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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安只觉得周身一凉,警觉中拽住被子一角,下意识挡住了要害部位,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你……你发春啊?憋得太久!想男人啦?!”
虞姬一边忍不住朝他瞥了一眼,一边很是不屑地哼道:“姐姐便是想男人了,也不稀罕童子鸡,就是跟你说一声,城外军营那边,有人来闹事了。”
“闹事?闹的什么事?”步安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斜眼瞅着虞姬道:“我不是让你别往军营那边跑么?宋尹廷修为厉害得很,万一被他撞上,你要吃大亏的。”
“我是远远瞧见的……”虞姬说着,忽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屋外,紧接着便隐没在了黯淡烛光下——这女鬼成了鬼雄后,非但各种反应都机敏了不少,来去出没都不再鬼雾重重。
隔了一会儿,外头才响起敲门声。
“贤侄。”是昌泰知县陈阙安的声音。
步安胡乱穿上衣服——他没功夫置办衣物,仍旧穿着昨日又破又脏的那身——开门将陈阙安迎了进来。
“我见你屋里亮着灯,心想你大约是醒了,便过来瞧瞧。”陈阙安比起两个月前,消瘦了不少,他一个正经知县,居然在这间驿站躲了两个月,此间煎熬可想而知。
“也是才醒不久。”步安嘴上对付着,心中却实在闹不明白,明明是只鬼,干嘛要点什么油灯,害得自己也没有安稳觉睡。
“也是听见了外头动静吧?”陈阙安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
“到底怎么了?”步安问。
“我刚问了驿丞,说是张承韬家里死了两个丫鬟,来人正问宋尹廷索要凶犯呢。”陈阙安压低了嗓音,像在说一件很要紧的秘闻。
驿丞能将此事透露给他,显然是跟这位住久了的常客厮混熟稔了。
“张承韬好大胆子,家里死两个丫鬟,就如此兴师动众么?”步安觉得,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但陈老知县眼下还不知道七闽道上涌动的暗流,步安也不方便向他透底——即便宋尹廷身边,也只有几位最得力的亲信,才有权知道这些。
“你有所不知啊。”陈阙安道:“那两个丫鬟可不仅仅是丫鬟,那是圣上封淑妃时,赏给张承韬的两位宫女。我还听人说,兴许赏赐是假,实则是安排在张承韬身旁的两条眼线。可见这老贼官声不佳,便连圣上也有所耳闻了。”
死了两个宫女,事情可大可小,假如张承韬真要揪着不放,几乎能将七闽道都翻个底儿朝天,可问题是,此事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未免太巧了吧?
步安微微蹙眉,故作糊涂道:“这倒是非同寻常了,只是为何偏偏找上了宋尹廷?那两位宫女,既然是来盯着张承韬的,人一死,岂不是他自己的嫌疑最大?”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张承韬这个老狐狸,他这一动,就必定已经有了后手。”陈阙安眉眼间有些松快之色,看上去心情不错。
两个月前,他还担心神仙打架,误伤了自己,现在却有些瞧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这变化的缘故显而易见,无非是熬得太久了,心中憋闷之极,只求一个快刀斩乱麻。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宋尹廷与张承韬分出个你死我活,他至少不用再躲下去了。
步安听着他对张承韬的评价,心中越发疑惑起来。
宋尹廷关起门来,说要准备大事,难道这其中,就包括除了那两位宫女?是有那两位宫女在,陷害栽赃便有了破绽吗?
不至于啊。
还是说宫女确是宋尹廷所杀,要嫁祸张承韬,好借此发挥,目的是坐实他与拜月教私通款曲?然而被张承韬识破了阴谋,反过来大闹军营?
也不对。假如张承韬识破了阴谋,就该知道宋尹廷必有后手,理应明着装傻,暗中伺机反扑。如此大动干戈,夜闯军营,等于是告诉宋尹廷:我知道了你的诡计。
张承韬没那么傻。
一点点抽丝剥茧,排除不可能,步安竟然得出了一个有些荒诞的结论:很有可能是张承韬杀了人,嫁祸给宋尹廷。
假如是这样的话……事态便比他想象的还要紧迫,因为这兴许意味着,张承韬已经开始反扑了。
这老狐狸真有如此机警吗?
步安有些纳闷,因为张承韬第一步就兵行险招,几乎不留退路,这有点超乎常理。
他要这么做,至少得具备几个前提:
第一,张承韬得知道剑州延平两府发生了什么,鉴于这两地的官员多是他的人,这一点并不难做到;
第二,他得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嗅到事态的严重性,换言之,他必须意识到了其中潜在的极大危险,才会在图穷匕见之前,就选择拼死一搏。
第三,他必须已经想好了后手,否则轻易暴露了他已经知情的事实,只会更加被动。
步安手撑着额头,缓缓揉搓眼眶,觉得到这个对手似乎远比自己预想的更难对付。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情,至今没有答案。
早在宁阳县时,他便知道,躲在拜月教庞大阴影后面的,是那四个货色中的哪一位,可他知道的名字,只不过相当于一个代号而已。
就连胡四娘与何祁穹,也只知道那位化身了凡人,却从未见过他这一世的模样,更不知道他借以混迹人间的具体身份。
难道……就是张承韬?
第277章 拨云见日会有时()
大约是步安沉思了太久,陈阙安出声劝慰道:“贤侄也不必过于担心,宋尹廷背后有曲阜书院,虽说在七闽道上没有张承韬这般根深蒂固,可毕竟开枝散叶,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假如真要见个你死我活,张家未必有多少胜算。“
步安闻言,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想这么多。
无论宋尹廷还是张承韬,个头都比他大得太多,眼下七司已经打完收工,剩下的残局牵涉太广,轮不到他一个九品文散官来插手。
“陈师伯,”他展眉一笑,决定还是把心思花在该花的地方,接着摇摇头道:“也是我行事鲁莽,将你拖进了这泥潭……不料到头来,却还是师伯你看得穿。”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阙安笑着摆摆手道:“况且这些日子,住在驿站里,冷清是冷清了些,倒也没有俗务烦扰,有些陈年心结,静下心来,反而想通了。”
“当年下山时,也曾一腔抱负,想着施展才学,不敢说治国平天下,至少也要造福一方百姓。可这两个月来,幽居此地,却觉得昌泰县有没有我这个父母官,似乎也无关紧要。”陈阙安面色有些寂寥,愈发显得老态龙钟。
步安微微一怔,心说别啊,我还得倚仗你的资历,吃下剑州府呢,这节骨眼上,你忽然生了出世之心,让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合适的人选去?
“不不不,”他立即反驳道:“我在昌泰县只待了半天,便觉得市面繁华,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拜师伯所赐。”
“昌泰县市面如何,百姓如何,你还能有我清楚吗?”陈阙安哂然一笑,接着神情忽然认真起来:“现在,你说实话,兰亭夏集上的那首诗,可是有所指的?”。。
“师伯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步安有些迟疑,他与陈阙安的交往很有限,又打算抬他一手,将他扶做傀儡,只怕谈得太深,彼此之间因为理念不同,而生了间隙。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陈阙安感慨道:“师伯活到这把年纪,半身都已经入土,可听到这两句时,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想当年在天姥山上,熟读圣贤书,只觉得字字玑珠,可下山之后,才发现书上所说的,有许多都太难奉行。”
他自嘲般笑笑,接着道:“官场中,逢上欺下之辈,多如牛毛;而刚直不屈者,人人避之不及。便说我这昌泰知县,说什么为民做主,可明知林通祸害乡里,却拿他毫无办法,只因他是张承韬的走狗。”
陈老知县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停不下来,摇摇头道:“难道张承韬就好过么?他为了坐稳布政使的位子,也不知在汴京洒了多少银子,若不是他交好后官阉贼,他女儿又如何封得了淑妃……这大梁朝便如一潭死水,少年人便是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将来还不是被这臭水潭,染得面目可憎?”
“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步安避重就轻道。
“出淤泥而不染?”陈阙安微微一愣,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嚼头,半晌又叹道:“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还不是晚景凄凉,一身抱负都落了空。”
“师伯既然觉得大梁朝上上下下都是一潭死水,那依您所见,活水又该是什么呢?”步安故意问得轻松。
陈阙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了,笑着摆摆手:“我若看得清,便不会是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了。”
是啊,你若看得太清,项上头颅也未必留得到今日……步安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别谈这些没用的。
“师伯觉得处处难为,兴许也是因为书院式微。像那宋尹廷出自曲阜书院,又有国公府撑腰,便不用受那么多气。”步安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再挨些日子,说不定就拨云见日了。”
“那便最好不过。”陈阙安笑着起身告辞,临到门口,还在自言自语,仍旧重复着这句“最好不过”,只是语气听起来颇为寂寥。
步安送到门外,返身回来,掩上房门的时候,心中升起一丝感慨,觉得自己似乎变“成熟”了。
换在以前,听到陈老知县这一番话,准要大抒己见,刚才却生生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少了一份赤子之心,多了一份圆滑世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念及此,步安忽然笑了起来。看来自己也在这臭水潭里,陷得越来越深,快要同流合污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步安没了睡意,出门又无事可做,闲来无事,便待在屋里磨墨练字。
他先前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惹得陈老知县一怔,当时便想起这世上从未有过周敦颐这号人,自然也没有《爱莲说》,此时研得了墨,对着一张空白宣纸,正没什么可写的,便自然而然地写道: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
没有灵气波动,很显然这是散文,不是诗,勾不来灵气。步安有些失望,却还是接着写了下去,满满一张纸,正好写完了《爱莲说》。
等到墨渍一干,他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觉得笔力比之以前,小有进步了。只是不知道,假如用神力写下这纸字,会是什么动静。
这一个多月来,他几乎走遍了剑州、延平两府,捉了多少鬼连自己都数不清,丹田处的两团鬼气,已经彻底凝结成了丹丸状,似乎距离下一次晋升,已经不远。
假如花姑娘说的没错,那他现在的境界应该是人神,只要再晋升一次,便是神人境,实力大抵相当于修行人的空境。
对上司徒彦,能有几分胜算呢?
步安下意识地,仍将司徒彦当做了参照物,虽然他从未见过那位儒门天才,更谈不上仇怨。
等到意识了这一点,他便用力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这份莫名其妙的执念驱赶出自己的脑袋。
天色渐渐亮了,外面有了人声,步安放下宣纸,稍稍整理衣冠,出门吃早饭去了。
第278章 贪多只怕嚼不烂()
武荣官驿住了不少人,大多是过往的官员,也不知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步安隐约记得,神州历史上有不少朝代,庞大的驿站体系,都是令朝廷头疼的一笔财政负担,现在看见地处拜月灾乱边城的武荣县,也有这么多人在这儿蹭吃蹭喝,便有种历史与现实合辙对应的奇妙感觉。
这驿站里的人,几乎都不把他当回事儿,想来区区一个九品文散官,也确实不值得别人高看一眼。
吃过了早饭,他在驿站的院子里练剑,却引来不少看客,对着他指指点点,似乎啼笑皆非,忍俊不禁。
步安早就习惯了,七司弟兄们也在背后偷笑他这套剑法,何曾影响过他。
只不过,这回有人问他,这套剑法有何说头时,他笑而不答,没有拿《列缺剑谱》的名头来唬人——天姥书院的老家伙们不怎么认他这个弟子,他却还是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书院的脸。
三十多岁,一付掌柜模样的驿丞,见院子里聚了这么多人,怕惹出事端来,便板着脸呵斥步安,让他“休要胡闹”。
陈阙安与这位驿丞已经算半个老熟人了,笑着上前劝和,说这位步公子是宋老大人的客人。
驿丞觉着奇怪,嘟囔道:“既然是宋老大人的客,这么不住城外军营,却住到这边官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