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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辈尚未来到七闽时,就听说拜月邪教不杀官,只是惑乱百姓。这两个月来,途径剑州、延平等地,所见果然如此。”步安缓缓道。
“拜月教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驱策妖物捉鬼,此举非但惑乱百姓,便连我帐下的兵,也被震慑了,只当这是祭拜邪月的功德。”宋尹廷摇头感慨道:“说来惭愧,我若率军杀妖,便有百鬼夜行,百姓怨声载道,兵卒也无言以对;如若驻军杀鬼,又杀之不绝,屠之不尽”
步安知道他有些话没有全讲完。
说到底,宋尹廷来到七闽道的真实目的,多半与步安一样,都是为了培植班底,积蓄力量来的,假如一味杀妖捉鬼,消耗实在太大,得不偿失。
他虽然修为已经到了无双国士的骇人境地,可终归分身乏术。要以一人之力,对付那么多打散之后,又会重新聚结的阴魂,岂不成了可笑又可怜的打地鼠游戏。
步安很识趣,没有就这个话题过多纠缠,反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据我所知,张承韬经营七闽这么多年,这七闽道上大半地方官员,或明或暗,都是他的人。”
宋尹廷微微抬眉,接着又摇头:“你这是诛心之论,空口无凭,又有何用?”
看来宋尹廷的反应足够快,只听了步安的只言片语,便猜到他的矛头指向了哪里。
“晚辈想与大人打一个赌,若杀了那些官,拜月之乱,不攻自破”步安神情认真之极。
“胡闹,那都是朝廷命官,岂是说杀便杀的?若是杀了也无用,谁来担这个后果?”宋尹廷气道。
“晚辈只是想问,大人敢不敢打这个赌?”步安一言及此,又补充道:“说不定杀了那些官,还能从他们家中,搜出不少与张承韬有关的书信。”
宋尹廷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问道:“莫非你已查出了些线索?”
“线索倒是没有,”步安摇摇头,“不过晚辈的药方,便是这个赌局。”
“你拿了一剂砒霜,非要说是药方,方子无用还好说,医死了人,这担子你可挑不起。”宋尹廷话中有话,意思是说,你这么瞎胡闹,最后还不是我来替你擦屁股。
显然他并没有被说服,原因很简单,因为步安神神叨叨的,却根本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先有林通一案在前,又有张贤业率兵攻打昌泰县在后,若是杀了张承韬手下的官,拜月之乱迎刃而解”步安故意在这里停住。
“你何来的自信?”宋尹廷盯着步安问道。
“晚辈只是想说,假设当真如此,张承韬”步安又只说一半。
“张承韬便在劫难逃了!”宋尹廷面色有些难看:“可我凭什么信你?他张承韬虽然风评不佳,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你说拜月邪教与他暗中勾结,我如何信你?”
“既然张承韬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步安缓缓侧过身,目视帐门方向,悠悠道:“老大人还下得去手吗?”
他这句话问得,与之前语气截然不同,似乎平静得有些奇怪。
宋尹廷微微一怔,盯视步安侧脸,心说这少年要么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要么是个惊才绝艳、料事如神的天纵之才,二者必居其一。
因为他最后这个问题,居然是在考验自己,仿佛答案不对,他便要拂袖而去。是什么样的自负,才能让他在这中军帐中、万军之将的面前,做出如此孤傲的举动?
“这不是下不下得去手的问题而是该如何下手,方能一击制胜,不留后患。”宋尹廷缓缓答道。
步安笑了。
他很满意宋尹廷的答案,因为这至少证明,他不是个迂腐的儒生。
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假如只因为对方不够恶,就不忍下手,那这样的人,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对象——即使忽然改变计划,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步安也必定会就此离去,绝不停留。
“大人,这赌不用打”他转过身来,对着宋尹廷稍稍弯腰道:“因为晚辈已经试过了。”
“试过了?”宋尹廷惊道:“你杀了哪个?”
“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步安微微一笑:“不过剑州、延平两府,已海晏河清,再无拜月之乱。”
他像是随口说来,语气轻巧之极,其中的含义,却足有千钧分量。
“难道真如你所言,只是杀了官,两地拜月之乱,便不攻自破了?”宋尹廷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眼前这少年不像是疯了的样子。
“实际发生的,要更复杂一些,我带来的弟兄,死了不少不过官确实都杀了,两府的拜月之乱也大抵平定了,世人只需晓得,张承韬的官一死,这些地方便没有拜月作乱了。至于其他的,他们不需要知道。”步安笑着道。
“若你所言,句句是真!这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劳!为何要来找我?”宋尹廷缓缓问道。
“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步安笑笑道:“晚辈肩膀小,太大的罪过,担不起我想,太大的功劳也是一样吧。”
宋尹廷听得心中一震,暗呼一声“了得”,先不说别的,便只听这一句,此人就绝非庸才。
世人只知,大罪难道一死,却不知功劳太大,一样会压死人的。
第273章 你我是友而非敌()
七司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剑州、延平两府,步安却不敢贪功,道理其实很简单。
要知道不久之前,皇帝刚刚御赐婚约,令步安入赘余家。当今圣上年轻气盛,金口玉言断无收回的道理……可若是不收回这桩婚约,便是再大的赏赐,也抵不过平定七闽的功劳。
这是其一。
宋尹廷坐镇七闽道已有大半年,始终拿拜月邪教没有办法,他步安只带了两百人入闽,便手到擒来……这让宋尹廷的面子往哪儿搁?让曲阜书院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这是其二。
张承韬经营七闽道多年,要将拜月教嫁祸于他,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又将得罪多少人?
这是其三……
事实上,这些都还是其次,更直接的原因在于,步安想要隐藏实力,就必须找一个足够分量人物,来接下这份功劳,将得来的好处匀一些给他,又能站在幕前,为他遮挡视线、分担仇恨。
宋尹廷显然是最理想的对像。
原本右相屠良逸也是步安的备选,但是现在屠家正处于风暴漩涡之中,再给他们拉仇恨,只怕好心办成了坏事。
宋尹廷世家出身,活了一把年纪,做官又做到了这个份上,稍加思索,便能参透其中玄机。
然而,这些都还是细枝末节,宋尹廷最关心的是,步安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解了拜月之乱?
假如这一点有误,那其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步公子,”宋尹廷自打见到步安起,便或多或少地将他当做江南名士来对待,此时态度愈加客气:“我很想相信你所说的……可又委实不敢信。”
步安知道,眼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兵去延平府,一探究竟。
然而这最简单的办法,却又最费时间。
时间太重要了,宋尹廷在剑州、延平两府没有探子,张承韬却未必——譬如那三个和尚,就可能与他有关——假如这位布政使大人知道了事态局势,先一步行动,想要对付他,可就平白多了许多麻烦。
军队一来一回,最起码也得花上一日夜……可是要赶在张承韬之前,先下手为强,便拖延不得。
步安暗自思忖,等宋尹廷到了延平府,亲眼得见,终归是一目了然,既然瞒不住,还不如如实相告。
于是他便将自己到了宁阳县之后的所作所为,大略陈述了一遍,尽量挑要紧的说,至于降妖捉鬼的经历,自然是将阴煞瞒下不提,又故意将妖邪说得羸弱一些,过程说得惊险之极。
宋尹廷忽而眉头紧皱,忽而拍案叫绝,等到步安说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借刀杀人,劫富济贫,纵虎归山,驱贼守城,诱之以利,挟之以灾,攻心为上”时,已赫然站起身来,慷慨激昂道:
“宋某人自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胆识与谋略!步鸿轩竟然逼你入赘余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虽死亦不能解恨!”
“老大人过誉了……晚辈当不起。”步安躬身作揖。
“我若给你三千人马,要你即刻开赴汀州,一扫拜月余孽,你有几分把握?”宋尹廷忽然问道。
步安蹙眉不答。
“怎么?担心我应付不了张承韬,搞砸了大好局面?”宋尹廷笑道。
“老大人……”步安沉吟片刻,终于摇摇头,低声道:“狡兔死,良弓藏。”
宋尹廷缓缓收敛了笑容,淡淡道:“此话怎讲?”
步安听到他这个语气,便猜到宋尹廷不是听不懂,而是不能听懂——就好像在此之前,有些话,步安也不能对宋尹廷直言一样。
现在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机了。
步安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纸墨齐备的案前,提笔写道:“七闽道山雄水险,偏居一隅,张承韬一死,便无人掣肘……拜月之患唯余汀芝二州,若一举扫荡,则鸟尽弓藏,若围而不攻,则利大于弊。”
写完这几句,宋尹廷已经走到一旁。步安确信他已经看完,便团起这页纸,投入帐中火堆。
再去看宋尹廷时,只见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爽朗神情,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惊讶、谨慎与举棋不定。
“你不怕我立即动手,杀人灭口么?”宋尹廷嘴角露出一丝极轻微的笑。
步安也微微一笑,终于知道自己没有料错——假如他看错了,又何来杀人灭口之说?
果然,申屠一族主动分家散伙都没能保全,同为开国功勋的宋家也危机重重了。而宋尹廷来七闽道,也确实不只是为了平乱拜月教而来。
“老大人,晚辈既然拜在屠瑶门下,你我便是友而非敌。况且今日送来这药方,也是另有所求。”他一脸平静地答道。
“你且说来听听。”宋尹廷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那位陈师叔,仕途坎坷,为人却颇正直,这回提审林通,又冒死送回案卷,也是差一点就家破人亡,假如老大人能提拔他坐上剑州知府的位子,晚辈愿将七司留在剑州,助他镇邪除恶,维持地方,万一另需募集乡勇,晚辈也愿出资襄助。”步安肃容道。
“小子狡猾!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我看不见么?”宋尹廷倚老卖老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驳回,显然是默许了。
步安故意咧嘴一笑,做出被他识破的窘相,接着又道:“我带去的弟兄,死伤不少。这回若是一切顺利,还请老大人替他们报功,纵使活着的不能悉数顾及,也务请追封亡者,令其死得其所,荫庇眷属。”
“这是自然!”宋尹廷答得很痛快。
步安深深行礼,一揖到底:“晚辈别无所求。”
宋尹廷笑道:“立下如此奇功,你自己不想加官进爵么?”
步安直起身来,摇头认真道:“此番平定拜月之乱,皆是老大人所为,与晚辈没有任何关系……假如一字都不提及,晚辈求之不得。”
“旬月之前,浩言兄曾修书与我,信中提及你,只说后生可畏……”宋尹廷摇头感慨道:“我先前还纳闷,他为何惜字如金,眼下却了然了。后生可畏,诚哉斯言。”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间事亦如此,拜月邪教强弩之末,晚辈不过适逢其会,取巧而已。”步安自谦道。
“好一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宋尹廷长叹一声,一边走向帐外,一边低语道:“文章易成,妙手难求啊。”
第274章 县里来了姓步的()
这一天,驻扎在武荣县外的宋尹廷大军,仍旧像往常一样,该操练时操练,该休息时休息,从军阵外观望,不会发现任何异样。
然而入夜不久,便有一支两千余人的精兵,化整为零,趁着夜色掩护,往延平府方向扑去。
中军帐内,更是一片紧张与肃杀。所有紧要人物,齐聚一堂,不时有人奋笔疾书,已经堆在一旁的许多信笺,有一大半是要寄给京中要员的。
哔啵作响的火堆旁,宋尹廷正与麾下谋士低声细语,分析朝廷局势,商讨着该向哪些人示警,要他们尽快与张承韬切断,又该借此机会,除去哪些对手。
此时此刻,这军帐中所有人所做的,一半是为了彻底摁死张承韬,另一半则是为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获取尽可能多的政治资源。
这样的场面,步安自然不适合在场。
而除了宋尹廷以外,帐中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宋大人如此信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