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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怀点了点头,眉宇间有一丝忧色。
楚舞捕捉到了那丝忧虑,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迎视着楚宣怀的眼睛,平静的道:“十二叔,燕国人喜爱梨花,每当这个季节,入目所见唯有浩瀚无垠的梨花海洋,可是,它却并不是燕国最为壮美的,在燕京城头有一只玄鸟,它无比庞大,在它的羽翼之下,燕人穿着黑色的铁甲,驾着黑色的战车,高声唱着无畏的战歌,他们连绵成片,汪洋成势,足以掩盖茫茫的梨花。而此,只是燕国。”
楚宣怀眯了下眼,眼神锐利的像是一根针,在太阳下散发着无穷锐利光芒的针。
“迄今为止,天下虽大,却无人敢称王。十二叔,楚舞告辞。”
楚舞的话只说到一半便顿住了话头,他朝着楚宣怀拢起双手,深深的一揖,然后转身走入那片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楚宣怀凝视着他的离去。
爬满了青藤的高大宫墙,古老而斑驳的青石地板,狭窄而深长的巷道,静悄悄的。楚舞独自一人走在其中,他的步伐落得很稳,专门踩那些地板上的裂痕,目光直视着前方,没有半点感情,既不愤怒也不悲伤。
这是一个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很孤独。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楚宣怀转过头来,按着腰上的剑,一步一步向台阶上爬去。
……
一辆马车等在宫城外。
宫门向左右缓缓分开,楚舞从两排甲士中走出来。辕上的车夫松了一口气,跳下车辕,迎了上去。
南楚的都城,凤歌城。
凤歌城,方周三百里,南看不到北,东看不到西,是中州大地上最为精美的一座城池,它的精美并不是那翼展三十丈的焚天火凤,而是无处。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辆来去匆匆的马车,每一个说着楚地方言的楚人,统统都是精美的代表。就连那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若是仔细一寻,也会看到精美的痕迹。
譬如,那条通往幽山的小道,阳光穿过笔直而高大的榕树,投下斑驳的光影,在那光影之外,伫立着两排石兽,它们的样子千奇百怪,却无一例俱是出自名家之手,每一个细节都处理的非常精细,乍然一看,仿佛活物一般。
这是守陵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幽山上的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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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蛮夷,无人敢称王。”
“南楚,不是蛮夷。”
马车从两排守陵兽的中间穿过,凉爽的林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幽山是一座坟山,山势不高,却颇是雄奇,因为凤歌城方园五百里是一片平原,唯它一山独高,它居高临下俯视着凤歌城。自从第一代楚人,也就是乘着独木舟飘到大江之南的那七个兄弟埋葬在山上之后,楚国历代的君侯都葬这里。
山间的松柏很是苍翠,一座座陵墓分布在四面八方,有的已经深深的陷入了幽山,与它不可分割的相连在了一起,有的被松柏和野草掩盖,即将失去痕迹,但也有一些坟土犹新,上面还撒着一截一截的茅草。
马车穿过高大的辕门,守陵的甲士简单的检查了一下便放行。一名老得快要入土的老人爬上了马车,坐在楚舞的车辕上,带着楚舞去寻他的娘亲。
“就是这里。”
老人穿着粗布麻衣,一看便是位奴隶,可是楚舞却知道,他并不是奴隶,而是自己的三叔,自从与君父争位失败之后,这位三叔便抛弃了一切,来到了这里,聆听风吟,与鬼魂说话。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它位处于陵园的边缘地带,若不是老人的指引,楚舞根本找不到它。
坟包很小,没有守陵兽,也没有陵墙,甚至连墓志铭都没有,在那块黑色的墓碑上简简单单的刻着一行字。
“中央之主,孝成王之女,姬凤之墓。”
娘亲是孝成王的女儿,孝成王是景泰王的父亲,也就是那位率领诸侯联军跨江伐楚却被飓风卷入了江底的天下共主。当然,世间还有另一种说法,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在孝成王率军渡江的那一天,江上风平浪静,根本就没有什么飓风。至于孝成王最后的归宿,倒是的确不假,在江底喂鱼。然而那人却说,孝成王是被人困住了手脚之后,再扔进了江里,而那些诸侯联军也同样如此。
人都死光了,大江是沉默的。孝成王是不是被人困住手脚扔进了江里喂鱼,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题,但是,造谣的那人却因此被楚侯,也就是楚舞的祖父困住了手脚,扔进江里喂鱼,这很可笑。
楚舞的娘亲是那场战争唯一的幸存者,按楚国给出的说法,楚侯在得知孝成王遇难之后,尽管孝成王是来讨伐他的,他却仍然尽着臣子的本份,派人沿江寻找,不想,却因此发现了孝成王的女儿。
楚舞的祖父欣喜若狂,以最高规格的礼仪把只有十三岁的王女姬凤迎入了凤歌城,了五年,景泰王却没有派人来接他的妹妹,于是,楚舞的祖父只好把王女嫁给了自己的儿子,楚舞的父亲,楚连。
楚连要称王了,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此举意味着楚国再也不是大周王朝的封臣。
“君父啊,南楚不是蛮夷,你这样做是何其的愚蠢?你以为杀了我的娘亲,再立我为世子,便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而且还是两全齐美,既想称王,又怕给楚国带来灭顶之灾,所以留下后路。殊不知,这是多么可笑的自卑啊。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和你一样的愚蠢!”
风吹过柏树林,发出‘呜咽呜咽’的声音。楚舞走到娘亲的坟前,跪下来,坟土是新的,上面稀稀拉拉的散落着几把茅草,可见,再来祭拜娘亲的几乎没有,或许,这些茅草是娘亲最为亲近那个宫女撒下的吧。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泥土有些潮湿,入鼻有一股清香,楚舞跪在坟头,抓着一把截断的茅草轻轻的撒在坟前,动作很轻柔,眼神很哀伤,他的娘亲很美,很温柔,幼时,娘亲总是轻轻的把他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唤着‘舞儿,舞儿,快给娘亲跳个舞吧。’
娘亲从来不用熏香,身上却很香,娘亲就像是玉做的一样,高贵而华美,可是如今却孤零零的躺在这肮脏的泥土里,楚舞再也不能给她跳舞,再也看不见那双温柔的眼睛。
“三叔,是谁来过?”
撒完了茅草,楚舞仍然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去拔坟上的野草,尽管那坟土很新,上面没有一根野草。他的手在颤抖,小心翼翼的,深怕弄痛了什么,娘亲很怕疼,也怕血,常常做恶梦,醒来时,会紧紧的搂着他,泪流满面。
“是君上。”
老人拄着一截树枝,苍老的面容在树影里阴晴不定。
“他说什么了?”楚舞没有回头,在坟头的边缘处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野草,他把它轻轻的拔出来,却没有扔掉,而是揣进了怀里。
“什么也没说。”
对待楚连,楚舞没有用尊称,这是忤逆不孝的,可是老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他拄着那截树枝,好像已经是个死人。或者说,他与这座幽山俨然一体,生冷而死寂,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勾起他内心的波澜起伏。
“多谢三叔,我会再来的。”
楚舞从地上爬起来,华丽的锦袍上沾满了泥土,他没有去擦拭,而是朝着老人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小舞。”
然而,就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楚舞的手腕猛然一紧,一支粗燥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回过头来,一眼就看见老人那双令人不可逼视的眼睛。
老人扔掉了那截树枝,把手缓慢的,一寸一寸的伸向怀里,摸出了一样物事,把它塞入楚舞的手里,然后,他捡起树枝,大步向松柏深处走去,不多时,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娘亲,舞儿走了。”
“娘亲,娘亲……”
仇恨的种子早已埋下,它在风雨之中茁壮的成长,渐渐的填满了整个世界。楚舞一支手按着胸口,温暖的胸膛偎依着冰冷的坟头草,一支手紧紧拽着,那生冷的棱角深深的陷入肉里,丝丝血迹从他手指缝隙溢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平淡而冷漠的眼睛里跳跃着比太阳还要炽热的光芒。当然,就算是你站在他的面前,直直的凝视着他的眼睛,也发现不了那光芒。
来到马车上,楚舞把手摊开,血淋淋的手掌里卧着一柄尖利的剑,虽然它只有一根手指长,但是剑刃却极其锋利,此刻它正饱饮着他的鲜血,他推开窗,捏着那小巧的剑柄,逆着光看。
它近乎透明,里面嵌着艳丽的纹路,那是一只血凤。
楚舞裂着嘴,笑起来。
……
马车走在焚天火凤的阴影里,抬头望去,那个庞然大物遮蔽了天空,它浑身红火,投下的影子却是黑暗的,深沉的黑暗,在这黑暗之中,人与马格外的渺小,像是沧海一粟。
隔着马车,楚舞听见有人正在用诗歌赞美它,他想,这些人肯定是《论战行辕》里的学子吧,那是楚连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所建造的学宫,富丽而堂皇,称天下第一学宫,然而这是多么可笑,真正的士子是不会来楚国的,来的都是些废物,偏偏那人还在沾沾自喜。
强大的南楚,它的强大,只是一个卑微的笑话。
穿过一条巷子,马车在门前停下。
门口有两株高大的榕树。
门上没有牌匾,也没有甲士。
这里便是楚舞从小长大的地方,他与娘亲居住在这里,而不是那精美而无情的宫城。车夫跳下马车,把门推开。楚舞走进去,院子很小,前后不过三进,他急急的穿行着,袍摆拂着落叶,跟随他一起前往燕国的武士们正在打扫前面的院子。
来到后院。
与前院所不同的是,后院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钻入耳朵,他扭头望去,脸上有了笑容。
后院虽小,却有一方荷潭,在那荷潭边植着一株榕树,枝叶非常茂盛,像是华美的华盖,弯曲的枝杆上系着一张秋千,阙儿正在荡秋千。
美丽的少女笑颜如花,像只蝴蝶一样伴随着秋千的起伏而起舞。她穿着粗布做的衣裳,两手抓着纤绳,荡着小脚,衣袖滑了下来,露出了洁白如雪的手臂。
“阙儿。”楚舞唤了一声,朝她走去。
“楚舞。”
阙儿从秋千上跳下来,动作无比轻盈,光洁的额头上滚着细汗,像一颗颗的珍珠般泛着光泽,明亮如雪的眼睛里藏着妩媚而又羞涩的笑意。
楚舞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下她的眼睛,可是阙儿却歪了下头,轻快的避了过去,格格的笑着。
楚舞冷透的心里有了一丝暖意。
他喜欢那双眼睛,与某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也喜欢阙儿荡秋千,在他的记忆中,不论春秋冬夏,开心与不开心,娘亲都会抱着他,一起荡秋千,这是他生活在这里的七年之中,唯一开心的事。
夜深了。
楚舞跪坐在秋千下,阙儿在东面的屋子里沐浴,经由灯光与月光的剪辑,窗户上有一轮曲线曼妙的身影,隐约还能听见欢快的歌声。对于阙儿而言,她是幸运的,在她最美丽的时候,遇上了楚舞。对于楚舞而言,或许也是如此。
青铜凤灯在案上吐着光,摇着楚舞略显昏黄的脸,那枚玉石兔子在他的掌心里,他轻轻的摸索着,他想,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把它交给阙儿她好生保管。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那石兔,良久,又向东面的人影看去,嘴角带起一抹笑容,把石兔揣入怀中,取出那枚古怪的小剑,紧紧的捏着。
他,在等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榕树下的等待()
月光照着这条人迹罕至的巷子,爬满青苔的青石小道上泛着迷蒙的光,夜风卷着陈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落叶,像鬼魂一样飘来飘去。
有人提着灯笼从巷子中走来,昏黄的灯光照耀着周围的半丈方园,伴随着灯光的移动,那人一步一步的走向两株榕树,她穿着黑色的衣裳,头上戴着黑色的斗笠,看不清楚模样,因为她的脸被斗笠上的黑色纱布遮住了,只能从那娇小而纤细的身形上辨出是个女人。
浑身黑衣,却穿着一双红色的锦鞋。
落叶被那双鞋子挑起,又被裙角掩埋。
她来到门前,叩了三下门。
“叩,叩叩。”
叩门的声音很小,但是在这幽冷而渗人的巷子里却显得异常突兀。
“叩叩。”门内响起了两声回应。
她安静的等了一会,老旧的木门无声的开了,她提着灯笼走进去,门后站着一名雄健的武士。
“小舞呢?”
“殿下在后院。”
“嗯。”
武士站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