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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笑道:“我在你这个年龄时,被萧烈逼着读史读兵书,每逢读到大将驰骋塞外,尤其是冠军侯长驱直入两千里的事迹时,总是心生向往,也想着有朝一日要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杀最多的人。可等到来了西北和草原,见识了真正的塞外风光,上过战场,也杀过人,原本那些激扬心思却淡了不少,不再喝烧心烧肺的烈酒,而是喝温润养生的黄酒,坐马车的时间远远超过骑马的时间,就是杀人,也很少亲自动手了。”
萧瑾撇嘴道:“是谁与秦政、秦权亲自动手的?”
萧煜一笑置之。
萧瑾接着问道:“你才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这么暮气沉沉了?青年人的意气风发呢?”
萧煜干脆了当道:“用光了。”
萧瑾音调略微古怪的长长叹息一声,“岁月是把杀猪刀。”
萧煜没有听懂这句话本后的真正含义,但本能地感觉到不是一句好话,略显严厉地瞪了萧瑾一眼,然后五指交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不怀好意。
萧瑾终于记起了让自己在半空中翻出好几个跟头的一脚,不管是被踢的地方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有片刻的不自在,轻咳一声后扯开话题,“都说西北女子豪气不输男子,不知兄长可否为我介绍一二。”
萧煜向后靠在椅背上,对于萧瑾的拙劣借口没有过多评价,而是就事论事道:“你不是做过中都督察使?何必来问我。”
萧瑾摇头道:“做中都督察使和做王相府右相大不一样,前者是人在屋檐下,凡事要小心翼翼,后者则不然,有个在西北一手遮天的西北王兄长,这个右相应该是如鱼得水才是。”
萧煜微微皱眉,提醒道:“你也别太大意,中都以前被徐林经营得铁桶一般,现在也远没到四分五裂的地步,这儿本就排外,不管是武将还是文官都差不多,更何况你还是从蓝玉这个左相手上分权柄,若是底下人真要联起手来架空你,我也不好说话,总之你要悠着点。”
萧瑾点头道:“自有计较。”
萧煜缓缓道:“右相这个职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全看个人而已,若是有手腕有能力,足可以与左相分庭抗礼,但若是没本事,就只能给左相做一个陪衬,我现在就把话说透,这其实是对你的一次考校,你若是能让我满意,那么暗卫和二十三万铁骑的职位随你选,若是不能,也别怪我不讲兄弟情面。”
萧瑾点点头,平静道:“了解,理应如此。”
萧煜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西北最重实力,林寒能占据高位,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小舅子,更因为他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草原汗王林家,林银屏再怎么血脉正统,终究是个女子,而林家还是需要一个男子来支撑门面的。”
萧瑾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是能继承萧家,也能像林寒一般了。”
萧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自然如此。”
萧瑾摇头道:“那可真是路漫漫兮。”
萧煜平淡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建功如女子怀胎,非一日之功,由小及大,须处处小心。更有生死关头,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萧瑾长叹道:“时不我待啊。”
没等萧煜说话,萧瑾便露出狐狸尾巴,道:“我就只能活到二十五岁,如果还不抓紧时间,那才真的是蹉跎人生。”
萧煜早有准备地从袖中拿出一方玉盒,推到萧瑾面前。
萧瑾拿起玉盒没有急着打开,笑问道:“这是那枚东华长生丹?”
萧煜摇头道:“东华长生丹早就被你嫂子吃了,这些是延寿散和聚元散,是我向慕容姑娘求来的。”
名字虽然普通寻常,但效力却是极为不凡,一般人搭配着服用这两种药剂后,可增寿十年。
萧瑾惊讶道:“慕容手中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不管是佛门还是卫国,可都不擅长炼制这些东西,难道是?”
萧煜点头道:“是秋叶留下的,看来他早有预感,所以在返回道宗前给慕容留下了很多东西。”
萧瑾恐怕是这偌大王府中唯一不怕萧煜的人,微讽道:“秋叶落得如今下场,想来也有大哥的一份功劳才是。”
萧煜平静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只是没有拉他一把,而且我即便伸手去拉,也拉不起来。”
萧瑾用很是无所谓的口气道:“作壁上观呐,可惜了慕容姑娘这位大美人要做一辈子的寡妇。”
萧煜微微垂下眼帘,道:“按照你的说法,秋叶能以百岁高龄执掌道宗,如今虽然被废幽禁,但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萧瑾点头道:“在我看到的天机中,秋叶的确是以百岁高龄执掌道宗权柄,成为名副其实的道宗掌教,可是在那之前,慕容已经死了二十年。”
萧煜面无表情地喟叹一声,道:“真是出人意料。”
兄弟二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萧煜忽然开口问道:“那时候的秦穆绵呢?”
萧瑾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死了,而且死的很惨。”
萧煜平静问道:“怎么死的?”
萧瑾说道:“听说是被后建那位大长老废去了修为,赶出魔教,然后被诸多后建权贵”
萧煜摆了摆手,萧瑾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许久,萧煜才再度开口道:“你看到的那个世道,可真不怎么样啊。”
萧瑾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子时时分,兄弟二人出了凌风阁,走在潇湘山的山路上,此时月明星稀,微寒的夜风吹过,竹叶潇潇。萧煜伸出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他用两指夹住这片竹叶,举到眼前,凝视着这片竹叶轻声道:“这时候,草原上已经下雪了,今年的白灾来得很早。”
萧瑾撇了撇嘴,“你的西北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坚不可摧。”
萧煜没有说话,松开指间的竹叶,让它随风而去,心头浮起一阵挥之不去的阴霾。西凉走廊和河西平原的减产,西河原的大面积绝产,漕运不顺,江南战事频频,草原白灾,牛羊牲畜大批冻死,各部被迫提前迁往热海方向,林银屏交出内库权柄远没有外人想的那般不情愿,连续的亏空让她焦头烂额,此时的内库和外库就像两个烫手的山芋,送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在这般情况下,萧煜启用萧瑾也是不得已之下的无奈之举。
当然,不只是萧煜,萧烈、牧人起、秦政甚至后建那边的状况也不会太好,在“小冰河期”的影响下,整个中原大地都面临着减产绝收的影响,若是太平年景还好,偏偏又是个战乱频频的年头。这是个比烂的年代,看谁能烂的慢一点,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感觉有些冷的萧瑾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裘衣,说道:“放心吧,小冰河期已经接近尾声,熬过这几年去就好了。”
第四十二章 画()
照理来说,萧瑾这位新任右相的府邸应该宾客盈门才是,只不过萧煜将萧瑾留在了王府之中,并没单独开辟一府,以王府那高到吓人的门槛,自然让绝大多数访客望而却步。
府内萧瑾正在跟墨书交接相关事宜,在粗略翻了翻那本足有三寸厚的账本之后,萧瑾脸色有些凝重,若是在中原地区,还能组织军屯,靠强力手段来保证生产。但西北本就苦寒,而且还养兵二十三万,正常年份都只能勉勉强强维持自给自足,遇到这种千年不遇的小冰河期,已经很难用人力来挽回,正如萧煜所说的那样,发动战争是唯一的办法,否则就只能看着西北在严寒中一点点坍塌崩溃。
萧煜合上手中的账册,对在一旁喝茶的萧煜道:“粮食,关键在西凉州、陕州和西河州,其中西凉州最重,而西凉州的关键又在河西平原和西凉走廊,所以我要亲自去河西平原和西凉走廊看上一看。”
萧煜放下手中清茶,点头道:“想法不错,你先挑选人手,然后我会让两位道门真人护送你过去。”
萧瑾反问道:“用得着这么小心?”
萧煜笑了笑,道:“西北没有你想的那么太平,这儿多的是武夫,脑子很简单,一般会用最简单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萧瑾了然点头,“所以你怕会有人狗急跳墙?那么我需要注意什么?”
萧煜脸上的笑意微冷,“前段时间我处理了几个上下其手的东西,不过成效不大,鸡已经杀了,猴子却不害怕,再者我也无暇顾及那边,事情就拖了下来。这次你去西凉州,不用做一把大杀四方的刀,只需用这些蛀虫做立威的踏脚石就可以了,等到蜀州战事完毕,再回过头来收拾他们也不晚。”
萧瑾点点头道:“明白。”
萧煜接着说道:“西凉州的李宸虽然已经被调走,但是剩下的文官都极为抱团,让他们造反,没几个敢的,但是逢事怠工,欺上瞒下,都是深谙规矩尺度,尤其是官仓这一块,上下沆瀣一气,该怎么做,你要有个计较。”
萧瑾冷酷一笑,与萧烈和萧煜如出一辙,“该杀人时,我不会手软。”
萧煜摆了摆手,道:“我的底线是西凉州不能乱,至于是杀鸡儆猴,还是拿着刀赶鸭子上架,都由你,其中尺度你自己把握。”
萧瑾呵呵一笑。
剩下的事情,不再是萧煜亲自交代,而是由萧煜四大直属暗卫中的影子来回答。相较于另外三人,影子是四名暗卫中的唯一女性,身材娇小玲珑,只是面容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阴翳,让人看不真切,在见到萧瑾这位“王太弟”后,也没什么情绪波动,中规中矩地施礼之后,拿出一本卷宗,道:“西凉州共有耕地一千六百万余亩,其中有四百万余亩土地为军屯,每亩年产约为一石半,今年亩产大幅下降,最好的地也不过是一石左右,赋税方面,张相爷实行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取消了丁税,全部改为土地税。因为西凉州是西北产粮最多的州,而且也是顽抗到最后的一个州,所以赋税最重,每亩八斗。”
萧瑾笑了笑,“八斗?经过这一层层摊派下去,到百姓头上时恐怕就是一石了吧?而能收归中都的,能有六斗?全州上下在册土地一千六百万余亩,能收税的可有一千万亩?那些官老爷和将军们难道就没有土地?”
影子没有说话,但显然已经默认了萧瑾的说法。
萧瑾笑眯眯道:“刻不容缓啊。”
萧煜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萧瑾平静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现在一是要大力肃清吏治,用刀子对付胥吏,二是要在张相的一条鞭法的基础上再进一步。”
萧煜问道:“怎么再进一步?”
萧瑾淡淡一笑,“官绅一体纳粮。”
萧煜眉头皱起,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摇头道:“不妥,若是贸然推行此法,则是为天下士子官绅之敌,就算是皇帝之尊,也要慎之又慎。”
萧瑾却是不以为然,“现在的西北没有什么豪门高阀,只有一些还不成气候的官吏,所谓士族,在西北并没有举足轻重的力量,所以此时正是推行此法的最好时机,以西凉州为始,继而推广至整个西北。”
萧煜面无表情道:“然后呢?进军蜀州需要江南和蜀地世族的支持,若是我们推行了此法,那些世族又会怎么看?”
萧瑾摇头,口气似是西方神棍一般说道:“老的世族渐渐死去,新的世家终会取代老朽的前任,这是千年不变的大势。”
萧煜不为所动,“但不是现在。当下我还需要这些世家帮助我更进一步。”
兄弟二人在政见上的不和开始初露端倪。
最后,还是萧瑾退了一步,摊开手道:“虽然苦在当代,但却利在千秋,既然你不愿千古留名,那我也不再多事。”
萧煜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温声道:“除了这一条,其余你都可自行其事。”
早就等着这句话的萧瑾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接着萧煜和萧瑾分开后,萧煜回了内宅。随着天气转冷,林银屏的身子越发不好,不过有了那颗东华长生丹,倒是慢慢好转了,萧煜悄无声息地进步,挥退侍立于门外的几名侍女后,走进内间,瞧见林银屏正站在窗边的书桌前,专心致志地作画,轻声问道:“最近身子怎么样?”
林银屏听到萧煜的问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并不怎么清亮的天光从窗口打进来,林银屏在光线的照射下,脸色有些黯淡,看到这一幕,萧煜有些心疼地走上前去。
林银屏伸手遥遥地比了个停止的动作,“止步,别靠近我,我现在连手也不想和你牵。”
萧煜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林银屏的脸色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