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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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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烤肉一上桌,美酒一启封,沈公子就准时大摇大摆返回来了,还忙里偷闲沐浴更衣打理得浑身清爽。他身上披着件素色半旧褂子,头发松松挽起,只以一根额带勒着,发梢还滴滴答答淌着水珠,那架势比在自家卧房更显自在随意。

    晋王比谁都看得清楚,沈小五纯粹是被酒虫勾引来的,自己哩哩啦啦念出一长串酒名的时候,分明看到那小子喉结处“咕噜”动了一下,不是馋到流口水又是什么?至于来去匆忙,想必是怕好酒被别人尝了先吧。

    野猪肉本就新鲜肥嫩,经了王府御厨的巧夺天工悉心烹制更显美妙绝伦,照比平日的珍馐佳肴别有一番风味。

    左右没有外人,晋王轻声招呼道:“阿屈,你也过来一道喝两杯吧。”等了半天不见人影,他又略略抬高音量唤了声,“阿屈?”

    片刻之后,屠莫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飘了出来,悄无声息坐在下首,向晋王稍稍点头施了一礼,便安静吃喝起来。

    自打从王妃那听到了屠莫儿等人的身世,再与他们相处时沈思总忍不住留意多观察几眼。平日屠莫儿贴身保护晋王,神出鬼没抓不着踪影,此刻同席而坐沈思才算真正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屠莫儿总是低垂脖颈,长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孔,饶是露出这半边,额头也已布满了鱼鳞状干硬的伤疤,狰狞可怖,只修长的眉眼依稀可辨当年俊朗模样。

    遥想十数年前一介翩翩佳公子,竟落得这般下场,不免令沈思无限唏嘘。同样是瞬息之间满门沦丧,同样是身负着血海深仇,起码自己还能堂堂正正以真姓名示人,还有人回护宠爱着,奉若明珠至宝,其实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吧……

    正自胡思乱想着,屠莫儿忽然抬起头,迎着沈思的目光望了过来,沈思端着杯酒刚要往嘴里送,不留神被吓了一跳,酒水呛到了鼻子里,激得他咳嗽不止。晋王见状连忙伸手过来帮他拍着背,还小声取笑道:“便是馋酒也要忍耐些许嘛,你武艺这般高强,还怕抢不过别人?”

    沈思平日总和金葫芦、牛黄等人一道说说笑笑,早已习惯于不分尊卑打成一片了,此刻忘情之下竟回手一记凿栗弹向了晋王。晋王毫无防备,被他“咚”一声弹在脑门上,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算再平易近人也好,再虚怀若谷也好,王爷终究是王爷,人前总要顾及体面的。见晋王脸色微变,所有人皆停下了手中动作,躬身立在一旁噤若寒蝉,连眼神都不敢移动分毫。整个水阁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风吹帘拢窸窣作响。

    这功夫沈思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本打算干咳一下缓解尴尬,不想方才呛咳的劲头还没过去,一下子竟憋也憋不住了,满座只听他一人在压抑地咳嗽着。

    好半天,晋王神色古怪地抬手摸摸脑门,自嘲地摇摇头,继而笑着抚上沈思后背帮忙顺着气,嘴里轻叹:“你呀……”

    众人察言观色,各自松了一口气,又过了好一阵,才渐渐响起轻微的咀嚼声和筷子碰触碗碟发出的清脆声响。

    …

    菜吃得差不多了,酒却没喝尽兴。晋王命人撤去满桌的油腻吃食,重上了几样清爽菜蔬,与陈年烧酒一起摆在矮几上,又拉了沈思到罗汉榻上相对而坐,慢悠悠小酌起来。有美酒加持,气氛热络不少,沈思脸上笑容也愈发真切了。

    不一时,有侍从过来回话,说戈小白戈公子恰巧经过,听说王爷在此饮酒,想进来为王爷操琴演奏一曲,以助雅兴。晋王这些时日都忙碌着筹备战事,再没多余精力应付后园诸位公子了,戈小白屡次求见都碰了钉子,不免自己跟自己怄起气来,短短几天竟瘦了一大圈。人家既然来了,晋王也不好再拂了他一番美意,于是特命人去将戈公子“请”了进来。

    戈小白一进门,沈思便被他如临大敌的阵势给逗乐了,还说什么“恰巧经过”,分明就是“有备而来”的,他通身盛装华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走动之际带起阵阵香风,眉毛用黛青细细描摹过不说,唇间还点了少许胭脂,真是好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儿郎。看看戈小白,又看看自己,沈思煞有介事地咂了咂嘴吧,咕噜吞了口酒下肚。

    戈小白并不理会沈思,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管飞向晋王:“王爷想听什么曲子,小白今日就献丑了。只求王爷听了我的曲,别忘了那‘天赐人间吻合人’。”

    这话沈思没觉出什么,晋王却听得明白。戈小白分明是知道自己与沈思未曾有过床笫交欢,所以故做轻浮之语,想用“过来人”的姿态压沈思一头,可惜在这上头他实在高估了沈思,别说沈小五根本听不懂那些淫词艳赋,就算听得懂,也完全觉察不到对方是在以此挑衅。戈小白越是妒意横生,晋王越是不肯迁就他,反笑容可掬地点点头,转而询问沈思:“念卿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

    沈思是个粗人,并不善揣度人心,晋王既然问了,他便照实回答:“歌曲文章上我所知有限,此刻喝酒喝得正酣畅,那等附庸风雅之事日后再做也不迟,依我说不如另添一副杯箸,请戈公子坐过来划拳行令,痛饮几杯才好。”

    戈小白见晋王事无巨细总要征询沈思意见,心中本已不快,又听沈思将自己奏琴说成是“附庸风雅”,更觉不满,他低眉浅笑道:“沈公子真乃性情中人,饮酒也饮得这般豪爽。只不过我等‘附庸风雅’之人只会以诗佐酒,以乐助酒,如市井莽夫一般撸起袖子划拳行令却是不会的。”

    沈思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对方话里话外暗含着讥讽之意,他抬头看向晋王,晋王也刚巧看向他,二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只把戈小白的言语当成是发少爷脾气,全未放在心上。

    这份默契在戈小白看来愈发刺得牙酸眼热了,余光一扫见旁边条案上摆着棋盘,他愤而提议道:“既然沈公子不喜音律,你我便对弈一局如何?古有尧舜先贤以棋教子,今有你我兄弟以棋会友,沈公子意下如何?”

    戈小白是晋原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约沈思下棋,摆明了是想借棋艺给沈思来个下马威,以解心头之气。这点门道不光晋王看得清楚,连沈思也是心领神会的。晋王生怕沈思遭受一星半点儿委屈,当即出面拦阻道:“念卿才喝了好些酒,醉眼惺忪的,只怕连黑子、白子都分辨不清了吧,要对弈往后有得是机会。”

    谁知沈思根本不领他这番好意:“诶,世人都说诗仙李太白可斗酒诗百篇,你又怎知我不能斗酒胜百弈呢。醉了倒好,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钧,铁拐李旋踵膝撞醉还真,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说不定于棋技上头也合用。”说着话他毫不客气地支使胡不喜道,“胡总管,去将那付‘云窑子’取过来吧。”

    话音刚落,胡不喜已忙呵呵小跑了过去,嘴里还恬不知耻地奉承着:“是是是,即刻就来,公子真是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原来喝醉了下棋也有这许多说法,老奴真真受教了。”

    胡不喜向来是欺软怕硬奴颜媚骨,从前看不起沈思相貌普通、衣着土气,每每鼻孔看人,如今知道晋王疼沈思疼到了心尖上,他便恨不得跪下给沈公子舔脚底了。只可惜这一记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沈思根本不领情,他自己几多斤两自己再清楚不过,他所说的不过是些个拳法招式罢了,距离“出口成章”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棋盘摆定,因戈小白虚长几岁,当仁不让抓了一把白子在手里,是为“猜先”。沈思也不多想,随手捡起一颗黑子丢在了桌面上,戈小白摊开手掌,里头恰好是单数,于是沈思先行执黑落了一子。

    晋王倒了杯酒握在手里慢慢抿着,目光也专注在了棋盘上,预备着沈思力有不逮时自己好提点一二,以使沈思输得不至太过惨烈。可沈思对他却看也不看,只管与戈小白在方寸之间拼杀起来。二人下棋极快,在旁人看来几乎没有思索的时间,黑白两子一逼一扳,一关一拆,一断一跳,戈小白妙招频出、步步紧逼,沈思则见招拆招、沉稳应对。

    没等晋王这杯酒喝完,他二人已收官了,点目过后,戈小白以一子之差险胜。沈思输了并不以为意,依旧畅快饮酒、谈笑如常,戈小白赢了却赢得并不甘心,他才貌双全盛名在外,本该大败沈思才是,胜其一子算什么本事。闷头喝了两口酒,戈小白对沈思说道:“方才一战太过仓促,未能尽兴,不若你我再战一局如何?”

    沈思扬起眉峰望了他片刻,脸上似笑非笑:“与戈公子下棋倒也受益匪浅,既然你有此意,我自当奉陪到底了。”

    这一次换了戈小白执黑,他借先手之便处处占尽上风,速度也较先前慢了许多,大有不教训到沈思不罢休的狠劲。哪想到一局终了,仍是不多不少以一子之差险胜。戈小白额间鬓角不觉渗出了冷汗,难道说自己真格遇见高手了?可照沈思一贯的表现来看又不太像,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沈思定是走了好运势,才会侥幸两次都仅输一子的,自己只需再谨慎些,使出真本事,不信制服不了那黑小子。

    最初晋王也以为沈思对棋艺是一窍不通的,见他一子惜败于戈小白,晋王已是刮目相看了。毕竟戈小白在这上头下过功夫,也经由名师指点过。待看到沈思第二次依旧只败一子,晋王便知他是在有意戏耍戈小白了,也怪戈小白太过自负,不懂及时收手,便只能自取其辱了。

    看着沈思大出风头,晋王觉得既有趣又自豪。他这辈子见过的美男数不胜数,细想来一个个不是眉目如画便是温润如玉,以松柏之姿、梅兰气度相喻也不为过,但那些堪比画中人的少年和沈思一比较,就显得太过呆板了,美也美得死气沉沉。沈思就像野地里奔腾撒欢的小兽,追也追不上,抓也抓不着,逼急了张嘴就咬,搞不好还会见血。可那家伙即便再灰头土脸再粗暴凶残,也是活灵活现的,是让人抓心挠肝要去牵挂的。

    戈小白是个极为执拗之人,不出晋王所料,又不依不饶非与沈思战上第三局不可。这次他下得极慢,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斟酌再三,可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到最后也没能与沈思拉开那一子之差。

    三局三胜,对方却次次只输一子,对弈双方高下立判,便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也能看出个中玄妙了。戈小白脸色渐渐泛起青灰,一片颓败之色,他定定坐了片刻,才撑着桌角站起身来,勉强笑道:“王爷,夜已深了,小白甚是疲惫,就先行告退了。”说完踉跄着朝外走去,下台阶时一脚踩空,幸亏随侍的小童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才不至摔倒受伤。

    墙倒众人推,胡不喜还在旁边冷言冷语小声念叨着:“唉,这人呐,脸面是自己争的,也是自己丢的。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好比咱家是无根之人,就不该学人家奢求什么妻贤子孝了……”

    …

    沈思虽不喜欢戈小白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样,却更讨厌胡不喜落井下石的小人腔调,当即打断了胡不喜的话:“胡总管,酒喝得差不多了,烦劳你再去取些来吧。”

    胡不喜身为大总管,原本无需做这些跑腿打杂的活计,但沈思既然交代给他了,他自然不肯放过这献媚的大好机会,当即捣腾着两条罗圈腿躬身跑了出去,恨不得在脑门上用朱砂笔清楚写上“狗奴才”三个大字。

    沈思将棋盘胡乱一推,舒服靠在软垫上,指着胡不喜背影撇嘴道:“这等反复小人,换做是我早已一脚踹出门去了,你倒能忍。”

    “小人虽不可‘交心’,却可‘交易’,只需给点好处便得随意驱策了,有何不好?”晋王用筷子尖拨弄着碟中小菜,翻出一块姜片来,举着说道,“念卿可还记得,早先你因寒邪入体闭阻了经络,我命阿渊亲自开具药方为你调理,当中有一味药材叫南星,本是有毒的,单独服用会令胃脘血肿溃烂,可这南星搭配上生姜同服,却又成了祛风散寒的良药。”

    沈思仰头灌了口酒,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你说的道理我听懂了,便是功过在人、物尽其用嘛。但他方才那一副嘴脸端的可恼,给人瞧去岂不连你都要被轻看了?”

    “念卿啊,你可知财主家养恶犬是为了什么?凡有穷亲戚上门借钱,不宜亲自往外赶,便将那畜生放出去嚎两嗓子,将人吓跑。”晋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亲王之尊,也有很多话是不好亲自说的。戈小白气焰太过嚣张,也该要吃点苦头,压他一压了。身边有个现成的白脸,使起来倒也方便。”

    “卫守之啊卫守之,怪道你在晋原万民敬仰,原来恶人、恶犬都教旁人去做了。”沈思夸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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