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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畴消受了,放下手中的纸,将狼毫搁到笔架上,随意的一伸手,道:“不必了,起来说话吧。”
胖子应声而起,道过谢,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处,眼睛却偷偷的四下里用余光张望,似乎对当朝大学士的办公室很感兴趣,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
对这些虽富可敌国却毫无政治地位的商人,洪承畴这段时间见了不少,他总揽长江以南的军民政务,涉及军务民生,必然要与大大小小的商人打交道,来到这里的,至少也有十来个了,其中有的大气,有的畏缩,像这王涛这般的,也有不少。
粗鄙、庸俗、市侩,这是洪承畴对王涛的第一印象,一身的高价货却满脸假笑,表面恭恭敬敬却到处乱看,观其外形明其内在,阅人无数的洪承畴一眼就断定,这又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家伙。
不过商人似乎也理当如此,慈不掌兵义不行贾,如果商人不是这般模样,倒是奇怪了。
所以洪承畴也在脸上挂上了微微的笑容,和蔼的开口问道:“王老板是左梦庚介绍过来的?”
“正是!”名叫王涛的胖子答道:“小人是淮安人氏,常年在淮右经商,主业米粮,对布匹、棉花等也有涉及,左梦庚大人驻扎淮右时,对小人多有照拂,也对小的信任有加,他军中粮草都是交由小人商行负责筹集,闻洪相有大宗粮草生意,广召江南米商,左大人就推荐小人来了。”
“哦?”洪承畴笑容依旧,继续问道:“左梦庚近年虽因被朝廷抽了兵,眼下不过数万之众,当年却是麾下二十万的重镇,能供应得起这等规模大军粮草的,想必颇有财力,不知王老板身家几何?”
王涛面露得色,有些傲然起来,他微微欠身,答道:“蒙洪相垂询,小人家世代经商,累世做这米粮生意,传到小人手中,已经第五代,期间虽有波折,但总体来说是平稳的,南直隶一带的米粮商人,说起我家聚福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过手的粮食,数以百万石计,在南直隶和浙江、福建等地,都有我家的仓库粮行,要说身家能力,整个江南都数得上号的。”
洪承畴微微吃了一惊,一年过手百万石的粮食,这倒是很大的数目,大明太宗皇帝时,全国官仓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四千万石粮食,那还是大明国力鼎盛的时候,无害无灾。
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用赞叹的语气道:“王老板家世源远,的确是豪富,怪不得左梦庚能极力推荐你。”
他话锋一转,好似不经意的问道:“不知王老板和左梦庚,是何时认识的?”
王涛脸上顿时不自在起来,尴尬的神色涨了半边脸,他偷偷看了一眼洪承畴,却发现洪承畴两眼目光如刀,犀利得要剥开他的心房一般,不由得脸上肥肉一颠,忙躬身应道:“这个,这个,不敢瞒着洪相,小人与左帅,乃顺治二年结识的,当时左帅新附朝廷,无所依靠,驻扎在扬州至淮安的沿途,麾下部众甚多,却缺粮缺饷,眼看就要哗变离散。小人运粮经过,偶然得知,寻思此刻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何不结一善缘,日后也有个照应,于是驱粮车就地入军营,向左帅献了诸多粮草,左帅大喜,从此与小人交好,这许多年来,多亏左帅多方照应,小人在南方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甚至湖广一带,也有涉足。要细说起来,从根子上讲,还得感谢皇上和朝廷,若不是天恩浩荡,让左帅复起,小人也不会借着一丝余威做下这等盘子。”
洪承畴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的生意,左梦庚也有一只脚在里面吧?”
王涛更加尴尬了,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说不清话来。
洪承畴把手一挥,哼声道:“你俩那些桌子底下的把戏,我也无心过问,就此打住吧,不过既然你家商行能力颇足,倒是可以一用,不知王老板可愿为朝廷做些生意?”
王涛眼中光芒一亮,整个顿时精神起来,胖脸上重新布满了笑意,搓着手抬头媚笑道:“愿意、愿意,为朝廷做事,乃我辈本分,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
洪承畴也笑了,轻轻的拍拍桌子,缓声道:“不需如此,只要你干好的老本行就行了。”
……。
良久之后,现在叫做王涛的祖天赐踏着小碎步从宫中走了出来,满脸的笑意,活像得了无比大的赏赐一般快活,送他出来的内侍把他带到门口,得了他从袖子里递出的一张银票,同样笑嘻嘻的与他挥手道别。
转过脸来,祖天赐快步离去,坐进了一辆停在宫外已久的马车,门帘一关,面上的笑意隐去,换作一张沉稳冷然的脸来。
他摸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面目凝重的思量起来,两眼入定般的盯着车厢顶棚,许久没有说话。
半响之后,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竟然隐隐有泪花闪动。
……
文楼里,送走了王涛的洪福回到洪承畴身边,手中拿着一叠纸,轻轻的放到洪承畴的桌子上。
正闭目养神的洪承畴微微睁开眼,瞟了一眼,又闭上眼皮,继续假寐。
洪福恭声道:“全在这里了,一共十八名大商家,他们的背景、身家,都写在上面了。”
那叠纸就放在桌上,洪承畴却没有伸手去动一动,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洪福也默不作声,静静的站着,仿佛说了上面那句话就突然哑巴了一般。
屋子里一片沉寂,风从窗外吹来,带来丝丝凉意,入夏的南京已经有些炎热,微风拂面,倒是很惬意的。
洪承畴扬起头来,感受着风的味道,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仿佛在问风:“承畯…。。和老夫人,现在在哪里?”
洪福低着头,轻声答道:“二老爷带着老夫人,住在一艘画舫上,随波而居,有人照顾着,就在长江边上。”
风大了一些,吹得桌上的纸有些“哗哗”的乱动,洪承畴没有理会,他站起身来,踱步到桌子另一边,眼看着窗外,竟然少有的露出了落魄的神色。
“洪福……你说说看,我和承畯,究竟谁做错了?是他,还是我?”这一刻的洪承畴,分外的老迈,纠纠上位者的气度荡然无存,背有些驼,身形居然有些佝偻。
洪福依旧低着头,眉头有些微皱,也有些意外。
“这……”洪福迟疑着,不敢回答。
洪承畴笑一笑,有些凄凉:“你不好说的,是不是?不怪你,不怪你的。”
他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房顶在眼帘中望不到边,红墙黄瓦的宫殿大气磅礴,文楼本就高大,站在这里,仿佛整个紫禁城都在脚下。
“八旗兵在撤了啊,他们倒好,走了就走了,丢下我在这边照应局面,还要为他们筹措军粮,山西战事紧呐,军粮要从这边调,不然也用不了这么多米商来。”他自顾自的说着,像是在说给洪福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承畯也好啊,他看不起我,放言从此不踏上清土,一辈子要住在船上,他有气节啊,不像我,虽然他是我弟弟,却比我要好。”
“气节啊。”他重复道:“气节,可是……气节有什么用呢?我败了,连皇上都给我写了挽联,就断了活着回大明的路,气节能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我护着承畯,他和老夫人早就被清廷杀了,气节能救他们吗?能吗?”
说着话,洪承畴的语气渐渐高了起来,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是在吼了,楼下的侍卫探头朝上面看了看,又回过头去,向远处靠了靠。
“老爷,事已至此,当以眼前为重。”洪福低着头,说道。
“是啊、是啊,看眼前,看眼前。”洪承畴长吐了一口气,自嘲般的笑了笑:“山西虽乱,却并非不可收拾,南边波澜不惊,太平无事。摄政王亲自出征,想来是可靠的,姜瓖和王欢再凶,也凶不过鞑子,哦,错了,是朝廷。这么久了,还改不过来,总是说错。”
他伸手在脸颊上拍了拍,像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把手放下,扶着窗框,凝目看向了远处的屋顶。
时间已近傍晚,夕阳下的金色屋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闪亮的光芒,与整片紫禁城混为一体,金碧辉煌,壮哉斯然。
光线映在洪承畴的眼里,和黑色的瞳孔夹杂在一起,变化成无数的颜色,复杂又深邃,就像他的心,矛盾无比。
(本章完)
第426章 选择()
轰隆!
雷声伴着雨滴,从天上落下来,电闪雷鸣,把倾盆大雨浇在雾蒙蒙的地面上,好似落在一片面团里的水,激起无数点点泥团。
阎可义披甲走在城头上,搭起手凉棚,凝聚目光,企图透过雨幕,看清楚城外的情景,不过大雨延绵,遮蔽了他的视线,把天地都隐入一片模糊中去,他虽然极力远眺,却只能大概看到城外数丈开外,那里一片狼藉中,什么活物也没有。
有的,只是残破的拒马、乱七八糟丢了一地的礌石、燃烧了一半的木头桩子,以及昨天晚上夜袭之后没有来得及拖走的尸体。
箭杆插在尸体上,不过更多的箭杆没有射中人,乱糟糟的射在泥地上,把个泥泞地弄成了麦地般的样子,箭杆尾端的羽毛在雨中轻轻摇动,浑似风中摇曳的精灵。
阎可义望了一阵,有雨水顺着铁甲的缝隙侵入到里面渗透了衣服,把肩膀上包扎好的绷带浸湿,让伤口隐隐着痛,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按了按。
“都打起精神来!鞑子很可能趁着大雨偷袭,不想死在这里的,都把招子放亮些!”阎可义顺着城头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喊道:“大雨中别用火器,那玩意儿碰水就没用,用弓箭,用石头,遇敌袭就敲锣!”
站在城头的士兵有些披着蓑衣,有些没有,没有的,就躲在木质的遮箭牌下,用疲惫的眼神看着他,没有作声。
这些士兵目光有些呆滞,无神的眼神里除了疲态,还有一种绝望般的无奈,在这一刻,除了本能中爆发的对生的希望,似乎没有别的支撑他们继续留在这里。
阎可义喊了一阵,伤口越发疼痛起来,他甩甩头盔上留下的雨水,走下了城头。
顺着城边的巷子走了一段,来到一处比较宽敞的宅院边,这里似乎是某个大家族的祠堂,够宽大,非常气派,门口还刻有一副对联,阎可义看都没看对联写的什么,就走了进去。
院子内外,布有许多守卫,这些人要精神一些,比城头的败卒要好得多,至少站立姿势就要挺拔许多。
穿过不大的院子,里面就是祠堂的正屋,约有四五根大柱子撑着,足以容纳百八十人,当中一张巨大的长条桌子,应该是用来摆放祖宗灵位的供桌,被打横了放在里面,桌子上摊着一张地图,围着几个人。
李成栋站在正中,指着地图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向了阎可义。
不过短短三天,李成栋的面容与前几天笑谈划江而治的时候老了许多,筹措满志的意气风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惊弓之鸟般的愁容,头上没有戴头盔,一头乱发随意的用头绳结了个髻,发丝飞舞,蓬乱得像个鸟窝。身上倒是披着甲,不过甲胄没有系好带子,有些趿拉,看上去仿佛丢盔弃甲的败军。
“怎么样?城上如何?”声音有些沙哑,李成栋的目光投在阎可义身上。
“这雨够大,鞑子的炮用不上,只能用人命来攻,昨晚上夜袭没成,今天倒是清静。”阎可义答道,走到一张凳子上坐下,开始在几个亲卫的帮助下脱甲。
李成栋点点头,舒了口气,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地图上,声音低沉的继续和几个将领说着话。
“信丰城城墙低矮,城池不大,并非守御之地,应当赶紧抽身。”
“正是,这场雨很及时,鞑子的炮没法打,城墙虽矮,却还能坚持,不过明后天万一雨停了,那就完了。”
“但是要突围的话,该从哪个方向走呢?鞑子兵多,把这里围得似铁桶一般了!”
“往南走!南门地形复杂,鞑子顾不过来。”
“其他几个门也要派人突围,否则鞑子很容易判断出我们的方向,尾随追来太危险了!”
“有一点不知道各位发现没有,从头到尾,没有看到一个八旗兵,也没有见到一面鞑子的旗帜,打过来的都是汉军,攻城的也是汉军,鞑子会不会在附近埋伏等待,就候着我们出城的那一刻?”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不做声了,空气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是啊,东虏狡诈,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出,那突围出城就是死路一条。
阎可义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任由郎中给自己换药缠上新的绷带,他本低着头,此刻惊觉屋内安静下来,才抬起了头。
众人都拧着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