桌边坐下,沉着脸倒茶喝茶,朱时济见状也过去坐了,陆文远和汤宗成等人却只敢站在地下,尤其汤宗成,两腿抖得像筛糠一样,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朱时泱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轻发一言,如此耽了半晌,除了朱时泱的茶杯偶尔发出磕碰声以外,堂内堂外都是一片肃杀的死寂。众人正自在心中叫苦不迭之时,却有一名衙役从堂外撞了进来,见此情景难免愣了一愣,但还是跪在地下恭请了皇上,王爷和陆文远的安,随即对汤宗成禀报道:“大人,知府衙门外有人击鼓。”
汤宗成气得在暗中猛使眼色,只道这名衙役分不清轻重缓急。有人在衙门外击鼓并不是什么大事,却非要挑这种时候来禀报,若是因此触怒了皇上,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汤宗成看看那名衙役又看看皇上,一时举棋不定。
哪知朱时泱却缓缓开了口,语气阴沉,明显压着怒意,但态度还算平和:“既是公事,汤大人就先去吧。”
汤宗成连连答应着,如获大释,忙跟着那名衙役出去了。
次日一早,朱时泱携了朱时济和陆文远在汤府正堂中用饭。朱时泱昨日从街上回来后就心绪不好,一整天都躲在房里不见人,汤宗成无法摸清他发怒的原因,便只好趁着此时过来探探口风。
汤宗成迈进正堂时,正看到皇上从陆文远手中接过一碗稀粥,两人谈笑风生的,似乎心绪不错。汤宗成心下稍松,再不敢仰视,连忙在堂中跪下,恭请圣安。
朱时泱差了他起来,问道:“汤知府可早,吃过早饭了吗?”
汤宗成低头答道:“回皇上,还没有。微臣是来请教皇上今日是否出街巡游的,如果是,微臣即刻前去准备。”
陆文远和朱时济一听这知府好不晓事,一大早就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怕皇上生气,连忙抬起头来探看,果然就见朱时泱咀嚼的动作停了一停,一双凤目也危险地眯了起来,明显是要动怒的光景。陆文远和朱时济互相看了看,忙都低下头去,陆文远手中的鸡子也不敢剥了,生怕闹出声响来招惹了皇上的不痛快。
哪知过了半晌,朱时泱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拿起筷子来挟了一点小菜放在口中嚼了嚼,才道:“出街巡游是当然要去的,不过就不必准备了。汤知府既没吃早饭,便回房用早饭去吧,朕与康平王和陆大人随意走走就好。”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常,并没有丝毫迁怒的意思,反而是看到陆文远拿着鸡子发呆时才有些着急了起来,啧了一声道:“怎地这半天才剥了个尖儿?朕还等着吃哩!”
陆文远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剥鸡子,堂堂一位当朝“宰相”沦落到为皇上剥鸡子,这情景看在旁人眼里真有些好笑,康平王朱时济早在一旁乐开了,汤宗成却只觉内心沉重,忙道:“可是皇上,今日外头天气颇为炎热,皇上若是不乘车出游的话,恐怕……”
朱时泱咽下口中的饭食,打断他的话道:“朕在你们看来就那么弱不禁风吗?”
他微皱着眉头,终是有些不悦。汤宗成吓得连忙俯在了地下,再不敢多言。朱时泱又吃了两口,道:“这《论语》里头说‘食不言,寝不语’,汤知府就不要在这里聒噪了,朕还要用饭呢。”
这逐客令已下得如此之明显,汤宗成哪敢多说什么,连忙起身告退,退下前还求救似的看了康平王朱时济一眼,可惜朱时济低头吃饭,并没有看到。
没有汤宗成在一旁添乱,朱时泱的早饭用得十分尽兴,除了一碗稀粥和一只白水煮蛋,还用了三个窝窝和一方豆糕,直撑得抚着肚子连连叹气。陆文远从没见过他一顿吃这么多,生怕他在原处窝久了不舒服,便早早点了几名锦衣卫,和皇上一同出府巡游消食。
第76章 暗访()
朱时泱来到街上便有些兴奋,抬头望望天上,阳光虽灼热,但时不时有大块的云朵飘过天际,将其遮挡得时有时无,因此也并不热得如何难以忍受,便嗤了一声道:“这个汤宗成,朕早看出他不老实,方才还说天气颇为炎热,如今一看,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夸张。”
朱时济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接口道:“皇兄能看穿便好了,汤宗成如此说,大约是不想放我等独自出来游逛。”
朱时泱道:“哼,如此遮遮掩掩,也不知这城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朕今日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朱时济笑道:“那倒也不至于,地方官员的手段,臣弟也是见识过的,左不过是将些治理不周的地方遮掩过去,以求皇兄嘉奖罢了。”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昨日巡游经过的街道,朱时泱站在街道的尽头,见街道上仍像昨日那般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只是在片刻功夫,街道近处已有几个百姓将他认了出来,神情明显不对,一边互相低声说着什么,一边走入了街道的人群中,竟像是去报信的。朱时泱真是惊讶地嘴也合不拢了,只道自己今日明明换过了衣衫,又没有汤宗成穿着大红官服跟在一旁,怎地还会被认出来?朱时济便道:“皇兄的衣衫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终究比民间的华贵了些,若是不想被人认出来,还是得在坊间做几件。”
朱时泱见自己的行踪已暴露,百姓若起了防心,只怕也探不出什么来,便提议走昨日不曾走过的街道。陆文远和朱时济自是同意。
三人对这河间府也不甚熟悉,随便走了走,便拐上了另一条街道。只见这条街与方才那条街相去不远,内里却是截然两番景致,一条熙来攘往,商贩云集,一条冷清萧条。
朱时泱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见这条街两侧的房屋虽然简陋低矮了些,道路中央也没有铺设青石板,但整体看来还算整洁舒适,此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回头一看,正看到随行的锦衣卫们尘土飞扬地围堵着什么人。
朱时泱站在原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就见锦衣卫扭着几个寻常装束的人来到自己面前,锦衣卫首领单膝跪地禀报道:“皇上,这几个人一直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动机不明,属下特将他们抓来,请皇上处置。”
朱时泱皱着眉头将几个人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几人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眉目间也比较陌生,实在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便阴沉了语气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几人见皇上发话,哪还有不招的道理,当下伏在地下连连叩头,道:“回皇上,我等是知府衙门中的衙役,是被派来暗中保护皇上安全的,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说是如此说,但朱时泱怎会猜不出他们恐怕是汤宗成派来暗中监视自己行踪的?朱时泱只不稀罕拆穿他们,冷哼了一声道:“笑话,朕从宫中带出来的禁卫难道会比不上你们吗?回去转告你们知府大人,编也得编个像样点的理由。”
几个衙役吓得伏在地下叩头不止,朱时泱看着他们也是心烦,便示意锦衣卫将他们放了,几个人叩谢隆恩,从地下爬起来一溜烟跑没了影。
一行人在这街上一阵喧闹下来,已耽误了不少工夫,头顶的日头渐渐上移,这才显出几分难耐的暑热来。朱时泱领着陆文远和朱时济在街上又走了盏茶时分,脖颈间便渐渐渗出了汗意,黏糊糊的甚是难受。朱时泱拿出绢巾来擦了一把,转过头去问朱时济道:“你此行出来可带了折扇没有?”
朱时济也热得够呛,正用手里的绢巾在眼前扇着,比朱时泱的情形好不到哪里去,苦笑道:“若是带了,我也不会热成现在这副样子了。皇兄的折扇全都留在舱中了,一把都没有带出来。”
朱时泱闻言连连叹气,只道自己当时如何没有考虑周全。如今这街道离城外运河很有一段距离,若是走过去取折扇,只怕还没等走到就要被晒死了。朱时泱哪吃得了这份苦楚,朱时济道:“臣弟看这条街甚是萧条,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有,不如我们去昨日巡过的街道上找间茶铺坐坐如何?”
朱时泱道:“也好,这会儿太阳忒毒了,我们就去坐坐。”说着,当先拐上了昨日巡游过的街道,只见市井繁荣,人声喧哗,饭庄茶铺,鳞次栉比,果然比方才来时的街道繁华不知几何。
朱时泱三人随意跨进一家茶铺,只见其中宾客满盈,显眼处搭了一个大台子,上头正有唱词话儿的艺人在说书讲史。三人在远处的一张桌前坐了,松了口气。
店里的伙计在桌椅间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偶尔瞥见三人干坐着,便凑上来地问道:“三位要点什么?”
朱时泱想要答话,朱时济示意他把头低着点,省得被人认出来。陆文远见状便抢着答道:“要一壶龙井,三两沙糖糕。”
他点的这点心,在江南苏州是茶楼中必备的,在河间府却是新鲜,那伙计道:“这位公子是南方人吧?我们这儿没有这种点心,只有绿豆方糕,公子可要?”
陆文远连忙点头应下,那伙计答应着,急忙忙去了,也许是由于太过忙碌,并没有将陆文远等一行三人认出,朱时泱和朱时济在暗中舒了一口气。
茶水和点心半天都没有上桌,大约是那店伙计忙乱中给耽误了。朱时泱和朱时济等人并不太渴,只是进来乘个凉喘口气的,便坐在桌边听台上的艺人唱词话儿。
那唱词人正讲到“陆逊营烧七百里”一节。故事本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又加上那艺人吹拉弹唱,忽喜忽嗔,更引得一帮茶客瞪大了眼睛,竖尖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丝半毫似的,一会儿为陆伯言的隐忍机智拍案叫好,一会儿为刘皇叔的仓皇逃窜扼腕叹息。
朱时泱从未在茶馆中听过说书,渐渐便将先前的遭遇忘记了,只一心沉浸在唱词人的故事之中,不时称好。朱时济和陆文远见皇上如此,也都渐渐听了进去。
谁知过了半晌,周围却逐渐静了下来。陆文远首先发觉气氛不对,回过神来稍一探看,原来周围的茶客们不知何时早已不听书了,全都转过头来望着他们。陆文远一惊,知道怕是又被人认了出来,便见那些茶客又纷纷转了回去,向身边人窃窃私语地传递着消息,那些人本不知情,被一咬耳朵,也诧异地向陆文远的方向打量了几眼,接着又将消息传递给其他人,很快,整个茶馆便知道了皇帝驾临的消息。
陆文远看到了全部过程,真是惊讶地连嘴也合不拢了,朱时济此时也已发现了异样,暗示陆文远是不是就此离开。陆文远哪里做得了主,只好把眼神往朱时泱身上瞟。
朱时泱故事正听到酣处,哪里顾得上其他许多,只把眼神越过重重人的脑袋盯着台上的唱词人。
那唱词人平日里做着这般行当,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以随时关注听客的反应,如今早已发觉了台下的异样,仔细一看,最远处那俯在桌上的白衣男子不正是昨日见过的当今圣上吗,旁边那两个发愣的年轻人,却不是康平王爷与当朝首辅是谁。唱词人饶是见过许多场面也不禁有些怯怯,口中的唱词都跟着跑了调儿。
好在朱时泱听不出来,他只关心故事的进展,听到唱词人说到:“陆逊先攻一蜀营,不利,诸将皆曰:‘空杀兵耳!’陆逊曰:‘吾已晓破之之术’”时,更是瞪大了眼睛示意唱词人不要停,只因接下来已到了火烧连营的关键时刻。
可那唱词人收到皇上赞许的目光,却是吓得腿都抖了,口中的唱词也说不利索了,磕磕巴巴道:“乃……乃敕各持一……一把茅,以火……攻拔之,一尔势成,通率……诸军同时俱攻,破其四十馀营……”
朱时泱终于听到陆逊攻破了蜀汉的军营,憋了半天的“好”字终于叫出了口,但由于周围没有人响应,多少显得有些突兀。
朱时泱可算觉出了不对,看看周围茶客,全都僵着身子背朝自己,眼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仿佛顷刻间都被人点了穴似的,台上的唱词人也变成了哑巴,望着这边抖得跟筛糠一样。朱时泱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直着嗓子问道:“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