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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眼去看林掌柜,只见他蹲坐在地,双臂抱紧身子,颤颤巍巍,像在努力克制着什么。眼泪鼻涕,沿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极了毒瘾发作的瘾君子。
步安踢了踢桌脚,低头朝桌子底下的素素道:“别躲在这儿了,去找瞎子他们吧。”素素闻言,一溜烟就从桌子底下蹿了出来,往后院去了。
空荡荡的客栈前厅,只剩下步安与蹲坐在地的林掌柜。
步安起身走到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接着一伸手托开门栓,推门走了出去。与此同时,魑魅所化的黑影,在他身后闭拢了大门,拴上门栓,再从门缝里跟了出去。
街上血色浓重,白日里四处游荡的行人,此刻一个个呆立原地,双手朝着邪月张开,口中念念有词。
更远处,隐约有啼哭和哀嚎的声音。步安闪身遁入夜色,与魑魅一前一后,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第226章 群妖乱舞祭祀夜()
邪月高悬夜空,陌生而古老的街巷间,光滑的青石路上,仿佛泼了一层血,远远看去泥泞不堪。只有脚下坚实而干燥的地面,时刻提醒着步安,这满眼的血色,不过是诡异的月光而已。
穿越以来,从越州到嘉兴,每逢邪月当空,他总是整座城中最忙碌的一个。世人都怕鬼,他却趋之若鹜,俨然暗夜之君王,鬼魅之天敌。
然而宁阳县的夜,非同寻常。
街上影影倬倬,数不清的人,无一例外地做着癫狂而诡异的动作,喉管中发出的声响,如夜枭的低鸣。
从这些人影身旁经过时,步安隐隐有种错觉,似乎这些人随时都会化身邪魅,张开满是泥垢的爪牙与血盆大口,疯狂地朝他扑来。
转过街角,他像那些善于隐匿的盗贼一般,始终藏匿在沿街屋檐的黑影里,缓慢而又坚定地行走着,脚下偶尔踩到枯叶,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一片远比屋檐阴影更加深重,如同墨汁化开的影子,始终缀在他的身后。
远处凄厉的哭喊声,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孩童在哭嚎。细细聆听辨认,哭声中还掺杂着兴奋、欢快、近乎歇斯底里的嚎叫。
这声音,像是某种充满邪气的宗教仪式。
步安立即意识到了,这县城中的某处,正进行着早被禁忌了数千年的远古祭祀。
这时,始终保持着沉默的女鬼魑魅,突然低语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步安顿时止住脚步,心说这女鬼活了上千年,称得上见多识广,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你是不是见过这种祭祀法?”他压低嗓音道。
魑魅化成的黑影绕着他转了一圈,又沿着砖墙攀上了屋顶,接着突然在他面前幻化人形。
“这种事情,隔个百来年就有,没什么稀奇。”女鬼光着大半个身子搔首弄姿,嗤嗤浅笑道:“我说有意思的,是这座县城……”
“这县城怎么了?”步安尽量不去看她。假如被这毒舌女鬼瞧出自家主子是个经不起诱惑的雏儿,往后变本加厉地风骚起来,他还不得时时分心,处处克制……到时流点鼻血还是小事,万一被蛊惑得内分泌失调,青春痘频发,可就大大地不好了。
“主子,”魑魅凑近了道:“你还没发现么?这县城怪里怪气,却一只鬼都没有。”
步安听得一怔,翻了个白眼道:“一只鬼都没有,你又是什么?”
魑魅嘿嘿一笑,面前涌起一团黑雾,将她整个笼罩在内,黑雾腾起的刹那,邪气逼人的婀娜身姿便也凭空消失,只剩下淡淡的声音:“做鬼久了,有时健忘,还以为自己是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步安竟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悲凉。这女鬼向来嘴贱,难得一反常态,他还有些不适应了。
抬头看一眼夜空,瞥见邪月孤零零地挂在头顶,步安的心情有些复杂:魑魅向来对阴魂敏感至极,步安相信她的判断,她说没有鬼,应当就是没有了。
可是这血色月光照到的地方,向来邪魅丛生,为何宁阳县可以例外?
事出反常必有妖。
踌躇片刻,步安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城中的祭祀场面再说。
他加快脚步穿街走巷,偶尔停下来辨认方位,越接近那古怪声响的源头,他心底的惊疑,就越加深一分。
祭祀所在,居然是在县城的主干大街上,接近县衙的方向……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步安从逼仄的小巷里走了出来,眼前正是宁阳县衙的正门。而眼前的场景,比他一路渐增的惊疑,都要更加骇人,更加荒唐。
只见县衙前的空地上,燃着巨大的火堆,火堆中央竖着几杆木桩,每一杆木桩的顶端,都绑着一个孩童。
燃烧的火苗跳动着蹿升,像魔鬼贪婪的舌头,火光自下而上,把一张张哭嚎着的孩童脸庞,映得阴森可怖。
火堆四周,稀稀落落的百姓,每个人双手向天,嘴里都念念有词。
在他们中间,有穿梭的人影,跳跃奔跑,手舞足蹈,欢声尖叫,不停将木柴投向火堆。
而在火堆与县衙正门之间,赫然站着几位官绅,或身着官袍头戴乌纱,或穿考究的锦衣绸缎,同样双手朝天,只不过目光清明,与那些茫然游走的百姓完全不同。
步安躲在黑影里,默默地看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耳边有个声音不时呢喃着。
“主子瞧出来没有?跳来跳去的那些……全是妖……”
“那些官绅们,都清醒得很呢……主子信不信?咱们住着的那家客栈,东家也在里头……”
“哎哟,火再烧得旺些,就得烧到人了……我都闻到肉香了……真是可惜,这么好的皮囊,就一把火烧了……”
“主子……你不会是动了恻隐之心吧?这会儿出去救人,可麻烦得很呐……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步安没有理睬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既没有出手救人,也没有就此退去。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火苗蹿升,终于烧到那几个孩童。哭喊嚎叫声尖利起来的时候,他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魑魅打了个寒颤,像寒冬降临时的小兽一般,躲到了黑影中去,一动不动。她不明白,自家主子这是怎么了。
明知不能贸然出手,为何不一走了之?
千余年来,她追随过不知多少主子,其中不乏嗜血残暴之辈,喜好杀人取乐……但眼下这书生,显然不是。
火苗依次吞没了三个孩童,剩下的几根木桩上,被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幸存者,因为惊惧而尖叫着。
四周的百姓视若罔闻,官绅们平静如常,添火的小妖愈发兴奋,舔着舌头,狂欢般来回跳跃,舞动身姿。
“主子,”终于连魑魅也忍不住了:“咱们走吧……”
“再看一会儿。”步安语气冰冷。
“杀人而已……有什么好看的。”魑魅叹道。
步安沉默着,缓缓吸气然后吐出,仿佛使劲吸入炙烤活人的气味。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是不好看,但应该看看……看过了,血便冷上一些,心便硬上一些,杀起人来……也爽快一些。”
说着,他转过身,遁入漆黑一片的小巷。
身后哭喊声消失,血月下的狂欢即将散场。
魑魅迟了片刻才跟了上去。她似乎听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方才,他是强逼着自己在看的,仿佛不这样逼自己一下,便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
第227章 宁阳县中有蹊跷()
步安回到客栈时,众人七司正在满客栈找他。
见他从外面回来,惊讶之余,邓小闲等人都忍不住问,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鬼哭狼嚎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步安摇头不语,被问得烦了,便笑笑道:“充其量不过是些鬼魅妖邪。咱们鬼捕七司好久没有开张,正好重操旧业。”
七司老人们听他这么一说,想起这大半年来降魔捉鬼的经历,不由得精神一振——说来也怪,当初叫苦不迭的磨人差事,如今想来,居然颇可回味,甚至有些令人神往。
新入七司的弟兄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七司捉鬼的盛名传遍了越州,此刻听说外头不过是些鬼魅,也心定了不少。
这会儿众人早已填饱了肚子,连日跋山涉水疲累不堪,好不容易有瓦遮顶,有床可睡,等到步安吩咐他们赶紧休息去,便一窝蜂的散了。
客栈正堂随即又冷清下来,客栈外的诡异声响也渐渐轻了。
擦得蹭亮的梨花木方桌上,步安就着一碟咸菜,喝着半冷不热的稀粥。
素素坐在桌子对面,小脑袋枕着手臂,努力和瞌睡虫打架,不一会儿败下阵来,发出轻微的鼾声,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一直滴到桌上。
两位掌柜早已休息去了,只留一个伙计候在一旁,供随时使唤。
步安闭上眼睛,仿佛仍能看见高高木杆上绝望哀嚎的孩童和围着火堆欢快跳跃的小妖,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愤怒,或许有些悲凉与荒唐,却偏偏没有愤怒。
假如眼前的桌子上除了咸菜以外还有肉,他大概也能安之若素的吃下去。
怎么这么冷血呢?
自打越州城外杀了步经平起,类似的疑惑就一直伴随这步安。
为什么杀人也好,看别人被杀也好,全都心平气和,波澜不惊呢?就好像死在面前的,只是鸟兽虫豸,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的……
一念及此,步安心头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
难道是因为,夺舍盘古肉身,走上神魂修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再是人类了?因为人神有别,所以看到凡人受苦,根本无动于衷?
他夹了一筷子咸菜,喝了一口粥,细嚼慢咽,哑然失笑——世上哪有吃咸菜喝粥的神?别特么胡思乱想了。
正笑着,有人进了正堂。
“步爷还没睡。”晴山姑娘难得没有抱着琴,身上是刚换的襦裙,随意盘起的发髻湿湿的显然也是刚洗过。
“没睡呢。”步安扭头朝她微微一笑,心说这姑娘向来要干净,生活起居的地方从来一尘不染,如今跟着一群粗人风餐露宿,真有些难为她了。
晴山走到跟前,脸上神情有些犹豫。
步安朝一旁努努嘴道:“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说,先陪我再吃点吧。”
晴山愣了愣神,接着莞尔一笑,“哎”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客栈伙计赶紧去盛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面前。这十四五岁的县城少年,何曾见过这等神仙般的女子,给她端粥时,便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偷眼瞧她。
晴山端着瓷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匆匆低头舔了舔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方才还真没吃饱呢。”
步安把咸菜碟子推了过去,摇着头笑道:“我知道。”
晴山好奇得看他。
“就这么点时间,你从里到外的衣裳全都换过了,姑娘家洗澡费时费力,想必没工夫跟那群饿货抢吃的。”
他说得大大方方,晴山却听得一脸羞红。
步安见状,心底暖暖的,仿佛又回到了初初相识,说什么都令对方误会的时光。
正这么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两声不和谐的鼻音。桌子对面,素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一脸警惕,斜眼瞄着晴山——至于另一声鼻音,则是女鬼魑魅发出的,晴山听不见。
步安有些无语,这还一个妞没泡呢,醋坛子就叮当响了。这样下去,个人问题还怎么解决?
他于是故意板着脸朝素素道:“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硬撑什么,赶紧睡觉去。”
素素一脸的不情愿,却不敢违逆自家公子,噘着嘴“哦”了一声,悻悻然走了。
步安接着又朝一旁局促的活计挥了挥手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去歇着吧,碗筷等明日一早再收拾。”
伙计赶紧应声,低着头走开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两人——事实上还有一只赶不走的女鬼——晴山反而神色恢复了正常,略微凑近道:“公子,我听影伯说,这宁阳县城有点蹊跷。”
想来,晴山姑娘是误会了步安,以为他屏退左右,是要说正事呢。
如此一来,步安也不好再调戏她,喝了一口粥掩饰尴尬,随口道:“哦?有什么蹊跷?”
晴山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朝屋子一角,烛光照不到的阴影出看去。
与此同时,影伯苍老而低沉声音在那片阴影中响起:“有人拿活人祭祀。”
“嗯……我都瞧见了。”步安淡淡答道。
晴山恍惚一怔,大概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黛眉微蹙道:“那公子也瞧见那些妖了?”
步安点点头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