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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风着凉,劝他回去休息,他虽不反驳,却也不肯挪动地方。就这样不吵不嚷,只闷闷僵持着,晋王倒拿他没办法了。
岸边百草茂盛,长满了粉色的菖蒲花,一株株亭亭玉立、碧翠含香。菖蒲叶细长单薄,常被诗人吟诵成青光毕现的宝剑,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斩碎一川波……只可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一旦秋来西风起,销尽锋棱怎奈何……
小船悠悠,一路飘游,过去济州便是兖州,过去兖州便是家乡了。极目远眺,他仿佛望见千山万水的那一端,炊烟袅袅的青砖小院,门口老榆树上结满了绿褐色的榆钱。姐姐与仆妇们就在窗边专心致志做着女红,阳光从窗口散进来,一束一束,光影里浮尘乱舞……
一阵寒意从脚下攀爬而上,渗入骨髓,沈思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在他身前几尺的地方,晋王正背对他笔直站立着,沈思不想被遮挡视线,向旁边轻移了两步,随着他这一动,晋王也跟着挪出两步距离。沈思霎时顿悟,晋王是想用身体帮他阻挡迎面而来的猎猎河风。
这意外的发现使他无端气恼起来,他气晋王的无微不至,更气自己竟会留意到晋王的一举一动,将那无微不至看在眼里。他气自己明明怨恨着晋王,一心想杀掉晋王,却还要依赖于对方的保护。
可是除了晋原,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不能再为自己的任性莽撞连累更多人无辜送死了。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统领万民的朝廷面前,他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重重危难好似混杂着流沙的滚滚洪水,随时会将他吞没。身后已退无可退,前方又吉凶莫辨,天下之大,竟找不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细算算时间,想必伯龄已然披着绛纱绯袍,迎娶到他的新嫁娘了吧。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红烛摇曳,*暖帐……伯龄啊伯龄,从今后你背靠柳氏,如虎添翼,很快就将要一展平生夙志了吧,只可惜当日红崖顶上的江山之诺,我怕是再不能践约了。
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做“时”,它凌驾于人与万物之上,昼夜交替、四季更迭,谁也莫敢与之较量。“时”不来,运难转,“时”过,却又境迁,纵使审“时”度势,难免“时”不我待。它便是如此肆意地凌虐人心,熬干骨血。
忽然间,沈思耳边响起了卫悠的话——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当属皇帝与晋王,只要他二人斗起来,大周必乱,他二人斗得足够凶,我才能趁机取得皇帝信任,一步步培植亲信嫡系,等候时机取而代之……
如果皇帝要杀之人正是晋王想保之人,他们之间的大战是否不可避免了?晋王身边有孙如商掌控大局,有辜卓子神机妙算,又有张世杰、詹士台等人可指挥兵马上阵杀敌,对抗小皇帝并非全无胜算,而今只差斗志而已……
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摇晃了几下,沈思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是要疯魔了。
古时候有白起用计长平,孙膑血耻马陵,田单火牛阵救国,聂政自毁报友,他沈思身上本该流着那样的血,什么时候竟也学起阴险小人玩弄的勾当了!
在他胸膛里,似有一团火在烘烤着,喉咙干燥难耐,几乎冒起白烟。太阳穴突突跳着,使他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他梦见自己牵着那匹叫“战风”的黑色小马,走在青草芬芳的揽月山下,泉水声叮咚入耳,和着牧童的竹笛小调儿。他记得自己是在等一个人,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那个人讲……可是须臾之间竟狂风骤起,太阳敛去了光辉,变成一颗乌黑的墨块,大地震颤着,裂开一道道巨大的豁口。他的马就站在裂隙边缘,随着碎石一同跌落下去,他慌忙伸手去拉,却只勉强扯到了缰绳。那缰绳套住了马的脖子,勒得皮肉“噶吱”作响,马头呼呼喘息着,一忽儿又变成了父亲的脸,变成了哥哥们的脸,变成了姐姐、姐夫,甚至那个未曾出世的小外甥。他们每个人都被绳子勒得脸孔充血青筋毕现,可沈思不能松手,一旦松手,他们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沈思死死抓着那根缰绳,绳子陷进了肉里,不断向下滑脱着,他恨不得哭出声来,希求那个人能快些赶来,将他解救出困境……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之于他比知己更宽厚比至亲更宠溺,他们之间不说也都会懂,不解释也没关系,不挽留也不会离开……
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明明眼角还潮热着,却已不自觉浮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脊背,然后……猛一用力,将他推向了阿鼻地狱。
跌落的瞬间他挣扎着回过头,却见那个身影化作了一团难以捉摸的迷雾,随风散去。在深渊之上,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匆匆而来的卫悠,卫悠探出半边身体,徒劳地伸出手,可拼尽全力也够不到自己。跌入无边黑暗之前,他只来得及绝望地唤出一声:“伯龄……”
…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晋王知道这河两岸广袤无垠的齐鲁大地正是沈思的家乡,他触景伤情才会愈发闷闷不乐。此时再多言语也是枉然,只要默默照顾好他就是了。
听见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悠长,晋王猜测沈思是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取了外衫过来盖在沈思身上,又小心翼翼擦拭着沈思额头的细汗。手指触碰上皮肤,沈思不悦地侧了侧头,随即嘴角微微翘起,似在笑着,又似在低声嘟囔着什么。晋王好奇地俯□去,将耳朵贴近沈思唇边,他听见沈思在喃喃轻叹着:“伯龄……伯龄……”
晋王像被点住穴道般僵在原地,手指还悬在沈思额头上方,久久没有放下……
第30章 佳期误疾风暗卷 楼南树()
听见沈思睡梦之中竟然呓语着卫悠的表字;晋王不觉一愣,手上动作也僵住了。他微微眯起凤目;一脸玩味地凝视着眼前少年,脑海深处慢慢浮现出了那个沉默寡言、心思莫测的侄子……
是啊,遥想当日宁城被围;沈思不惜违背军法、皇命私自领兵出征,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若他与卫悠二人仅仅是同窗情谊;又何必拼死相救?及至他单枪匹马潜入京师刺杀了顾明璋,更是宁愿风餐露宿、东躲西藏也不肯轻易求助于卫悠,究其根源;还不是害怕连累对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舟飘飘摇摇,划开暗绿色的江面,向一派云蒸霞蔚的天际尽头驶去。晋王缓缓起身,负手站上船头,遥望着两岸连绵起伏的峰峦,脸色被粼粼水波映照得忽明忽暗。风势迎面而来,鼓满袍袖,吹散了他鬓角过早浮现的细碎银丝。
几时飘萧霜满头?几番遑遑语未休?几曲衷肠随逝水,几重空山水急流……独自伫立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再回头时神色已平静如初,就好似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没想到。
…
沈思睡过去没多久,就被颠簸起伏的小船给晃醒了。梦里那场足以乱真的生离死别令他心有余悸,愣怔着好半天没能缓回神来。暮色四合,凉意顿生,宽大的外衫底下倒还残存了几分温暖。他懒懒缩在那,目光呆滞着,不知想些什么。
这功夫牛黄端了刚刚煎好的草药汤走过来,嘴巴还闲不住地唠叨着:“公子公子,快趁热喝了吧,看你今日气色愈发好了,小人心里实在欢喜。”
“有劳了。”沈思将碗接到手里,憋住气一仰头灌了下去。那药汤热热的,麻麻的,滋味又酸又苦,留在舌头上久久消不掉。若不是晕船的滋味更加难捱,他真恨不得悉数吐掉才好。
幸得晋王细心,知道他嗜甜,上船之前特命人预备了几包京城才有的芝麻白节糖,每次喝过药他都迫不及待想丢一块到嘴巴里。只可惜晋王管得严,生怕糖会冲淡了药性,吩咐牛黄需隔上一阵子才准取给他。
此刻沈思被那药呛得愁眉苦脸,五官纠结在一处,脸孔活脱脱成了捏满褶的肉包子。牛黄看得实在于心不忍,左右没人注意,便从匣子里拣了颗小块的白节糖,飞快塞进他嘴里。沈思尝到甜味,眉眼渐渐舒展开来,还朝牛黄轻笑了一下,以示谢意。
“想不到公子你外表高大英武,却喜欢这种香香甜甜的吃食。”牛黄生在山野农家,性子开朗话也多,因同沈思年纪相仿,很喜欢与他闲聊,“可惜几位行程太过匆忙,不然真该在我们村子里暂住上几日,我们那有种特产的果子酥糖,是拿松子、核桃、芝麻、瓜子一起炒熟,和着麦芽糖做的,咬上一口是又香又甜又爽脆。小时候过年我宁可不穿新衣裳,也要央我娘亲买上几块酥糖回来吃。”
噩梦带来的恐惧和悲愤还萦绕在沈思心头,他本就兴致不高,更加无意去听牛黄大讲特讲什么家乡的风土人情,因此只是敷衍地笑笑:“是啊,可惜了……”
牛黄丝毫没察觉出对方态度中的冷淡,犹在絮絮叨叨讲着:“公子你出身富贵,吃惯了各色山珍海味,想必是瞧不起我们这种乡野小食的,但若你吃上一次,保管这辈子都忘不掉……”
正说得口沫横飞,晋王从背后走了过来,不动声色挡在牛黄跟前,笑着对沈思说道:“念卿,日头落山了,随我进去歇着吧,万一着了凉,只怕又要多喝上几日苦药汤了。”
沈思略为迟疑片刻,也不多说什么,兀自起身转回了船舱里头。他看得真切,晋王本意是不想他与牛黄相处得太过亲近。
因为动作急躁,他肩头披着的外衫险些滑落,还是晋王急忙伸手过去扯了一下,才不至被风卷入水中。谁知这毫无恶意的触碰竟被沈思下意识闪开了。
晋王的手虚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讪讪搓弄了两下指腹,最终稀松平常地笑道:“还好你早早醒了,不然这一觉睡得太足,晚间就该要失眠了。”他本是在没话找话,借以缓解尴尬气氛,可看到沈思一张脸紧紧绷着,稚气之中无端端添了几分傻气,他又忍不住想去逗上一逗,“念卿我来问你,方才熟睡之中为何接连唤了几声‘守之’,可是梦见本王了?”
“你……”沈思像被人窥探去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眼珠瞬间瞪得溜圆。他既羞且怒,却无法反驳,因为梦境里头,他确实心心念念满脑子都是卫守之。
见他几次欲言又止,脸孔憋得通红,晋王只觉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再舍不得继续捉弄下去了,赶紧岔开话题道:“晚间我命人准备了清粥小菜,喜不喜欢都多少用一些,且忍耐忍耐,明日午时咱们便可下船。等回了岸上,你胃口恢复了,再把这几日所受的辛苦全都补回来。”
沈思听着晋王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他朝船舱外忙碌的牛黄瞥去一眼,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晋王见他问起,知道自己的打算逃不过沈思眼睛,所以也不多做隐瞒:“兹事体大,不仅关乎你的安危,还关系到晋原无数百姓的生计。在没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我决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破绽存在。对于无法确定能否可以保守秘密之人,只好选择封口。”
晋王的语气波澜不惊,听在沈思耳朵里却并不轻松。晋王向来是上位者,掌生杀予夺之权,绝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个小小的山野郎中身上。他固然有温柔宽厚的一面,但那只表现在某些人面前,更多的时候,他精于算计,心思狠决,手段残忍。对他而言最直截了当的封口办法,就是让一个人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沈思很清楚,晋王骨子里是不想打仗的。一旦发生了战争,无论胜败,他在晋原地界上苦心经营出的风调雨顺、安民乐业就都将化为乌有了。
归根结底,小皇帝,顾明璋,晋王,都是一类人。他们为了保住所拥有的一切,会不惜任何代价,包括牺牲掉几条不相干的人命。
…
第二天晌午,船行到德州卫境内终于靠了岸,指挥佥事张世杰早早带领一支精锐人马等候在了那里。这些人都穿着便装,三五一群乔装成商队、镖师模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动静,手掌片刻不敢离开随身武器。
晋王从容下船,面对走上前来恭敬施礼的张世杰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下已有了几分推断。他避开众人,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可是城中有变?”
“禀王爷,晋阳城内一切安好。只是……”张世杰谨慎地观瞧过左右,贴近晋王小声回道,“小皇帝先您一步派了钦差大员过来,明里说是‘查察晋冀地区兵备事’,实则成日紧盯着王府内外一应动向,光是求见您的拜帖,已经递上来好几回了。”
晋王略一思索,微微笑道:“无妨,既是派了耳目过来试探,就说明京师那一位还没抓到任何把柄。只告诉你的人谨言慎行就是了。”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