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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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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母亲专门替卫悠蒸制的家乡小点,人走了,东西也就再没意义了。

    船只渐行渐远,卫悠看见少年的身影变成了小小一粒墨点,却依旧努力摆动着手臂,挥别远方的旅人。

    …

    一阵口干舌燥打断了卫悠的思绪,他朝门外召唤道:“来人呐。”

    侍从应声入内,躬身而立:“王爷有何吩咐?”

    卫悠伸出一只手:“茶来。”待从对方手里接过茶杯饮了几口,他又问道,“沈将军歇在何处了?可曾起身?”

    侍从一愣:“这……回王爷话,沈将军今日一早便孤身返回宜州府了。”见卫悠满脸讶异,手下又斟酌着主动禀报道,“王爷,另有一事说也古怪,晌午时分,晋王忽然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说是什么酒后突发的疾病,如今宁城这只留下少许人手善后。看情形他们不大像是去往辽东的,却也不像是返回晋原……”

    不去辽东,也不回晋原,难道说……卫悠猛然忆起晋王迎接沈思进城时那一番别有深意的话语,登时酒醒:“晋王走了多久?”

    手下略一计算:“该有一个时辰了。”

    卫悠来不及多想,当即带了自己的随从抄近路向宜州府追去。几匹马在山间小路上狂奔,马蹄声震得耳鼓嗡嗡。行至山涧处,面前架着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板桥,马蹄刚踏上去,桥板便难以负重,“喀嚓”一声断成几节,没入深渊之内。幸而这些马都训练有素,当即嘶鸣着扬起前腿,接连退出数丈,并无一人伤亡。

    卫悠勒紧马缰原地徘徊良久,心内又急又恼,可面前已无去路,只能对着遥不可及的宜州府方向大声呼喊:“念卿!念卿!”

    …

    晋王的马车极尽奢华,有桌有榻,还有取暖的炭炉。沈思一碗热粥下肚,倦意渐渐涌起,人往软枕上一倚,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荒郊野岭道路不平,车子难免摇晃,沈思睡得并不安稳。车轮压到石子,骤然一颤,颠到了背上伤口,疼得他双眉拧紧手指收拢,饶是这样仍旧没醒过来。

    晋王手里捧着本解闷儿的书册,眼神却不自觉总往榻上瞥。越是骄傲强悍的人,偶尔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才越发惹人心疼。晋王觉得沈思好像轻易就能勾到他心里某根细弦,只是随手那么一拨,竟至余音阵阵,经久难平。

    走着走着,睡梦之中的沈思突然睁开双眼,迅速起身撩开窗口处的棉布厚帘朝外望去。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叫,“念卿念卿”,那是伯龄的声音!

    马车四周遍布着巡护的侍从,马车之后是浩浩荡荡的晋王三卫,并没有那抹熟悉的影子。他不甘心地探出大半截身体,朝远处、更远处望去,那里也只有远山近岭,滚滚尘沙。

    晋王在一旁看得稀奇:“念卿,可有什么不妥?”

    沈思这才察觉自己的行为有多古怪,急忙拿话遮掩道:“躺了一日,骨头酸软,起身舒展舒展。”

    天色渐暗,队伍行至一片开阔地,便停下来扎营休息埋锅造饭了。不待马车停稳,沈思已然披衣而起,自顾自跳下了车子。晋王拦阻不及,又见沈思身形灵活得完全不像有伤在身,也只好无奈地笑了笑,紧跟着步下了马车。

    沈思绕过几辆车架,找到了他那匹一路随行而来的坐骑。那是匹通体光亮的黑色牝马,只四蹄与额头上印着一点雪白。马儿见到主人,蹄子轻快踏起了碎步,鼻子不住兴奋地喷气。沈思伸出一只手来,轻轻磨蹭着它的脸颊,姿势温柔而缓慢,充满珍爱之情。

    晋王没话找话:“马很漂亮,叫什么名字?”

    沈思像介绍多年老友一样,拍拍马脖子朝晋王笑道:“她叫战风。”

    晋王细细观察着那马:“毛皮干净,站姿也很优雅,只是身量略小了些,看似还未成年,照比真正的宝马良驹尚且差些火候。”

    沈思“哈”地一笑:“她虽算不上宝马良驹,却只怕你晋原地界上再找不出比她更出色的马了。”

    “哦?”晋王凤目一挑,“念卿,口气未免太大了些吧,要知道牛皮吹过头,也是会破的。”

    沈思被激得斗志燃起,跃跃欲试:“不如来赛上一场如何?若是我赢了,王爷你要为她披红挂彩亲自迎进晋原地界,若是你赢了……也不用再想赌注了,你是铁定赢不了我的。”

    晋王被他的孩子气逗得开怀大笑:“哈哈哈,好了好了,念卿,你身上有伤,这马我们日后再比也不迟……”

    “这点小伤算什么,”沈思满不在乎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晋王,“还是说……王爷千岁怕输得太惨,失了脸面?”

    不等晋王答话,他已如一柄黑色利箭般飞射而出,还耀武扬威地搅起了一地烟尘。晋王无法,只得打马追去,一众侍卫更加淬不及防,纷纷慌乱着上马随行。

    晋王夹紧马腹上一路飞奔,只见前方那少年腰胯虚虚架起,上身伏于马背起起落落,似是早已与马合为了一体。每每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近,马头将将要咬到马尾了,那人却回过头丢下个狡黠的笑意,而后再次加快马速将他甩出老远。

    耳边飒飒风鸣,茂密的树影儿从两边一闪而过。在晋王身体里面,似有什么东西渐渐沸腾起来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风华正茂,雄姿英发,眼前出现了辽阔的战场,火光冲天,剑影幢幢……曾几何时,他也像少年沈思一样,把沙场征战当成是痛快淋漓的游戏。

    叹只叹少年子弟江湖老,辗转经年两鬓斑。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惧怕死亡了,也不愿再去面对任何残酷的争斗与杀戮。或许真的是老了吧,纵然年纪还当不起一个“老”字,心境却早已苍凉破败,不复当年。他止不住遐想,如果就这样一直追一直追下去,是不是有一天,可以追回十几年的青葱岁月?

    暮色渐浓,雾气氤氲,绵延起伏的群峰都隐没在了昏暗里。一弯浅浅的惨白的月牙悄无声息挂上山巅,旷野笼罩了一层虚幻的银霜。望不见边际的山峦之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狼的嚎叫。

    四周很静,晋王紧紧抓住手里粗糙的缰绳,聆听着自己和马匹急促的喘息声。渐渐的,那些私心杂念都消失了,什么朝堂纷争,尔虞我诈,血流漂杵,统统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在他眼前,只有一名纵马驰骋、背影潇洒的少年,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清晰执着的念头——要追上他!

第8章 琉璃友明月空山一杯酒() 
夜色如墨,洋洋洒洒泼落人间,放眼皆是灰黑一片。沈思骑着马头也不回冲进茫茫雾霭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空余马蹄嘚嘚回响,忽近忽远飘忽不定。

    又行出一程,路断了,山势陡然而起,布满嶙峋怪石,山风在石缝间席卷呼啸,发出呜呜悲鸣。晋王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慌乱,沈思该不会就这样消失了吧……他和他的马都是那般来去如风,恐怕是追也追不上的……

    晋王试着唤了一声:“念卿?”

    不等沈思开口,他的马率先喷了两下响鼻,算是对晋王千岁的问话做出了回应。

    循声望去,沈思的马正在半山坡优哉游哉吃着草,而沈思本人则迎着风伫立坡顶,居高临下对晋王朗声笑道:“看来王爷该要纡尊降贵,亲自恭迎战风入你晋原了。”

    他发丝被吹得纷乱,袍袖鼓起,衣襟猎猎作响,脸孔缓缓调向另一边,不知望着什么,目光专注而向往。

    晋王下了马,挥开欲上前搀扶的侍卫们,深一脚浅一脚朝沈思走去。当他终于站上坡顶,与沈思肩并肩眺望远方,一瞬间心境豁然开朗——山坡的另一侧是陡峭悬崖,崖底荡漾着一片广阔静谧的湖泊。明月出空山,苍茫云海间,磷光如银箔零落四散,斑斑点点,湖水尽头与低垂的云幕连成一线,分不清何处是秋水何处是长天……

    正自感概万千,侍卫躬身上前低声进言道:“王爷还请多加小心,此处常年战乱,人烟稀少,偶有鞑靼流寇出没,还是及早返回营地为好。”

    沈思漫不经心瞄过一眼,语气之中透着隐隐不屑:“疆土是我大周的疆土,王爷是我大周的王爷,哪有坐在自家床榻上却要惧怕贼人的道理?既然惧怕至此,莫若直接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好了,可免去多少担忧!”

    侍卫也是职责所在,却劈头盖脸遭了一通抢白,难免心生不悦,想分辨两句,晋王面前又不敢多言,只好忍气吞声退至一旁。

    晋王知道沈思是性子骄傲有口无心,也不与他一般计较,反而耐心解释道:“鞑靼一族以游牧为生,人强马壮,无论男女老幼俱能骑善射,路遇飞禽走兽皆可猎而食之,个个是天生的骑兵。单这一条,我汉家男儿万万不及。故而近年来鞑靼与大周交战屡屡处于上风……”

    听了晋王的话,沈思生硬一笑:“鞑靼为何屡屡处于上风?皆因其世代居住于风云变幻的草原之上,一旦遭遇天灾、瘟疫,生计便难以维系,只能跑来我大周地界掠夺钱粮马匹。再则鞑靼不似我天朝上邦礼法森严,王位传承并不遵循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规,而是有能者得而居之,部落间也常常为了争夺草场、牧畜和奴隶纷争不断,是以士兵全部身经百战,勇猛异常。”

    “哦?”晋王明知故问道,“依念卿的意思,是责怪我大周子民活得太过安逸了吗?”

    沈思缓缓摇头叹道:“子民活得安逸,是我大周国势昌盛之根本。可王公权贵与朝廷大员们活得太过安逸,岂不是空养了一群食君之禄的酒囊饭袋?国家之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远的不说,只左军都督府便充斥着多少纸上谈兵脑满肠肥的家伙?有些不光没上过战场,甚至连上马都要人搀扶。左督顾名璋更加只靠着几分姿色便被今上盛赞为“明珠美玉”,一路平步青云。此等人物把持着我大周军务,如何不被鞑靼人欺辱得无有还手之力?”

    这话虽有些道理,却未免使晋王生出了几分尴尬。说到养尊处优安逸享乐,如今大周朝再没人及得上他了。

    晋王虽年过三十,却依旧保养得当,容貌身材不输翩翩少年郎。于生活起居上,他更是精细考究到无以复加,穿要穿衣被天下的湖州丝,用要用香彻肌骨的徽州墨,饮要饮茗冠天下的武夷茶,吃要吃六朝风味的金陵鸭……世间的好东西,再没哪样是晋王千岁未曾享用过的了。

    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就被那黑小子扣上了“酒囊饭袋”的帽子,晋王忍不住低头将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以本王这通身的气派,就算是酒囊饭袋,也必然是金线织就,玉扣镶边,酒囊之中的佳品,饭袋之中的精华……

    与晋王的自得其乐不同,此情此景令沈思心里陡然升起了几分惆怅。人生匆匆数十载,高低贵贱终有一死,难道真要窝窝囊囊困在王府里去做什么“晋王义子”?他想要的是城头钲鼓,铁马金鞍,不是玉楼笙歌,红绡帐暖。可惜如今竟至沙似雪,月如霜,故园东望路茫茫……

    …

    正当两人无语相对之时,几步外荒草掩映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侍卫们立时抽出宝剑,将晋王团团护在了当中,另有几人拉开招式戒备着向草丛深处探去,扒开齐腰的灌木细细查看,原来是乱石底下躺着一大一小两只红狐狸。

    那对狐狸应是母子,大的死去多时,肢体早已僵硬,身下依稀可见大量干涸的血迹。小的貌似才出生没多久,只比男子手掌大出些许,腹部雪白,眼珠儿晶亮,通身长毛赤红如火。见有人出现,它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向母亲身边缩去,可惜母亲总是不予理睬,它被逼无奈,最后干脆四爪朝天翻起肚皮,使出了一招“诈死”之计以求保命。

    确认过除去小狐狸再没别的野兽,侍卫们稍稍松懈下来撤出了草丛。沈思站在原地定定看了片刻,也随众人一道退回了晋王身边。

    眼见时辰已然不早了,一干人等纷纷上马按原路返回。行出片刻,晋王回头瞥了一眼,惊觉沈思再次消失不见了,问问左右,都说未曾留意。晋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功夫,沈思又从后面打马赶了上来,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不妥,晋王也未多问。

    到达营地,侍从已经烹制好了精致的吃食餐点。这一次为了不使沈思挨饿,底下人特意备足了三个人的分量。

    晋王邀沈思与自己同桌进食,沈思也不推辞,宾主落了座,便各自闷声不语吃喝了起来。和沈思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相不同,晋王向来是姿态优雅不急不缓的。吃着吃着,他无意间抬头扫了沈思一眼,也不知是眼花还是错觉,竟看到沈思袍子的前襟处微微蠕动了一下。过了片刻,他再次不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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