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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许,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在住持眼底一切物质皆是空?不知天底下是不是真有这种人,没有任何追求不说,宁可与苦作乐,竟还能叫众人追随?
这住持决定带着众僧回到那破庙,即便三不五时总有衙门的人将他们赶出来如落街老鼠,棒棍伺候,百姓们又不敢名正言顺去帮个手,只鲜少有几个心善的偷偷送点素食到肠不到肚的勉强维持着那硬朗的生命。
即便如此,众僧竟将千言万语化为齐颂佛号,便跟着他们的住持带伤步履蹒跚的在人群的目送下,缓缓向镇外走去。
只有撄宁一个人坚持的正义就好似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看着众人步履蹒跚的背影,留给这年轻道士的不就只有爱莫能助么?
此情此景,叫她私心不住。
只扪心自问,其实心底深处她是赞许撄宁的做法的。
众僧与官衙交恶,此地自然不宜久留,若是迁移,佛门弟子与世无争,根本不可能去经商贸易像普通人那样的去维持生计,他们食不果腹谈何重来,撄宁自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费劲唇舌去游说住持,若是他的师公在世,定会觉得有这般徒孙面上有光。
罢了罢了。
前后这事做的还少吗?不多这一回。
想到这,苏白上前轻轻拍了拍撄宁的肩,提点道:“若有人宁可苦了自己,未免不可理解成此人是不愿意苦了旁人,换个方式,换个角度,成事从来贵在坚持。”
那英气的剑眉应声疏开,那星目却不算释怀,隐隐是带着些许疑惑,看向苏白的眼,问道:“师傅的意思是先说服那住持底下的众僧?”
苏白摇了摇头,未答,却只交代:“你且随那住持去,住持到哪你便在哪,务必要让他知道你在陪他挨饿受寒,顺便把方才那个衙令一并带上,不伤于他却也不放他走,叫他也体验体验寺中清苦的生活,增长点阅历。救兵来几波,你便撵走几波,若有善民偷偷送斋饭过去,你第一个将斋饭抢过来摆在住持面前,他决计是不会独食的,到那时你便将这些斋饭通通赠给衙令亦或是衙令底下那些来援的救兵,美名其曰‘官家人身子骄贵,挨饿不得’,只管叫众僧陪着住持饿肚子,衙令一直喊着要回家。私底下也要注意众僧之中有几位年纪老迈之人,比不得这些年轻和尚,该偷偷混着水合上辟谷丹叫他们吃下,明面里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凭住持再三说些道理,你充耳不闻,只答一句:既然住持念的经文只是执苦,我所作所为有何不可当成渡人?”
【149】小僧法号悟梅(三)()
银龙从来好说话,回了客栈与他说起在此地只怕得耽搁上几日,他便一副解语花的姿态,很是理解计划不如变化,不过苏白心底清楚,银龙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
按理说,随着时间悄离饱尝他所谓“落地凤凰不如鸡”的落魄,再怎么说龙性也是有傲骨的,苏白就不信他银龙上仙对于拾回自己仙骨的进程是一点也不着急的。
关于这事,往后她也才知道,自己当初还真猜错了,这是后话。
刚回客栈连半个时辰都没有,便听到了喧哗声在巷子口由远及近,有看戏的碎语指点声,有呵斥叫骂却畏首畏尾的起哄声,更有那衙令太高了嗓音自爆后台如何如何的威吓不断。
最是耐人寻味的,便是这众多嘈杂的声音里头,隐隐听见有人总在“阿弥陀佛”念个不停。
不用去看,苏白也猜到,这是那住持来了。
不是要住持去哪撄宁便去哪么?
既然撄宁能擒着衙令向这边走来,那么住持必然也在其中。
很快,众人便来在这老旧客栈前,看戏的是越围越多,把一个供人静修的宿馆给生生弄成了菜市场,听着急促的脚步噔噔噔就上楼了几人,伴着叫骂,苏白知道,是几个想要忠心护主却又不敢当真动手的衙役。
而住持的脚步虽比不得内家子弟的轻盈,却是走得极轻细的,似乎是生怕走动声大了便会惊扰了房梁上搓着手的群鼠,又似乎是长久习惯了清静。才会一行一止皆如此自律。
既然入了客栈,想必住持此次前来,找的是她,她可是记得当着众人的面,撄宁喊了她一声师傅。这合乎情理,徒弟“闹事”自然得找师傅“出面”。
门“吱呀”一声开启,苏白收功起身来到桌边倒了两杯清茶,清和的声音缓缓扬出客房传在走道上,明知故问道:“不知住持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这茶水都搁的温吞了,只怕唯有苏白才能如此泰然的拿这冷茶来招呼“客人”了吧?
一抬眼,便看见三两个衙役畏首畏尾的朝里看了看,便又远远躲开,紧接着住持便“率领着”她那二徒儿撄宁擒着“熊猫眼”的衙令走了进来。
苏白在桌前坐下。示意住持也坐下“品茶闲聊”,睨了一眼撄宁,传音过去:“再怎么说他也是官家人,下手不知轻重。”
撄宁咧嘴笑了笑,那星目好似明媚的阳光。若不是如今不借助外物他无法传音。只怕要说上一堆他自觉此行有趣的地方了,哪里像是潜心修行的道士,亏了他那一身主角气场的仙风道骨。
“阿弥陀佛。”
住持念了句佛号,入乡随俗择了桌面一侧也坐了下来,再念了句“罪过罪过”,这才进入正题:“请施主劝说爱徒,放了衙令大人。”
细细打量这满身挂彩的和尚,新伤旧疤,看得出这些日子没少遭冤枉罪,只不过此时再细瞧。这和尚的眼竟有种相熟感,叫她恍然想起多年前,在三合镇遇到的那个孩子。
当然,那孩子如今只怕功名在握,亦或是金榜题名不远矣,人海茫茫总有些人会如此相像,一个年轻的高僧与一个年幼的孩童给人感觉拥有相似的眼神,叫她不禁想起佛家常说起的缘法、缘法。
苏白不急着答,先喝了口茶,这才言道:“莫不是住持是嫌这茶水温凉,有怠慢之处,故而不喝?”
“阿弥陀佛,岂敢岂敢。”说罢,这和尚便双手托起茶杯,一饮而尽,比起一般的出家人,他是不同的,敢于直视“女施主”的眼,没有任何的杂念去搅浑那一双明亮通透的眼,在他心底只怕人人皆是枯骨,皮外相不过虚幻,看来住持一职他并非徒有虚名。
直视苏白他便开始说起佛理来,无非有关释放衙令之事。
其实此番苏白对这出家人印象是极好的,并非不待见他,只不过这闭门羹必须得给,若不逼一逼这固执的脑门,否则迁移一事短时间内这和尚是不会放下己见的。
要知道她最没有的,就是时间。
只消是在无名谷外头,有那三人组合,各种杂事便会接踵而来,自然比不得回谷一门心思的修行,在外少不了分心,所以在外她最没有的,就是时间,耽搁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待僧人说完,苏白慢条斯理的下了逐客令,真真如那凉茶,刻意的怠慢:“住持说这些我就一句没听懂,不过有一点我与住持倒是相似的,一想到能与大德高僧处事相近便叫我身与为荣,你我的相同之处名为‘固执己见’,我待徒弟向来给足自由,徒儿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若住持是执苦,那本道处事便为执甜。”
说道这,她起身大有送客之意:“本道可未曾看出有甚么不妥之处,天色已晚,有劳高僧请回。”
这话说得和尚哑口无言,看她表面上是刁难,实际上与她徒弟都是一样,是绕着弯子劝他迁移远乡。
和尚不愚,自是明白,只是还不足以被说动,想来此时和尚仍是觉得,自己所作并非固执己见,是她们未曾看破罢了。
若是知晓此事的前因后果…和尚正想着,忽闻外头又是一阵骚动!
但见一三十有余的贵妇抓闹着冲了进来,这脾性烈野倒也寻常贵妇不同,这不刚一进屋,一眼瞧见了那“熊猫眼”的衙令,红肿的两眼狠狠朝擒住他的撄宁一刨,闹喊着:“天杀的这般欺负我家老爷!我跟你拼了!”便张牙舞爪地朝这俊逸道士扑去,似是欲将这器宇轩昂的“仗势欺人”者给生生撕个粉碎!
“叫你欺负我男人!叫你吃了雄心豹子胆!”
撄宁自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凶悍的女人?
幼时被当做公主娇滴滴的惯养,少时跟着表面严肃实际上却没脾气的师傅修行,出门见到的也都是那些个看他傻眼的花痴,哪里见过这如虎似狼的画面?
若是他面前杀来一只凶手荒魔,他的步子定会迎前而上,不畏生死。
可朝他撕抓打来的却是个凡体妇人,他可没记得有谁教过他男人不该让着女人的,“啪啪”三个呼扇躲过一个挨了两,殷红了半张俊脸,就被那违常悍妇有力的手指给掐紧了耳朵使劲转!
“还不放了我家老爷?”
可又偏偏是个尊师令的乖宝宝,不敢放了衙令这烫手山芋逃走,平生第一次被人攥耳朵的疼,与丢脸,这一瞬,叫他还手不是,挨着又不是,狼狈的拽着衙令往后一退,急忙扼住衙令的喉咙,冲那女妇唬道:“你再碰我一下,我便拧断你汉子的喉咙。”
【150】小僧法号悟梅(四)()
“你敢!”
眼见事态失控,也不知从哪冒出的角色,钻过围满客房门外的众人,匆匆入屋便速速拉拦住了这妇人,没个歇气,便劝道:“大夫人,此事皆因这妖僧而起,定是这妖僧给这些道长施了妖术,在操控着这些道长啊!”
这想象力并不算新颖,但也算是转移了那女妇的怒火中烧,转了身儿毫无征兆的便扑在了和尚跟前,又闹腾了起来。
和尚不比撄宁,是个任打任骂好欺的主,老老实实挨打不躲,只会念着“罪过罪过”,更是惹得妇人下手不知轻重。
还别小看了这妇人,虽算不得练家子,但手拎个百斤怕不是个问题,如她那比她丈夫还要高大魁梧许多的身板,这单薄瘦弱的住持落在在她的手底,顿时成了雨中摇曳的树枝,叫那前来游说的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才给又拉拽了开,继续劝说:
“大夫人若是把妖僧逼急了,妖僧施妖术反倒害了老爷怎么办?”
若不是有这么一个“劝和者”,或许苏白早已插手此事,天知道当那一巴掌拍在自己看着长大成人的爱徒脸上时,她眼底曾再度浮现过少许戾气,此时她虽一副泰然的神态继续品茶,心底却非如此安宁。
她苏白自最清楚不过,如今心境上频有走火入魔迹象,严格来讲,即便她还未曾真做些什么有违正道之事,不定还真就成了早晚一天的事。
只是,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断也不愿意在徒弟们面前“现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一手带出的徒弟,不该有个那般的师傅来做榜样。
“妖僧,你放不放了我家老爷!”
“阿弥陀佛。衙令夫人切莫动怒,动怒伤身…”此时说起话来,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但苏白清楚,他喝下的那杯茶水里混着的丹药很快就会见效,虽算不得是什么珍贵的药材,但也算是不错的内外伤混合灵药了。
故而,她自是不担心这和尚真会因此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此西去。
不过话说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这和尚还顾着说这些道理?
这不,说不到人的心坎上不说,反倒惹得那夫人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整个给踢倒靠在了桌前,光光的脑袋一头磕在桌面上再被夫人一推。眼见太阳穴就要正正砸在板凳尖角之上!
苏白手腕翻转。正欲运气隔空替那和尚挡下尖角碰撞,却在一瞬间,入眼瞧见了一物,此物自和尚的衣襟里那被扯断的红线拴系着一并落了下来:
明黄的纸张似是沉浸了岁月显得老旧,那是专门用来画符的符纸,可偏偏就是这不起眼的小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虽然时间陈旧,但那护符还残留着丁点法力,里头所散发的气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那是她师傅独创的平安咒符,是她一笔一划书下的咒文,她怎会不认得?
此生护符除了无名谷中人。她只赠予过三位,先有如今只怕与她恶交的旧熟平慎之,再有平慎之那师姐向她讨问去的,最后一个,便是当年她亲自送回的遗孤!
那孩子的声音如今依旧记忆如新“我会乖乖听话的,叔叔一定要回来。”
只是…
这东西…为何?
…
难怪!
难怪会觉相似,难怪心生熟识!
忽有一阵强劲无形的力量由内向外荡开一道涟漪,门里门外所有站着的人都应这忽起的力量向后跌去,似是一种愤怒,却又不像,因为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只有那一道忽起的强力涌现过刹那,便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