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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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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从前的晋原,晋王再不是从前的晋王,他张世杰也再不是从前那个满口大仁大义、一心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了。

    且不说晋王起兵是忠是奸,单凭双方实力,败势早已注定,不过时间早晚罢了。区区晋原,论地盘不过十州八十县,论兵马不过几十万,如何与朝廷的举国之力、百万之兵抗衡?更别提身背后还有个鞑靼在虎视眈眈了。晋往之胜,只能胜在一时,忠心耿耿一路追随的下场不是慷慨赴难,便是殉节而死。

    早在开战伊始,小皇帝就曾派人秘密前来收买、拉拢过他,许诺他若肯投靠朝廷,给晋王反戈一击,将来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尽皆不在话下。那时他婉言谢绝了对方的招抚,毕竟家小都在晋阳,兹事体大不能轻举妄动。想着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他并未将朝廷来使劝降之事奏报晋王,反而以礼相待在对方身上下足了功夫。

    如今侄子含冤而死,他与晋王之间最重要的一层关系土崩瓦解了,他也想追究到底查出真凶,可臣子与主上之间,又哪有道理可言?至于“情谊”,有多感天动地就有多虚弱不堪。晋王说侄子下了毒,说侄子是自缢而死,不论他心中作何感想,都只能听之任之。如今卫悠百万大军杀到,他又何须死守着“忠义”二字不放呢?

    深思熟虑了好多天,张世杰决定离开晋原。他先是借探亲之名将妻子、女儿先行送去了安全的所在,又将这些年积攒吓得钱财家当分几批秘密运走,紧接着将自己的亲信嫡系逐步调集到一处,为了计划中的“出行”做着准备。

    他不是不曾犹豫过,起初晋王在城门口偶遇妻女时的嘘寒问暖关怀有加,后来王府饮宴对饮时的回首往事互述衷肠,都曾动摇过他的决心,可转念想想,人活于世谁不是为了名利二字,既然有大好的前程等在那,又何必自寻死路呢?

    …

    出征前夕,万事俱备,张世杰借勘察地形、制定作战计划为名率领队伍先期向南进发,预备着要与早早等候在两地交界处的接应者汇合。随行的一名副将、几名偏将并数千骑兵都是他的心腹,也是晋军中的绝对精锐。

    马不停蹄狂奔了一天一夜,离开晋阳城两百多里,行到榆州境内,张世杰才向麾下将士讲明自己此行真正目的是打算投靠朝廷,至于其余人等是去是留,皆悉听尊便,若跟着他,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前途无可限量。众人彼此看看,一同跪倒在张世杰马前:“属下等愿追随大人左右,以孝犬马之劳,还望大人日后多多提携!”

    只副将略有些犹豫:“大人,晋王终究待我等不薄……记得当年与鞑靼大战,就是在榆州地界上,大人因脚伤不能行走,王爷还曾经亲自背着大人走了几里山路……今此一别,再相见便是在两军阵前了……”

    副将的话虽属无意,却生生戳中了张世杰的痛处,仿佛在指责他忘恩负义一般,令他颇感不悦:“古人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晋王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想自己的王位和祖宗的江山能更安稳些罢了。你道他真是拿你当兄弟看吗?”说着冷哼一声,催马离去了。

    众人修整半日,重新长路,一口气跑到了沁州城,副将旧事重提:“大人,不管大人想不想听,属下有些话还是要对大人说,有道是‘忠言逆耳’,便是大人要怪我,也只能多有得罪了。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不想大人日后蒙受委屈。自古遭遇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者,人谓‘贰臣’也,因大节有亏,难受重用,还请大人三思而行啊。”

    因了对方多年来鞍前马后劳苦功高,张世杰倒并未迁怒于他:“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跟着晋王又如何?不想以身殉主,就只有俯首投降了,‘降臣’难道比‘贰臣’荣耀多少?况阿玉之死我到底郁愤难平,难道还要我去给那不辨是非、独断专行的晋王拼死效忠?”

    归根究底,他还是气不过,气不过侄子惨死无处伸冤,气不过晋王包庇沈思。

    副将点点头:“既然大人心意已决,我等自会追随到底,绝无二话。”

    队伍经过潞安府,加速向泽州挺进,副将沉默了一路,此刻忍不住再次问道:“大人,再往前就是中原了,此刻回头或许还来得及。”

    张世杰忍无可忍,回手一记马鞭抽在副将脸上:“事已至此,还诸多阻挠,是何居心?你可知开工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副将虽挨了鞭子,却照旧抱拳垂首恭敬有加:“大人教训得是,属下会替将军照顾好夫人、小姐。”

    张世杰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鬼……”

    话音未落,只见副将猛然出手,一道寒光凌空袭出,张世杰的项上人头应声落地,咕噜噜滚进尘土里头。身后众将哗然,纷纷拔出刀剑指向副将:“贼子!好大的狗胆!”

    副将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晋王手谕,展示于众人面前:“张世杰忤逆犯上,弃义通敌,王爷命我随行规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劝不从,随之,二劝不从,任之,三劝不从,斩之。”

    说话间官道两旁忽然杀出几路兵马,将张世杰旧部团团围在了当中,副将接着说道:“诸位若厌倦沙场有意返乡,此处有王爷赐下的银两若干,尽可领了自去。若想继续追随晋王,此前种种既往不咎。”

    安静片刻,有胆大的豁出去带头上前领了银票,作势要走,外围兵士则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使他通行无阻。既有人以身试法,其他人便再无顾虑了,又有百十人领好了银票,兴高采烈打马离去。余下人等感概于晋王的有情有义,本欲离开的也临时改变主意留了下来,跟着副将原路返回了大营。

    一场叛逃就这样悄声不响地平息了。

    …

    从打张世杰离开晋阳城,一举一动便全在晋王的掌控之中了,只可惜那神秘的“扬一先生”仍是没能抓到。起初怕打草惊蛇,晋王的人不敢轻易出手对付姓扬的,待到张府人去楼空,再想抓人却又晚了一步。

    从晋阳到泽州一路上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晋王都了然于胸,张世杰的队伍的在什么时辰会行走到什么地界,他闭上眼就能猜测个*不离十。

    日子一天两天地过去,他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心里盼着尽快有个结果,可又害怕听到那个结果。自己下的命令,自己再清楚不过,亲手斩杀追随多年的属下着实令人心痛,可他实在没别的办法。不管对他晋王爷还是对整个晋原,张世杰都了如指掌,因为决不能使其投靠到朝廷一方。

    晋王一而再再而三给张世杰机会,是想张世杰能顾念旧情主动留下来,那样他才能给自己找出一个不杀张世杰的借口。

    这一日深夜正在案前闭目养神,有侍从前来禀报:“王爷,于副将等人回来了。”

    晋王睁开眼,目光之后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地急迫,抓着茶杯的手瞬间收紧了:“可带了什么东西?”

    侍从据实回答:“还带着张子穆大人的项上人头。”

    晋王的手微微一抖,杯中茶水溅出少许,语气平静如常:“知道了,下去吧。”

    侍从走后,他保持原样坐了许久,直到溅落在衣袖上那几颗茶渍慢慢阴干,终于忍不住喃喃低语道:“念卿啊,我又杀死了一个兄弟……”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揽月山上,沈思正坐在洗心寺前聆听高僧们诵读经文。山墙外头是连绵无际的青山幽谷,举目四望云海苍茫,故地重游,回想起昔日无忧无虑的书院时光了,不免教人感概万千。

    安葬过三哥的遗骨之后,陈六道便告辞离开了。他对仕途官场再无半分贪恋,只想逍遥自在地到处游历,二人相约每年三哥的忌日一同来此焚香拜祭,若对方没有现身,便延续这个约定到下一年忌日。

    陈六道走后,沈思留下陪伴恩师增仓先生小住了几日。恩师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早已不再亲自教授弟子了,但上山找老方丈下棋的习惯却始终未改。搀扶着师傅沿林间小道缓步而上,沈思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爬上墙头无意间看到的那场赛马,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卫悠,也是第一次见到晋王,可惜当时的卫悠太过显眼,竟使自己完完全全忽略了晋王的存在。若二人从那时便相识了,如今又会是何种情状呢?想着想着,沈思嘴角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意,要知道十二岁的自己还是个皮肤黝黑上蹿下跳的野小子,若给晋王瞧见,只怕早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又哪里来的一见倾心,情有独钟呢……

    站上半山开阔处,诵经声朗朗入耳,洗心寺的山门掩映在一派青翠之中,明光大师早已迎候在那里。曾仓先生辛苦喘息了片刻,不忘揪着沈思的耳朵问他:“小五儿,你这猢狲有心事!”

    在恩师眼中,沈思还是那个调皮捣蛋到处惹祸的小孩子,这让沈思倍感欣慰。他自然不能明说是在挂念晋王,于是顺手指了指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前几天我刚上山的时候,这些花才刚开,只不过几日光景,就谢得差不多了。”

    老恩师手拈长须朗声笑道:“人生弹指芳菲暮,哪里经得起半点蹉跎。小五你既然心有旁骛,就早些滚下山去吧,我老人家用不着人陪伴。”

    沈思望向旁边门牙掉光的老方丈明光大师,虔诚地做了个揖:“大师,为什么有人杀了我的亲人,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有人杀了我的亲人,我却半点恨意都没有呢?”

    老方丈回了个揖:“恩者怨者,皆为前世业障,万般放下,随喜随性。”

    沈思好奇地问老方丈:“若是我不但不恨那个人,反而爱上了他,是否罪孽深重?”

    老方丈不紧不慢答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去,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见沈思似懂非懂,老方丈咧嘴一笑,牙齿漏风,故弄玄虚地提点道:“不过小五啊,你要谨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哈哈哈……”

    …

    因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住在山中月余,沈思几乎是与世隔绝了。直到次月初一有远客进山上香,他才从对方口中打听到晋原的战事。

    此番北上,襄樊郡王卫悠派了先锋柳氏兄弟佯攻泽州,虚晃一枪之后又直奔陕州而去。陕州乃是连接晋原与中原腹地的通商要道,东据崤山关,西接潼关、秦川,南承两湖,又有黄河这一天然屏障,不但易守难攻,又向来驻有重兵。若依常法,本该假意攻打陕州实则将泽州定为目标才是,卫悠偏偏反其道而行,打了晋军一个措手不及。听闻卫悠的百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黄河,强攻解州,两军在解州城外激战了三天三夜,皆损失惨重。最后城池燃起大火,火势蔓延数十里,焚毁了周围几座山林……

    是夜沈思辗转难眠,披衣而起,一个人借着月色穿过玉湃川,攀上了红崖顶,站在岩边面向西北方向极目远眺,他似乎看见了浓烟滚滚,焦土满目,天昏地暗,似乎闻见了刺鼻的血腥气和皮肉被火烤制的糊臭味道,似乎听到了战马惊诧的嘶鸣和士卒痛苦的哀嚎。

    从前他是喜欢打仗的,渴望面对面与强大的敌人拼杀,甚至每次骑着马驰骋于疆场之上都止不住激动得热血沸腾。可随着父兄的惨死,晋王的起兵,他内心里渐渐充满了困惑与彷徨。

    此时此刻,两个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人正在搏命厮杀,很可能会两败俱伤,而这场战争到最后无论谁胜谁败,牺牲的永远都是那些连名字都无法留下的普通士卒。在他前方,在他所看不到的晋原,正有无数躲避不掉的死亡即将发生。这场战争的出现,无论如何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就像一个高举火把逆风而行的人,没有毁灭自己,却连累到那些无辜的人全部付之一炬。

    沈思再也待不下去了,一刻也不行,他内心浓云翻滚,急需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去做点什么……

    …

    这是宣正七年的仲夏之夜,一场小雨洗去了战场上迷漫已久的烟尘与浊雾,枯焦树干被冲刷得湿润柔软,散发着陈年木料特有的浑厚香气。

    晋王独自步出大帐,踩着深深浅浅的水洼穿过营地,站在木栅边凝眉毛注视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官兵大营。

    晋军与敌人在解州地界进进退退僵持了数十天,早已损兵折将疲惫不堪。双方兵力相差悬殊,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了。距此不远的泽州城还驻扎着詹士台所率的数万兵马,但晋王不敢轻意调动,卫悠的大军毕竟号称百万,就算分出一半杀往泽州,剩下的对付自己仍旧富富有余,但詹士台的兵马一旦撤走,泽州便是空城一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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