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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靳的目光中透出一点赞许之意,接着转头凝视着列位最下方的牌位出神。
商承华见商靳没有责怪,胆子大了一些,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下首放着的,正是商朴和寒林的名讳,不禁惊讶道:“这是……大伯和堂姐姐……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已经把他们的名字从族谱和名册上除去了吗?”
商靳叹了一声,低声道:“石室部的族谱和名册,都是留给后人查看的,不能有一点脱漏。而承瑶殿下的地宫,才是真正记录我族兴衰之处。毕竟,他们从来都不愧是祈天宫的族人,神血的继承者;他们有资格,留在这里,和历代大祭司,少祭司一起。”
商承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等到有朝一日他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时,商靳早已不再了。但是,当若干年后,他重又回想起今日的情景,回想起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堂姐——自然,寒林是见过他的,只是他那时太过年幼,早已不复记忆;每到那个时候,他总会为商靳深藏的亲情动容与叹息。
“承华,跟我过来,到伏羲大神的神殿里去。”商靳已经走到了宫门外,冷静的声音不容人抗拒。
商承华微微不悦,蹙着眉低声道:“我们不回去吗……?”
商靳今天的耐心似乎不错,道:“去过那里,我们便回祈天宫去了。”
商承华便乖乖跟着他,走了不多久,便到了神殿之外。
商靳暂且不进去,直直望着远处的一点亮光出神。
“大祭司,那里出去……是什么地方?”商承华小心翼翼地问道,唯恐触怒了商靳。虽然父亲和他说过,商靳在寒林拒绝回京之后,自己年事已高,对当年严待商朴和寒林颇为后悔,因此对承华的管教,早已松了许多;但他还是有些害怕商靳,不敢多说什么话。
商靳随口答道:“那里是东宫……你堂姐和陛下,原先就住在那里。那边的出口附近,现在已经封闭——既然暂时无人居住,就更要防备别有用心的人,从那里进入地宫了。”
商承华仍是有些不懂,商靳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是说起潮儿那孩子,我听说陛下对他的管教可严了,他年纪虽比你小一点,但比你懂事多了。”
商承华低下头,轻声嘀咕道:“太子殿下这些年都没有娘亲照顾,多可怜啊……”
商靳蹙了蹙眉,回忆道:“陛下幼时也没有母亲照顾,很长时间都在祈天宫中。若不是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够,原是要将潮儿也送到祈天宫来的。”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料想商承华也明白不了这许多前因后果,便道:“承华,你跟我进到神殿里去吧。”
商承华见神殿中幽深晦暗,霉气呛人,面带难色地摇了摇头,随即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踏了进去。
商靳立在他身后,见他这样的情态,不禁露出微笑,也跟了进去。
商靳慢吞吞走到承华身后,温和地道:“好孩子,你跪下。伏羲大神念在你年幼继任,不会与你为难。你待我祷告结束,就可以离开神殿了。”
商承华有些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跪在了神像前,垂头听着商靳的祷告,但只第一句,便让他非常吃惊。
“祈天宫商靳将不久于人世,下一代大祭司为嫡孙商承华。承华年幼继任,望伏羲大神垂怜双华。
“归风为商枰之子,虽为灵族,亦颇愿为双华着想。商靳拟离世后,遗命归风摄少祭司之职,辅佐幼儿,共佑双华,望大神谅解。
“原少祭司,祈天宫嫡长孙女商寒林,为护双华与族人安危,背离大神教诲,与灵族亲厚。然其心可悯,乞大神护佑此女,平安归京,与陛下完聚。”
回祈天宫的路上,商承华始终低头不语,商靳问道:“承华,你不乐意做大祭司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商承华沉吟了一会儿,才道:“爹说过,大祭司……本来应该是堂姐姐;而且,承华年纪小,还不能够担负这样的重任。”
他说着,眼眶红了起来,终于忍不住抱着商靳,“哇”地哭道:“大祭司,你不要扔下我们……爹爹说了,堂姐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她回来的时候要是见不到您,一定会非常伤心的……承华和其他叔叔伯伯也会舍不得您的……”
商靳和蔼地抚着他的脑袋,安慰道:“好孩子,生老病死,本就是天数,不要伤心。至于林儿那丫头……只怕川儿还能见到她,我却是不能够了。”
他叹了口气,道:“你的名字,就是你堂姐起的——你该知道,那原是当年我为她起的名儿,但她母亲定要改作了这样,便也罢了。承华,承华,承我双华之重任,望你牢记在心,不得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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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节 何时共采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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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清明的时节,细雨密密地织在青灰色的天空中。
祈天宫比往年更加繁忙,商靳于去岁离世,嫡孙商承华年幼继任,虽有归风摄职辅佐,在清明祭典前依然显得左右难顾。
临窗的屋子内,年幼的孩子正趴在桌上,仿佛睡着了一样,但是他的眼睛睁着,里面紧张的神色怎么也掩不住。
归风怜悯地看着他,在心中叹道:“可怜……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如今这一切,原该由朴伯伯和表姊来担待。”
商承华抬起眼望着他,犹豫地问道:“我真的要一个人去祭坛上吗?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
归风蹙着眉,安慰道:“承华,不要害怕,不必管祭坛下的那些人,只要一心一意祷告便好。祭典的流程,你总是记得的。”
承华直起身,扶着桌子,点头道:“我记得!大祭司带着我参加过很多次祭典……只是,只是到了自己去做,总还是很让人忧心的。我,我有些怕,害怕自己出错,辜负了大祭司的期望……”
归风握着他小小的手,鼓励道:“不会有错的,你要学你堂姐姐的样子,不要害怕,勇敢一些。伏羲会保佑你的,大祭司他们都会保佑你的。”
承华盯着他,乞求道:“表哥哥,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去祭坛上吗?”
归风摇了摇头,道:“好孩子,唯有少祭司才能与大祭司共同在祭坛上祈祷,如今少祭司之位空悬已久,没有人可以陪着你去祭坛上。”
承华扁了扁嘴,跳下凳子走到窗前,踮起脚伏在窗台上望着雨中灰沉沉的祭坛。
归风走到他身边,回忆道:“她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祭司,那样的风华绝代,如同昙花一现,再也不得一见。”
承华抬起头,问道:“堂姐姐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们都说她很厉害,又说她很喜欢陛下,可她,为什么不回来呢?大家……都很想念她,祭司和巫祝说起她,都是很怀念的样子……”
“她……?”归风出神地望着祭坛上巨大的伏羲塑像,雨丝在上面溅起,像是给神像披上了一层白纱,“她很想回京,可是有一些事情,使她不得不这样做——和自己亲爱的人分开,甚至,舍弃自己的性命与魂魄。”
承华疑惑地望着祭坛,归风的话使他年幼懵懂的心蒙上了一层悲哀的纱幔。虽然此刻他还不能理解这里深刻的哀痛,但至少他感到这是一种很难受很难受的感觉,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远处的宫墙内,翠华亭下,翟川静静地看着湖畔出神。
旭华撑着一柄素白的伞,从后面慢慢走来,在雨中的草地上留下一道湿湿的痕迹。
“陛下,归风公子请您去祈天宫一趟,商议清明祭典的事情。”旭华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一句话。
翟川转过身来,问道:“他很着急吗?承华如今是第一次上祭坛,只怕有些紧张吧。”
旭华摇头道:“归风公子说,并不是很紧急的事情,请您在晚间之前过去一次,就够了。”
“那么,过一会儿吧。”说着,转身走出亭子,向湖边走去。铺天盖地的雨水,立刻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
旭华急忙跟了上去,为他挡住雨水,劝道:“陛下,您这样,皇后知道了会担心的。”
翟川摇了摇头,道:“你忘了,我如今不会有这些顾虑,灵族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低头看了看她被雨水沾湿的裙沿和绣鞋,温和地续道:“倒是你,小心一些吧。平日还要照顾瀚儿和潮儿,应当很累吧?”
旭华笑着摇头道:“两位殿下都很懂事听话,一点都不调皮,又有什么可累的?倒是比当年你们时时拌嘴要让人省心多了。”她的笑容带着一丝慈爱,仿佛那两个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的确,那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有些冒失的,时时被寒林护着的小姑娘了。
“旭华,你年纪也不小了……”
翟川才说了半句,便被旭华笑着打断了:“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绣桐也和我提起过……让我不要学薛姑娘……”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又笑了一下,这才续道:“不过,我并不是要学薛姑娘,她是怕成亲嫁人误了她的大志……而我……”
旭华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低声回忆道:“那年上元的晚上,月亮那么圆,却又那么冷……太子妃,皇后她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有喜欢的人,而她自己是不应当有的……可是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
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湖面,眼眶泛红,道:“我看着你们成亲,看着你们的感情一点点变深……你们分开,旭华没有看到,可是……”
她抬起一只袖子,掩面哭道:“还有郡主殿下和林将军……我,我不知道真心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能够在一起……?”
翟川淡淡叹道:“天要如此,何必问为什么……”
旭华幽然道:“如果一切真的像皇后当年说的那样,现在又会是什么结果呢?旭华不敢去想这些,只是有时看到您和上代大祭司那么伤心,希望自己能够代替皇后,就算死了也心甘情愿。”
翟川摇头道:“旭华,你为什么要这样想?林儿说的没错,你应当有你自己的生活。”
旭华擦去眼泪,静静地看着涟漪四散的湖面不语。柳荫下,系着一艘小船,想是翟瀚和翟潮出来湖中荡舟,突然遇到急雨,不及收拾去。
看着那船在雨中飘摇,她不禁叹了口气,却觉得自己的心连飘摇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了幽深的湖底。她哀戚地道:“我看到了太多这个世上苦难的事情,我的心已经提前老了,不想在受到什么震动了。”
翟川怜悯地看着她,道:“你只是累了,不要去想这些过去的事情了。这是我和林儿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累得你们一再伤心难过。旭华,你应当像常人一样去生活,不要担负自己不该担负的东西,林儿若是知道了,定会过意不去——她说过,很喜欢你和阿涟。阿涟的事情已经让她抱愧终生,希望你不要再让她难过。”
旭华感到地点点头,但又缓缓摇了头,绝望地道:“旭华恐怕永远都做不到了,请您见谅。”
翟川叹了叹,不再相劝,转而看着湖边的一株不大的柳树,怀念地道:“当年林儿在这里插了一枝柳条,如今也长到这么大了。”
旭华听了又落下泪来,低着头哽咽难言。
远处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薛瞳披着白漆的斗笠和蓑衣,慢慢走来,道:“我听宫女说,你们在这里……”
翟川点头道:“阿瞳,你亲自进宫,是重山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薛瞳带了些不忍的神色,道:“沈潭丞相接到传信,说世子妃因为连年操劳,病情转重,希望您派人前去照应。我看她一个女子,倒还是我去那里看看才好,也可以顺道去雾霭林看看寒林,您以为如何?”
翟川应允了下来,折下一枝柳条,道:“把这带给她,我并没有其他的话。”
薛瞳接到手中,回身告辞,却见远处的花荫下,一个红衣女子立在扯天扯地的雨幕里,头发和衣衫全都湿湿地附在身上,但她的眼神还在痴痴地望向这边。
薛瞳淡淡看了看她,带了些刺儿道:“原来还有一人……”她见那女子在春寒中瑟瑟发抖,终于软了软,道:“旭华,你若是无事,遣人送安妃回去……我们一介凡人,可不能这么糟践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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