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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身极长,两尺有七。
三月的阳光照在槐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车夫站在树影里,树影摇来晃去,脸色阴晴不定,一双冰冷死寂的眼睛,静静的,直直的,投向那走在人群中的傻子。
一看见这车夫,正在哄笑中的小孩们霎然一静,那小胖子的脸色也变了数变,悄悄把勾搭着傻子肩膀的手往后挪了挪,不自然的笑了笑。
“四哥,我先走了,等我玩够了,再把小白还给你。”
小胖子一溜烟逃入车中,揭开边帘,朝着傻子挥手。
傻子孤零零的站在院门口,裂着嘴,傻愣愣的笑着,等到一辆辆马车消失在深深的巷道里,身后的院门也不知何时闭了,傻子甩开袖子,迈步向远方树荫下的马车走去。
“灰儿……”
正在路边啃食杂草的瘦马看见傻子来了,甩了甩尾巴,朝前走了几步,把脑袋偎依过来,拱着傻子的胸口,伸出舌头舔着傻子的脸。
“别舔,别舔……”
傻子呵呵笑着,笑容灿烂无比。
车夫走出树影,来到阳光下,按着腰间铁剑,朝着傻子半跪于地,长长的影子投下来,将直立的傻子笼于其中。
傻子钻入车中,笑了笑。
车夫也笑了笑,张嘴的那一刹那,骇目惊心,嘴里空洞洞的,没有舌头!
马车向城西驶去,穿过了卿、大夫们的官邸,路过了士族们的高墙大院,潜入了森凉的巷子里。
“叮咚,叮咚……”高高的巷墙里传出竖琴声,颇是动听,这是少台城有名的酒肆《云间雀》,是上卿孟于溪的产业。
转出巷道,眼前豁然开朗,入目所见是一片低矮的茅草屋,道路也变得颠簸起来,道旁有群童子光着嬉戏,追来逐去时,看见迎面而来的马车,围住马车乱笑。
傻子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偏过了头,不理这群小屁孩。
车夫眉头一皱,轮起马鞭一抖,“噼啪”一声响,正中梧桐树上的鸟窝,草絮纷扬落下,从鸟窝里传出一阵吱吱咕咕的声音,小屁孩们向落在草丛中的鸟窝奔去,车夫用马鞭卷了一只小雏鸟递给傻子。
傻子将那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鸟装进了袖子里,马车起行。
远远的,有个妇人坐在门口浆洗衣物,那浑浊的污水沿着妇人鸡爪般的手指流出,从更浑浊的水盆里溢出,直直泄到黄土道中,形成一片又一片的坑洼地。
终点,便是那片坑洼地的尽头。
车夫跳下车,揭开帘。
傻子走出来,朝着那浆洗衣物的妇人嘿嘿一笑。
“唰唰唰……”
妇人只顾着搓衣物,把盆里的污水搅得哗啦啦的响,仿佛里面不止有脏衣物,还隐藏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大乌鱼。
傻子走到妇人面前,看着污水中的倒影,叫了一声:“我回来啦!”
“唰!”
妇人搓着衣物的手猛地一顿,却搅起一团更大的水花,那水花欢快地跳出了水盆,泼向了傻子,将傻子的衣衫下摆与鞋子浸得尽湿。
“呵呵……”傻子笑着。
妇人抬起头来,虚着一对斜长的小眼睛凝视着傻子,不冷不热的说道:“原是小侯子回来了,我还当是小偷呢,咱们这破院子,可是很久都没有小偷光顾了。”说完,抱起巨大的水盆,一脚踹开破门,向院内走去。
车夫牵着马,走向后院。
傻子跟在妇人的身后,进了院子。
院子的确很破,墙也很矮,若是小偷来了,当真防不住。院中共有四间苞茅盖的泥房,妇人住东面,车夫住西面,北面两间房,一间傻子住,另一间住着个小侍女。
妇人抱着水盆直入东面房间。
这时,从北面靠西的房间里走出了小侍女,因为低着头,看不清楚样子,但却能看出来,这是个娇小的女孩,条子极细,身上穿着半新半旧的明黄深裙,滚边是黑色的,双手合在腰间,步姿轻盈的迎上来。
“侯子回来了,见过侯子。”
声音也极细,好像正在春风中颤抖的小野花,但礼仪却是极为周致的,应该是经过严格调教。
“我饿啦!”
傻子揉了揉肚子,阔步走向北面靠东的房间,推开满是孔洞的破房门。
内中陈设极简,仅有一案、一席、一榻。屋里有两扇窗,一扇面对着院子,一扇在背墙上,此刻,那草榻上方的背窗紧闭着。
傻子走到草席中坐下来,拉开矮案下的暗格,把小鸟放进去,还给它垫了些杂草,然后等饭吃。
不多时,门口黄影轻闪,小侍女端着木盘走进来,把三样吃食放在案上,一碗黄澄澄的糠皮粥,一碟绿油油的酱野菜,尚有一小瓮粘糊糊的东西。
傻子喝光了糠皮粥,嚼着酱野菜,把那瓮粘糊糊的东西捧起来,用力一嗅,眉眼俱开,是肉羹。
“哪来的肉?”
飞快的将一瓮肉羹尽数倒进了肚子,傻子满意的摸了摸鼓鼓的肚皮,眼睛亮起来。
“是,是我抓的小鸡崽……”
小侍女跪坐在傻子的身旁,不安的扭动着小蛮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她有着小小的脸蛋,细细的眉,翘挺的瑶鼻,小小的嘴,皮肤吹弹得破,虽说年纪尚小,但已经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绝对是个祸国殃民的角色。
“上,上哪抓的?”傻子傻乎乎的问。
“后,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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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习剑听书()
傻子傻了。
后院有巴掌大一片地,里面的确有个破马厩与一笼小鸡崽,只不过,那笼小鸡崽却是那妇人的产业,与他可没有半点干系。
妇人向来警觉,总是认为有小偷会光顾这破败不堪的院子,并顺带偷走她的鸡,所以终日坐在门口防贼,要是教她知道小侍女竟然抓了她的鸡熬成了肉羹,进了傻子的五脏庙,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想到妇人大马金刀的坐在门口骂街的姿态,傻子就头痛,那阵仗真的是口若悬河,泡沫横飞。
过了一会。
傻子捧了捧肚子,哭笑不得,想将肚子里的鸡给吐出来已经是不可能了,还是准备挨骂吧!撕下一角草席,揉成两个小团,想要塞进耳朵里。
“侯子不必如此。”
这时,小侍女抬起头来,怯生生的眨着眼睛,把傻子堵耳朵的手,取出傻子手里的草席团扔在角落里,从身后的竹篮里捧出一双崭新的翘头鞋,笑了一笑,埋下头,一边替傻子换下湿鞋,一边轻声说:
“侯子不要担心,我抓小鸡崽是与王大娘照会过的。王大娘心好着呢,知道侯子修学艰难又……又正在长身体,需得吃肉,所以并未刁难小虞。”
小虞是这小侍女的名字,贱女无姓,年方十二岁。
红澄澄的夕阳从窗口泄进来,照在一主一仆身上,傻子老神在在的坐着,嘴角带着那人畜无害的傻笑。
小侍女的腰真细,盈盈不堪一握,脖子上的肌肤莹雪透嫩,比傻子前日上树掏的小白鸟还要白上三分,乌黑的头发极长,因贱民不可挽髻,便直直的垂泄下来,沿着翘挺的小一直泄到腿弯,还有一半拖曳在地。
“小虞,你的丝带呢?”看了一阵,傻子眼睛有些直,口里有些干,愣愣的问。
“丢,丢了。请侯子责罚。”
小虞浑身轻轻一抖,后脖心荡起一丝潮红,心想:“侯子在看我呢?他在看什么呢?眼神直勾勾的……”不安的扭了扭腰,手却不停,麻利的替傻子换好了鞋。
女孩子早熟,小侍女的脸蛋红的像熟透了的,但是她误会了,傻子并不是在看她窈窕婀娜的身子,而是一直在想她的丝带去了哪里?那条垂络流苏是前不久她的生日,傻子送给她的礼物,岂会轻易弄丢?
“侯子早点歇着。”
小虞等了一会,傻子没有说话,反而看得她心里慌慌的,她便红着脸、端着手朝傻子拜了一拜,然后捧起案上的空碗,轻轻的,倒退着出了房间。
也只有在这个小侍女与那哑巴车夫身上,傻子才会感觉到这个世界对自己应有的尊重,说尊重有些过,可能谨慎的呵护更贴切些。
小侍女一走,室内慢慢的冷了起来。
傻子拉开矮案的暗格,把手指伸向那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鸟,感受到指头靠近,小鸟叽叽叫了起来,用力的啄着傻子指头上的糠皮粒。
喂完了鸟,傻子默默的站起身,关上了房门,躺在散发着酸气的草榻上,睁着眼睛,抱着肩膀,看着屋顶的蜘蛛爬来爬去。
直到那只漂亮的小蜘蛛在屋角成功的织好了一张新网,傻子才翻身下来,走到草席中坐了,伸出手指在已经冷却的茶碗里蘸了蘸,沉了沉神,挥指在案上肆意一撩。
姬烈。
字如其名,刚劲雄厚。
这一刻,傻子的眼睛雪亮如星。
姬烈,安国第二十四代国君姬狄与宋国小侯女之子,年已十一岁,傻了十一年。实际上,只有姬烈自己知道,他只傻到八岁,三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傻子不傻了。
然而,众所周知,天姿绝慧的宋国小侯女的儿子是个傻子,天下间的傻子多了去了,但是不傻的傻子却仅此一人,傻而不傻最是熬人,要让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一直傻下去,那是一件荒谬而痛苦的事情。
三年里,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告诉别人自己不傻了,但是当他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站在小侍女面前时,他所看到的那一幕却让他永生难忘。当时,小侍女的眼睛瞬间大亮,随后,定定的看着他,那晶亮的眼睛却慢慢的黯了下去,她噙着眼泪低下了头,默默的跪在他的身前,缓缓的摇着头,不说一句话。第二天,他的车夫消失了一整天,深夜归来时,少了舌头!
自那以后,傻子彻底傻了。
一直要傻到什么时候?
姬烈不知,姬烈只知举国上下,除了他的车夫与侍女,无人不盼着他傻,仿佛他傻着才是天经地义,也只有他傻着安国才能安泰平和。
这很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是个人都知道安国的邻居宋蛮子不是好惹的,他当初把女儿嫁过来,嫁给了国君而不是世子,这能安什么好心?幸好他的女儿生的是个傻子,一个傻子能带来很多麻烦,同时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譬如:成为一国之君。
于是,姬烈不得不傻。
众怒难犯,众愿难违啊,难道只能认命吗?
姬烈裂着嘴,笑了一笑。
或许,还有人例外……
姬烈又笑了一笑,相比方才的笑容,嘴角的傻气与苦涩尽去,代之而起的是决绝与坚毅。
夜幕起了,没有晚餐。
姬烈爬上了草榻,背抵着凹凸不平的黄泥墙盘腿而坐,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斜对面的后窗。
他在。
月光摇窗疏影,万籁俱寂。
整个少台城一派静湛,唯有宫城与酒肆《云间雀》的灯还亮着。
“咕咕咕……”
一阵怪异的鸟叫声传入昏暗的房间里,听见这鸟叫声,姬烈眼中闪了一闪,挺身而起,来到窗下,侧耳聆听。
“咕,咕咕……”
鸟叫声持续着,颇有节奏,一长两短,好像在呼唤又似在催促。
姬烈跳下来,走到前面的窗户,推开一条缝,探眼一瞅,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东面的灯早就灭了,隐约传来滚滚的打鼾声,想来那妇人已然入睡。
姬烈诘然一笑,轻手轻脚来到后窗,推开掩得并不牢实的破窗户,轻快的跳下来,屋外是一片莹白,冷月将这世界笼得稀疏迷蒙。
屋后即是后院,院墙虽矮,但仍然高过姬烈三倍,可这却难不倒他,抱着一根歪脖子槐树往上爬,攀上了墙,嗖的一下,跳将下去。
动作轻盈,犹胜猿猴。
姬烈奔跑在茫茫月色中,宽袍大袖随着夜风飘来荡去,前方的鸟叫声一直在持续,一直在引路,他追逐着那鸟叫声越跑越远。
跑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鸟叫声嘎然而止,经得这一阵快跑,姬烈脸上滚起潮红,胸膛不住起伏,心中怦怦直跳,神色却是极喜。
此时,他来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里,月光摇着竹影,蒙蒙胧胧的格外安静,在竹林的尽头,有一条雪炼小溪正在月光下无声的流淌,在那溪畔有一方平整的草地,一个黑衣人背对而立。
皓月当空,静溪婉约。
黑衣人静静的立在溪水畔,仿佛在聆听溪水流动的声音,柔和的夜风将黑衣人肩头的剑穗扬起,宛若春天里的柳絮,又仿佛是凛冬下的寒雪,飘飘洒洒。
姬烈走上前去,朝着那个头并不高的黑衣人深深一揖,然后默默的拾起地上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