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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族宅院,最外圈是平民与商贾,以及各类商肆。
姬姓侯族子弟,年满三岁尚未及冠、成亲者,除了那个傻子外,都居住在少台宫中。
宫城的望城台上有座四角凉亭,与城外望渊山上的望渊亭高低对望,安君与几位卿、大夫坐在其中。安君坐北面南,卿、大夫们左右列席。安国共有上中下三卿,六御上、中、下大夫。
安君四十有余,坐卧气势稳重如山,披着一件宽大的朱色锦袍,跪坐在草席中,案上的朱雀熏香炉里绽着寥寥娜娜的香。
此时,上卿孟于溪正向安君禀报着国事:“回禀君上,春祭已毕,春耕已起。承昊天之意,举国之内,阡陌之中,莫不为兴国事而躬耕。各侯田,各封地,一概如是……”
冗长不见起伏的声音响在凉亭内,软绵绵的节奏摧得人昏昏欲睡。
不多时,亭中便响起了细微的打憨声,细细一瞅,是坐在亭角的下右大夫姬靡,只见他正上下点着头,但眼睛却睁的大大的,仿佛也在深思着国事并不曾入睡。
“嗯!”
安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骇得姬糜浑身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安君斜了他一眼,和声道:“农工之事关乎社稷安危,上卿辛苦了。”说着,端起案上茶碗,吹着水面上的茶渣。
国君乏了,得捡关键的事说,且需长话短说,孟于溪皱了皱鼻子,加快了语速:“回禀君上,去岁与宋国一道伐杞,联军大获全胜,我安国也得了河东三十里地。如今亦当春耕,却不知是否依照惯例?”
“嗯,按例行事。”
安君眉头一皱,大大的抿了一口茶。
伐杞之战,宋国得了杞国三座城池,安国却只得了三十里荒地,不仅如此还孤悬于外,与安国本土隔着一条河与一个小召国。那里紧临着杞山与东海,山中多盗贼,海中有海贼,以安国如今的国力,虽然吃下来了,却难吞进肚子里,只能按照惯例,束之高阁。这种隔国分地的手段,宋蛮子已经干了不是一回两回。
安国,敢怒而不敢言。
上左大夫姬英是安君的亲弟弟,有着一把漂亮的小胡子,这时,轮到他禀事了:“回禀君上,商人们前往代国购马,但是代国却突然提高了三倍价格,并且不要钱财,只要粮食与冶铁。此事紧急君上明断。”
“粮食,冶铁……”安君眉头拧得更紧。
主掌外交事务的中卿虞芥道:“君上不知,去年冬天,游学到代国的齐国小侯子与人决斗于酒肆,不想竟然命丧当场。齐侯震怒之下,兵陈边境,并召代国周边的皋国、具国、刘国、钟于国等十余诸侯共伐代国。如今大战在暨,所以代国要粮要铁。”
“代国有什么好游学的……”安君在心里嘀咕了下,沉声道:“粮铁乃国之根本,代国突然起价也非仁厚之举,再说,若是此时换粮铁给代国,致使齐侯误解……”
“君上!”
虞芥摇头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代国毗邻宋国,代国若亡,宋国便将直面齐国,据臣所知,宋国已遣使者入雍、燕,欲邀雍、燕两国一道,逼回齐国联军。”
安君犹豫道:“代国若亡,燕侯便失去了东南的屏藩,应该会有所举动,但是雍公怎么会出兵?三年前,雍、宋一战,雍国可没讨到多少好处!”
虞芥笑道:“回禀君上,此一时、彼一时,雍、齐争雄已有数十年,若是教齐国灭了代国,那齐国的国力必然超过雍国,所以雍公为压制齐侯,肯定会放下旧怨,与宋侯联手制齐,而我安国自宋……”
说到这里一顿,虞芥看了看安君的神色,续道:“自从宋姬打开泰日商道以来,我安国便通过宋国与代国交好,从代国购买战马以强国力,历经十年我安国战车近千,此时若是拒绝代侯,马道必然断绝不说,且会失信于代侯、宋侯!”
众卿、大夫在心里一阵盘算,纷纷劝道:“齐侯远,宋侯近,君上三思!”
安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商道开僻不易,仁厚应当守信。我意已决,便换粮铁于代国,滋其度过危机。”说完,踞坐的身形仿佛矮了一截。
“君上英明。”
众卿、众大夫齐齐喘出一口气,仁厚也得看时候,齐国是比宋国略强,但齐国离安国远,宋国却是与安国接壤,若是因此惹恼了宋侯,那可大事不妙。雍、齐、燕、宋争雄,像安国这种百乘小国生存于夹缝之中,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
“既已无事,诸位便回吧。”
安君意兴澜珊的起身,众卿、大夫纷纷行礼。
“君上……”
便在这时,老巫官柱着蛇头拐杖在一名宫人的搀扶下,潺潺危危的走了过来。
老巫官先是向安君施了一礼,接着又朝着卿、大夫们揖了一揖,便老神在在的捧着拐杖而立。
诸侯国中,巫官地位超然,若说众卿与诸大夫是国君的家臣,戴甲持戈显露于外,那么巫官便是国君的影子,总是在隐藏暗处,但却无处。他们不娶妻、不生子、也没有世袭的封地,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昊天大神,以及被神眷顾的一国之君,他们是国君最信任的人。
众卿众大夫去了。
安君背着手向乐宫走去,快要午时了,一边在宫中用膳,一边聆听着宫女们敲打编钟的声音,会使人心情格外平静。宋国嫁来的侯女——宋姬亡于七年前,死后不过一年,他便又娶了一任娇妻,是徐侯之女,徐姬生得格外娇柔,体态轻盈,擅击编钟。
阳光洒在青石阶上,将安君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像极了老巫官手中的蛇头拐杖。老巫官走在安君的影子里,轻声说道:“君上,小侯子一如既往,连宇宙与梦境也分不清,前些日子的谣言不足为信。”
“不足为信?”
安君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老巫官,就像凝视着自己的影子。
老巫官低头道:“是的,谣言虽然极易让人生疑,可它终究是谣传,做不得真。君上且想,哪会有人傻了十一年,忽然一朝明智?”
“或许是装傻?”安君的眼神锐利起来。
老巫官避了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恭声道:“君上多虑了,虽说宋姬聪慧异于常人,但小侯子确实是傻,这事做不得假。”
“那就好。”
安君转过了身,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极为怪异,既有如释重负,又有弱不可察的失望,矛盾而复杂。
老巫官虽未看见国君的神色变化,但却揣摩到了一二,跟在安君的身后,试探道:“君上,小侯子年已十一岁,却身居宫外,此举终是不妥,莫若召到身前?”
“罢了!”
安君摆了摆手,对于自己那个傻儿子,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与其召到身前,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仔细一想,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这个傻儿子了,也不知是否与七年前一样,长得那么像宋姬。
一想到宋姬,便想到宋蛮子,安君脸色一沉,脚步加快。
“君上,君上……”
老巫官精神还好,体力却大不如前,在安君身后追得扑爬滚打,险些一个失足滚下石阶,幸好被身旁宫人一把给拉住,不然,这老而不死的老巫宫怕是就此交待了。
安君听见身后有异,回身道:“还有何事?”
老巫官稳了稳神,捧着蛇头拐杖,朝着阶顶的安君深深一揖:“回禀君上,不日,燕国的侯子便会来到少台游学,按礼,我安国若有适龄侯子,也当前往燕国游学。可我安国的适龄侯子,如今唯有……”言止于口,脸上露出难色。
“哈哈哈……”
安君笑将起来,洪亮的笑声由阶顶传下来,沿着青石阶一路往下铺。
“你既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那便让他去试试又何妨?”
老巫官颤声道:“若是燕国不避愚傻,当真……”
“只要不是宋国,那就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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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车夫与侍女()
“休学!”
文修院内,言巫慢吞吞的扔下竹简,然后猛地一挥手。顿时,早已等得不耐的顽童们就像开闸放洪一样,沸腾起来了。只有那个傻子仍然傻傻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睁着一双茫然而浑浊的眼睛,东看看、西瞅瞅,仿佛还没完全从梦境里醒来。
“啪!”
后脑勺猛地挨了一下,傻子怔了一下,转动着脖子,傻愣愣的向身后看去,身后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孩,露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手里拿着一片竹简当剑使。
“四哥,快把你的雀儿给我!”
胖小孩挥动着竹片,不住的催促着傻子。
院中孩童都是喜欢捣蛋的年纪,见小胖子戏弄那傻子便纷纷围了过来,大声的跟着起哄:“快点,快点,快把你的雀儿拿出来,摆在案上!”
“雀儿,拿出来,摆在案上?”傻子被催得急了,涨红着脸,可怜兮兮地问道:“傅弟,真,真的要拿出来么?光天化日的不太好吧?”
胖小孩乐道:“当然,快点拿出来摆在案上大家一起”
“哦,好吧。”
傻子被逼无奈,只得慢腾腾的起身,把两掌宽的腰带解开,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案角,抖了抖袖子,慢慢的扫了众小孩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却霍地一下躺在了书案上,双手向下摸去。
“哇哦,他想掏什么出来?”
“四哥,你要干啥?”
众小孩怔住了,一个个眼睛瞪得浑圆,小胖子的木剑指着傻子的手,嘴巴张得无比巨大,足可塞下一颗大鸭蛋。
傻子双手顿在腰胯处,正准备把雀儿摸出来,方便大家一同细细观看,但却被众小孩的表情给吓了一跳,不由自住地捂住了裤裆,红着脸分辨:“不是,不是要把雀儿摆在案上么?”
“唉哟!”
小胖子用竹片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一脸无奈的蹲下身来,用手指戳了戳傻子的额头:“我的四哥,我要的不是你这个雀儿,是你的那个雀儿!”
傻子答道:“傅弟,我只有一个雀儿。”
“哈哈哈,傻子……”
“嘻嘻嘻,傻子,傻子……”
众小孩哄笑起来,谁知那小胖子却突然怒了,刷地一下起身,提着竹片,指着众小孩喝道:“笑什么笑,再敢笑我四哥,我一剑削了他的脑袋!”
众小孩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有些畏惧这小胖子。
在文修院里学习的孩童虽说都姓姬,却也有亲疏上下之分,这小胖子是上左大夫姬英唯一的儿子,自打出生便被姬英爱若珍宝,向来蛮横。
“我的四哥只能我来笑,你们统统不准笑!”
“是,是是……”
小胖子挥舞着竹片将众小孩赶得连连倒退,然后他满意的把竹片插在腰带上,回过身来面对傻子,叹道:“唉,四哥,你真是个傻子,我说的是你袖囊里的雀儿,不是你裤裆里的雀儿。”
“早说嘛……”
傻子恍然大悟,一咕噜从案上爬起来,拾起案角的腰带缠在腰间,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只雪白的小鸟,嘿嘿笑道:“幸好傅弟要的是这个雀儿,而不是我的雀儿,我的雀儿是拿来尿尿的,要是没了,以后憋得可难受。”
“哈哈,四哥你真傻……”
小胖子捧着雪白小鸟大笑起来,缺了门牙的嘴无比滑稽。他一笑,众小孩子也跟着哄笑起来,院子里闹成一气。
稍远些的地方,言巫一直偏着头凝视着这一幕,待看见傻子与小胖子勾肩搭背的离去,他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傻子十一岁,那小胖子却只有七岁,论个头自是傻子要高得多,但两人勾肩搭背的走着却几乎是平齐的,细细一看,原是那傻子弯着腿。
一瘸一拐,颇是怪异。
文修院外停靠着十几辆马车,车帘上都绣着奔日朱雀,这是安国侯族的徽章标志,装饰有华丽也有简朴,昭示着主人的显贵与平庸。
小孩们哄笑着走出来,仆人们从巷道两侧迎上去,将他们接入马车里,驶向少台宫。
唯有一辆马车例外,它静静的停在远处的树荫下,不与一辆马车扎堆,拉车的马瘦骨嶙峋,一眼看去,根根肋骨凸现在外,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车帘也只是麻布帘子,上面也未绣奔日朱雀。车夫也与别家不同,高高瘦瘦的,一袭黑衣,腰上挂着一柄铁剑。
剑身极长,两尺有七。
三月的阳光照在槐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车夫站在树影里,树影摇来晃去,脸色阴晴不定,一双冰冷死寂的眼睛,静静的,直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