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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安愈加觉得晴山太懂事,懂事得令他心疼。
“你想哪儿去了,”他柔声道:“我要借宋家之力,自然会有别的办法。退一万步说,以我眼下的身份,也不会往你说的方向使劲。”
晴山笑得有些酸楚,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大伙儿都说步爷料事如神,公子却是身在局中不知局。宋姑娘待你如何,她爹爹又怎会不知?若是有所顾忌,为何不拦着她,反而三番两次将她送上门来?”
“公子是不是在想,这傻姑娘怎么忽然聪明了?晴山其实也没那么傻的,以前影伯说,仇家是那个人,晴山便不疑有他,后来被公子点破了,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爹爹死得惨,宋家既然看在眼里,哪肯引颈待戮?”
步安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小看了晴山。
她是太信任影伯,才一直以为余唤忠是他家的仇人,而一旦知道了真相,便比大多数人都看得更清。
“晴山知道,要为我一门上下报仇,难比登天,纵使是对公子来说,也是九死一生的艰途。所以,无论如何,晴山也不能拖累公子……”晴山说着说着,眼中已含着泪。
她没有把话全说透,意思却很明显——不肯看到步安因为她,而放弃了与宋家结成牢固联盟的机会。
分别之际,步安也不愿把气氛搞得如此沉郁,笑了笑道:“我说了要替你报仇,就一定会做到;说了要将你明媒正娶迎进门,也必定会做到的。至于你说的良机,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眼下与宋家,反倒不宜走得太近,至少在外人面前,需得保持距离。”
第315章 哪有一丝憔悴样()
晴山笑了,仿佛雨后初霁,明艳动人。
或许是步安最后一句,点醒了她,又或许是那句“明媒正娶”,令她服下了一颗定心丸。
步安却担心她又要提及刚才的话题,赶紧起身道:“对了,这回分别,我留一样东西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便自顾自走到桌案前,倒水研墨。然而不等松烟化开,晴山就已挽起袖口替了他。
接着步安取笔蘸墨,缓缓写下一首缺了许多偏旁的七言律诗。晴山在心中默念时,便自将这些缺字补足:
剑气琴心共濯磨,故乡乘兴一经过。
入冬风雪欺行旅,阅世烟云幻网罗。
战国诸王牛后辱,中朝名士马前多。
吾州水激山雄峻,会有高才扣角歌。
她看得心旌摇曳,临了却嫣然一笑道:“不如美人如玉剑如虹。”
“差不多吧。都出自一人之手,能有多少高下之分?”步安心说这两首都是清人龚自珍的,先前那首为了凑合应景,还被自己改了几字呢——他可不觉得自己的文采会比龚自珍更高明。
晴山笑吟吟看他:“这回不说是抄来的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两首诗,抄的同一人。”步安笑着解释。
“不管……”晴山忽然嘟了嘴:“反正不如之前那首写给别人的。”
步安一时有些失神,只觉得假装生气时的晴山,有一种别样的娇娆,只是平时万难见到她这一面。
当初在越州城里,拜“十七”所赐,步安可是见过她誓死不屈的模样。
一念及此,他便又在宣纸空着的地方写下一阙词。晴山照旧在心中补足了错字,无声默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晴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晴山是学儒的,自然瞧得出这阙词,比之先前那首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看着看着,又羞得满脸通红。
越州街头初见的情景,她自然还记得,此时记起公子站在玲珑坊对面说书,挥汗如雨的模样,仍不禁莞尔。
后来那一夜,公子弹着古怪琵琶,唱那奇奇怪怪的相思曲,委实将她吓坏了。可那情景,此时再回想,反而觉得欢喜之极。
待到她看见最后两句,又有些恍惚。当时明明只有邪月,何来的明月……可不知为何,便是有了这两句,才觉得这整阙词意境朦胧悠远,引人无穷遐思。
“这也是抄的。”步安写罢,将宣纸折起,接着哈哈一笑道:“债多不愁,索性再抄一首”,又复落笔。
晴山见他下笔毫无迟滞,仿佛胸中早有了这些词句,不禁愕然,待见他写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时,心中喜极,眼眶中却又有泪光闪烁。
步安折好了纸,郑重交到她手里,微微一笑道:“别哭,全是抄来的,梦中所得罢了。你看我面色这么好,哪有一丝憔悴样?”
晴山也不知他哪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破涕而笑道:“怎么人家梦不到,全叫公子与谪仙梦去了?”
“我命好。”步安嘿嘿笑道:“不然,怎么人家娘子丑如无盐,我家娘子美若天仙呢?”
晴山一时羞煞,却也晓得公子只会占些嘴上便宜,终究还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因此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害怕。
她将诗文贴身藏好时,步安又吩咐了些琐事。
譬如这三首诗词,若能助她一举窥破空境,自然再好没有,只是要小心,晋升时须有人在旁护法,最好是素素。
又说素素这丫头虽然心眼颇多,可到底年纪还小,让晴山平时多留心照料她。
相处了这么久,七司众人早就瞧出素素是个女娃,因此晴山一点都不惊讶,倒觉得公子这么说,是有意让她与素素走得近些,免得往后内宅不宁。
这么想着,晴山便含混不清地低语道:“若是宋姑娘不介意门第之差……晴山也愿与她姐妹相称的。”
步安听得一怔,问她今日在城外,孔灵究竟说了些什么。晴山只瞥了一眼步安穿着的衣裳,便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步安一时有些尴尬,赶紧板起脸道:“你也是名门之后,哪来什么门第差别,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
晴山自小便跟着影伯生活,有一段日子,简直颠沛流离,这些年处境渐渐好转,可终归抛头露面,不比大家闺秀,纵然胸中傲骨犹存,却还是担心公子因此而看轻了她。
此时听步安亲口说出,她也是名门之后,心绪便有些复杂。欢喜,欣慰,感怀身世以及对爹娘双亲的思念,许多念头接踵而来。
接着步安陆续道:
“这回去打剑州,张瞎子不在,碰上事情,若是几位统领商量不出结果来,你不妨拿个主意,他们必会听的。”
“等拿下了剑州,论功行赏之类的琐事,先让邓小闲、洛轻亭他们去做,假如他们做得不甚公允,你再出面调解。无需给邓小闲留面子,他这人肚子里不装隔夜事,过了便忘了。”
“回了越州之后,弟兄们必然会买田置地,有张瞎子在,我倒不担心他们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只是弟兄们在死人堆里走了一趟,难免有些煞气,便教他们学着文雅些,切勿呼啸来去,平白惹人闲话。”
晴山自然明白他这些话的含义,低着头,一一应承下来。
“我这趟去江宁,是为了逐月大会。假如我没有料错,逐月大会必有意外变故。你且记得,无论听到什么坏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只管看住素素,安抚七司众人,耐心等我回来。”
晴山面色微变,显然很是惊讶,但还是点头答应,只说公子千万小心。
一夜安睡,第二日天一亮,步安便与惠圆一道,牵马走出客栈。
本以为走得早,可以少些送行的麻烦,却不料七司众人全都送了出来,一路将他们俩送到了武荣县外。
第316章 山中笔谈宋国公()
正月十四,宋国公亲临开元寺,祭拜普慈方丈。
对于寺中绝大多数僧侣来说,普慈方丈圆寂,只是因为寿终正寝。是故宋国公一行,丝毫没有受到责难。
而这一天,已是步安上山抄经的第四日了。
日头西斜时,一老一少两人,走在后山僻静的山道上,聊着不着边际的天。
宋国公问,山上寺庙中的日子可还过得惯。
步安便说此间清静,抄经时心无旁骛,书艺倒是渐涨,唯独一日三餐没有肉吃,有点难捱。
宋国公哈哈大笑,又说不曾料想,步公子还颇有佛缘。这话的潜台词,显然是纳闷,为何通天罗汉会卖步安那么大一个面子。
步安却只当没有听懂,笑着说,当初拜入天姥书院时,师尊屠瑶也曾这么说过,说不定自己当真有佛缘,只可惜投错了门。
这两人一问一答,问得隐蔽,答得含糊,倒也不是防着对方,而是跟所在的地方有关。
开元寺三千弟子,不知有多少修习天耳通的,在这儿说话,自然是要小心些。
等走进了半山腰上的居士林,进了步安客居的寮房,取来纸墨,对坐笔谈时,情况便大不相同。
宋国公问,漳州玄骑究竟如何被灭的。
步安答说,他上山游击,烧了玄骑的粮草,因此张贤业出山时,已经饿了几天几夜。又说张贤业带着许多火器,看上去很是了得。
对于张贤业藏有火器,宋国公似乎并不是太吃惊——步安便怀疑,曲阜大军说不定也藏有这玩意儿。
在此之前,步安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解释他在七闽道的种种所为,以及其中难免留下的疑点。
却不料宋国公点到为止,立即将话题转到了更大的视野。他笔下说道,张承韬临死之前,承认与拜月邪教勾结,只是不肯说出那乱神混迹世俗的身份。然后笑吟吟看着步安:“不知步公子有何高见?”
步安缓缓提笔,内心有些踌躇,却不是在酝酿“高见”,而是犹豫该不该说,或者该说到何种程度。
片刻之后,他还是写下了六个字:“兴许位高权重。”
宋国公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步安早已想好了答案,立即写道:“城池易得,盟友难求。张承韬贵为七闽布政使,又足智多谋,宁失如此助力,也不愿露面,可见那人图谋深远。若不是位高权重,又何来的深远图谋?”
宋国公点了点头,显然对此颇有同感,接着微微一笑:“逐月大会之后,步公子有何打算?”
步安琢磨着,假如说出暂无打算,宋家多半会想办法留他在七闽道,于是想也不想便写道:“大约西行。”
宋国公沉吟片刻,写下:“不去燕幽?”
“离京太近,水太深,我怕去了尸骨无存。”步安边写,边摇头浅笑。
宋国公也渐渐笑了起来,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毁去字纸,起身告辞。
步安能够感觉到,宋国公这一回上山,已经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后进晚辈,这似乎也不单是因为他帮了宋家的忙而已。
事实上,宋国公从头到尾,都没提一个谢“字”,只在临行前留下了一沓书信。
步安将书信一一打开,只见其上的落款都已被抹掉,而正文部分,几乎全是有关逐月大会的消息和情报。
简而言之,隆兴三年二曰二十一,天下英豪齐聚江宁玄武湖,共商逐月大计。
而在这些信函上,有更多或详或简,或许隐秘,又或者只有极有心的人,才会去搜集的情报。
而这当中,步安觉着最有意思的一条,便是向隆兴皇帝进言,提议举办逐月大会,穷极天下智慧,共谋逐月伟业的那个人名。
仰纵。
步安记得这个名字,屠瑶曾提起过,乐乎仰纵,汴京三杰之一。
……
……
自古以来,当权者忽然离世而出现的权力真空,通常都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普慈方丈圆寂,并没有在开元寺内,引起类似的波澜。
究其原因,除了通天罗汉在世时威望极盛,又留下了亲笔绝书,点名立弟子广开为新任方丈之外,也与他的缘法神通有关。
传说普慈方丈已将宿命通修至恒河沙境界,窥破世间因果,前知三百年,后见七十载。
举凡开元寺,纵使有人觊觎方丈之位,又怎敢站出来说,通天罗汉立错了人,传错了衣钵呢?
好吧,其实也有的。
这个人便是新任开元寺方丈,广开本人。
广开并不是不愿继承师父的遗志,事实上他已经接过方丈之位,开始学着去做各种大大小小的决定。
他与师父一样,缘法也是宿命通。别人便以为但凡他所作的决定,总有八九成的把握。只有广开自己知道,他若是每做一样抉择,都用上神通,恐怕不出几日,便要损伤命灵,追随师父而去了。
因此,他觉着身上的担子很重,觉着自己可能会辜负师父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