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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屠瑶……
想起镜湖畔,凉亭里,四周潮水退去,屠瑶翩然转身的情景,步安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边笑着,一边从肩上取下琵琶,惬意地横抱在怀里,一手握着琴颈,一手浮在弦上,默默闭上了眼睛。
丹田处的那丝凉意缓缓走到胸口,转过一道弯,游走到肩膀,接着沿手臂流动,直到停在右手食指的指间上,稳稳地驻留在那里。
步安睁开眼,手指在琴弦上扫过,发出一串清脆却又略显单调的琴声,远没有诗句中描述的琵琶曲那么生动,但是听在步安耳中,却仿佛天籁。
因为他指间的凉意分明被震动的琴弦带了出来,飘在春夜的庭院里,泛着柔和的暖光,像清水中缓缓蓬松的丝带,像随着音律武动的夜之魅影,像蓬勃的生机、雀跃的魂灵,蕴含着难于言说的迷人滋味。
这缕由他丹田内的凉意所化成的暖光,只维持了一瞬间,便随着琴声的余音扩散开来,像融化在空气中似的消失无踪。
步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知道,不管捉鬼这个行当有没有前途,暂时来说,他是干定了。
第二十五章 宠辱不惊怪书生()
夜色渐深,打更的敲过了三次竹梆,喧嚣一夜的越州城早已安静下来。
仓桥街上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越州府同知何殷升身穿便服,站在一把产自泉州的花梨木圈椅前,心情有些忐忑。在他面前不远,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正背着双手,观赏着堂前正中悬挂的那副画作。画上的下山虎玲珑逼真,纤毫毕现。
何殷升已经不记得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大约十年前买下这个宅子时,就挂在这里了吧。
眼前这位少主排行第二,才干未必记得上兄长,却极有主见,十年前还是个垂发童子时,就亲自说服了家主,孤身来天姥学儒,也就在那个时候,家主动用了埋在汴京的暗线,把何殷升从江宁调到了越州,只为离得近些,好有个照应。
然而十年间,这位少主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何殷升,直到最近才出面让他办了一件小事。
何殷升看上去四十多岁,长得小鼻子小眼,平日里也有些官威,可面对这位少主,却有种直不起腰的感觉。或许他是知道,东家这一辈的传承,有一半的几率会落在眼前这位少主的身上。
他看看墙上的下山虎,又看看少主挺直的背影,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觉得这画上的虎,还不如少主的背影有气势。这或许是因为本能臣服而形成的错觉。
“鬼税鬼引,那些东西你没掺合进去吧?”少主突然问道。
何殷升身子微微一震,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这些年混迹官场,早已经用惯了这副“此事委实与我无关”的神情,一时间扭转不过来,苦道:“少主,这从四品的知府,五品的同知,差只差一阶,可人家知府握着实权,我这同知只是挂个虚衔。再说鬼税鬼引那些名堂,都是布政使的政令,江南两道,各府各州都是这么弄的,哪里是我能够置喙的……”
他急急解释了一通,才意识到面对的不是上官,而是东家的少主,低声道:“少主……人皇荒淫,朝纲混乱,苛政百出,不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你这畜牲,是觉得理应往这火上再浇一桶油才好吧?”负手而立的少主轻哼一声,缓缓摇头说道:“祖宗们当年神行天下,却败于凡人之手,落得个被世人遗忘的下场,若是想不明白当中缘由,只怕再来一次,结果也是一样。”
何殷升垂着头,心想这种话你能说,我一个家宠可不敢妄言,万一被家主听到,非给抽筋扒皮,下了油锅不可。
少主大概也料到他不敢接话,淡淡道:“我少小离家,学儒十载,本来只是想偷师六艺,却被我学到一样更重要的东西……祖宗当年,或许就败在这样东西上。”
何殷升似乎听懂了少主的意思,若有所思道:“所以少主才要从府衙牢房里,救出那个道士来?”
“是也不是……”少主摇摇头,没有就此解释的意思:“我上月收到家中书信,信上说得含糊,大约是有个老祖宗来了越州,你这边见过没有?”
何殷升面色凝重道:“这事说来也怪,我是得了消息,却没见着人。月头上还有个卫家的家宠来过,说老祖宗不见了,让我着人去寻。可老祖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哪里寻得着。隔几日卫家小姐也要过来,少主要是迟些走,说不定还能和她见上一面。”
少主笑笑道:“还是不见为妙……”
何殷升想起卫家小姐的名头,也不禁有些发慌,心想这阵子最好找个理由出去避避风头,又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轻声道:“少主,我听到官场上的传言,说是第一枚逐月令送去了昆仑虚,还被收下了……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年轻人沉吟片刻,才道:“道门正宗已有两百年不问世事……放出这个消息,怕是新皇在为逐月令造势罢了。”
何殷升也附和着笑道:“邪月无常,天下共逐之……这诏令徒有气势,却言之无物,也亏那昏君想得出来。”
“我明日一早便要北上,你帮我照应着阜平街上开书馆的楼家……但不要做得太过明显。”少主想了想又道:“我那小师弟也会留在越州城……”
何殷升赶紧道:“少主放心,我一定也照应好他。”
“照应好他?你当自己是谁?”年轻儒生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带着笑意的俊逸脸庞,悠悠道:“我那小师弟深不可测,我都看他不透。他说要在越州修行,你看着就好,能从他身上学到悟到,便是你的造化。”言毕他便拿起了搁在案上的长弓,背到身后,悄无声息地推门走了出去。
何殷生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自己做官久了,果然忘了分寸。他送到门口,目视着少主离去,掩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阳夜无月,唯有漫天的星辰。
家主的信上,只说有个老祖宗在越州附近不见了,会是哪一个呢?连卫家小姐都急着跑过来……不见了的,不会是从未经历传承的上古大神之一吧?何殷升在心里把几个知道的名字历数了一遍,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件事情太过惊人。
他突然想到,少主选在这个时候离开越州,恐怕正是要避避风头,不禁对他细敏的心思又升起了一丝惧意,心道:“神人后裔,果然是不一样的,少主让我看着学着,我便去看着学着吧。”
房门掩上的一刻,何殷升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只落下一摊衣物。与此同时,一只灰毛耗子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眉眼间倒和刚刚那位越州同知有些神似。
……
……
十几条鬼气凝聚而成的凉意,一扫弦就全耗尽了,连具体有什么用都没能弄明白,这多少有些丧气,但是步安的心情却不坏。
和面对漫天英灵,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相比,现在至少有了一条可行的修行路子,而且那团被琴弦震出来的暖光看上去一点都不邪魅,应该不至于招来麻烦。
这份好心情,随着第二天一早,发现丹田凉意去而复返,变得更加强烈了。宋青说过,修行者的命灵,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能恢复。步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下腹,心想肚子里这些鬼气,也有同样的特征,应该也能算是自己的命灵。
他捉鬼的热情于是变得空前高涨,很想立刻就去问问祝修齐,他是通过什么关系把邓小闲捞出来的,能不能让那边再想想办法,弄一张鬼引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几位同门要么即将北上,要么得回书院,没人会留在这里帮自己捉鬼。素素又是个没用的妖……
步安一边从院子里打水洗漱,一边皱着眉头思索,瞥到宋青揉着眼睛从对面房间出来时,突然拍了拍额头,笑了起来。宋青没钱上学,也能靠蹭课蹭成了学霸;自己无力捉鬼,何不去蹭呢?!
这天上午,步安和楼心悦、方菲儿、宋青一起,为祝修齐送行。京泉大运河的码头上,祝修齐与四人一一道别。他正要赶赴沙场,看上去已经有些豪迈之情,道别的话也丝毫不伤感,只是从楼心悦手里接过一条绣着她闺名的方帕时,有些动容。两人避着旁人说了会儿悄悄话,楼心悦便鼻子红红的,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临近中午,步安看着这位大师兄所乘的商船扬帆远去,看着碧波荡漾的河面消失在北方天际,胸中也有一股豪情。他并不知道,河对岸雄伟却又斑驳的书圣雕像脚下,有个越州府的大官正远远看着他,准备要从他身上学到悟到,得到一些造化呢。
祝修齐走后,楼心悦在屋子里躲了两天,方菲儿和宋青也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连逛街市的热情都没了。
步安却突然忙了起来。他先是去了趟青莲观,没找着邓小闲,听说他被赶出了这家道观,又七拐八拐费了好些劲,才在春燕楼门口见着了他。这风流道士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被几个壮汉拦在了妓馆门口,正叉着腰,隔空和二楼阳台上嗑着瓜子的老鸨对骂。
后来关于这场对骂,邓小闲解释说,自己修的是道门六玄中的咒玄,自古咒骂不分家,和人骂街就等于是在修炼咒玄,是正经事,一点都不丢脸。
四月十九,立夏当天,楼心悦带着方菲儿和宋青离开越州,重返书院的时候,步安已经通过邓小闲,在越州城的鬼捕行业里,谋到了一份差事——跑腿打杂,顺带做些收尾工作。
对于这份新职业,他自己很满意,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却看得很心痛,急着离开越州城,大概也和不忍心看他这么“忍辱负重”有关。
送走她们的前一天,步安和素素就从楼家的书馆搬了出来,住到了南城闹市里一间背街的单间瓦房里。房子是邓小闲帮他物色的,正好和他门对门,月租三百文钱,一月一付。
临别前,三人到他的新居看了一眼,楼心悦连声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方菲儿摇着头说:“师尊要是见了,不知会有多难受。”宋青把那锭带着体温的银元宝拿出来,被步安硬推回去后,含着泪说:“你这人……”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新住处比山上那间破屋还要破,床腿是用砖头垫着的,木门嘎吱嘎吱直响,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别人看得心酸,步安却一点不介意,反而觉得这地方临近闹市,很有人味儿,比书院好多了,再说自己只是暂时住在这儿,等赚够了银子就要买豪宅的。
见他这副笑嘻嘻的模样,楼心悦她们反而更加难受,而远处偷偷观瞧的越州同知,却看出了一点心得。
“宠辱不惊,不受外物羁绊……这就是少主让我来学的吧?”他觉得自己才看了没多久,就学到了不少,就更加诚心诚意地暗中观察起这个怪书生来。唯有一点不好,就是每见到他身边那个童子,何殷升就觉得脊背隐隐有些发凉,好像老鼠见到了猫……
第二十六章 浑无所谓醉道士()
越州城也像这个世界的每个城市一样,是个人情社会,社会运作依靠熟人网络来维系,外乡人根本插足不进,修行圈子也不例外。而步安能够混进鬼捕行业,靠的就是邓小闲的面子。邓小闲的面子从何处来,兜上一个圈,还是要归结到步安身上。
“府衙大牢那种地方,我想去住几天便去住几天,住腻了想出来便能出来……”这是道士邓小闲近来挂在嘴边的说辞,虽然没有人信,但他能从大牢里安然走出,却是人人都能看见的事实。坊间甚至有种说法,说是越州同知何殷升亲自过问,衙门才把他放出来的。
因为这个传言,邓小闲就有了面子,非但越州城的修行圈子要卖他三分薄面,就连青莲观反应过来之后,也来重新请他回去。
邓小闲有点驴脾气,说了句“好马不吃回头草”,就彻底和青莲观划清了界限,成了个无门无派的落单道士。
步安觉得有关越州同知的说法多半是误传,祝修齐应当是靠儒门在州府的一层层关系,抽丝剥茧才把手伸进了府衙大牢,当初接连几天不见人,想必就是忙活这些去了。但邓小闲私底下问他时,他就含含糊糊,半开玩笑地说一句:“你问我师兄背后是谁?哼哼,说出来吓死你!”
邓小闲仿佛从他这句话里尝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更加坐实自己鸿运当头,攀上了高枝的猜测。
比起天姥书院的儒生,越州城的修行者们普遍格调不高,走在街上也和市井小民差不多,没有多少高人风范。
步安进的这支鬼捕队伍,官面上是叫“权理越州镇恶三司”,私底下都叫“鬼捕三司”或者“胖爷鬼捕”,后面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