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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果然渐渐有了亮光,上了一矮坡,扒开众多枯草,大伙出了山腹,来到一处岩石之上。岩石位于山腰之中,从上望下去,山峰陡峭,白雪皑皑。一望无际的苍白之中,盘踞一条巨大的黑龙,定眼细细看了,那黑龙却不是真的,只是一座硕大的城市而已。城中房屋毗邻,延绵不绝,不知几数,屋舍街道与积雪相合,点点滴滴,细密如龙鳞。高耸的黑色城墙环绕,一路延伸下去,白雪之中,若隐若现,竟似成了一条盘旋的黑龙,龙须飞扬,蔓延至天雪相接之处。
城市气势磅礴,即使是方墨也不由得驻足细看。
王二黑开口叫道:“那就是肃北城了。”众人屏住呼吸,一路奔波,几经磨难,终于到了这座整个漠北最雄壮威严的城市。
王二黑磨蹭到李进身边,谄笑说道:“李大哥,肃北到了,这个,我,是不是……”
李进回头冷冷打量他,说:“你这奸人,若是再行恶事,落于我手,一定会取了你的小命!这回算是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一刀解了他身上绳子,摔了一包袱给他,喝骂说:“滚吧。”
王二黑捡过包袱,连声说:“活命之恩不敢忘,再不行恶事了,若有悖,天打雷劈。”一边飞快朝山洞之中窜去。
李进将聂云旭抱上马背,一行四人继续朝山下前行。这趟下山路足走了半天有余,寒风凛凛,积雪纷扬,迷了眼,山腰之中,连路都难以分辨,原本以为下了山希望就会触手而及,孰知一下的山来,众人心中越加迷茫起来。肃北城墙威武,如飞舞的巨龙,那天雪相接漫长的龙须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那些人俱都衣衫褴褛,满目疲惫,拖儿带女,朝着城中蹒跚而去。
聂云旭不知道实情,稚声稚气问道:“姐姐,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方墨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逃难。”
李进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马绳交予苏瑾娘,上前拦住一四十岁上下,衣衫褴褛,神情麻木,杵了一根木棍的汉子,拱手问道:“这位老哥,不知是哪里人?”
那汉子双目无神,看也不看他,径直擦身而过。李进又寻了人群之中一对面目齐整和善,带着一双儿女的夫妇,又问:“小哥留步,不知是哪里人氏?”
那汉子望了他们一眼,说道:“咱们是临溪人,方才你们所问那人是舟州的。”打量苏瑾娘身边几眼,“大哥可是附近的山里人?”
李进摇了摇头,说:“我等是晋州人氏。”
那汉子甚是惊讶:“晋州?!听说北狄人夜袭晋州后,行屠城之举,满城百姓难寻一二活口,大哥倒是机警,竟是能从那晋州逃出来。”周围人群听的他们话语,有不少围了上来,听说李进等人是晋州来的,都很是佩服。
李进这人原本当的衙门差事,颇有几分口才,不多时就与众人混了脸熟,左右问了消息后,跑过来告诉苏瑾娘:“昨日北狄人就攻下了舟州,这些难民有些是从舟州城中逃难出来,有些是附近的人,多是举家逃难。听说林州,襄州也已经相继失守,那边几州百姓也都往肃北而来。肃北城中,人满为患,城门卯时开启,戌时关闭,每日只许进百余人。”
苏瑾娘看看面前排的如长龙一般望不到头的人群,喃喃说道:“这可如何是好?”眼下天寒地冻,前面的人不知道几百几千,轮到他们不知道要多少时日,大人或是能熬,这孩子如何渡过?
李进也低低叹了一口气,说:“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嫂子带着孩子先跟上队伍,我再去前头探听探听消息。”
第十章
李进离开之后,苏瑾娘赶紧跟上难民人流,她一妇人带了两个孩子,又牵了一匹马,在人群之中很是显目。难民之中本就有多人对他们颇为关注,李进一离开,这些壮汉便向他们相继挤过来。
苏瑾娘警觉,一手紧抓马绳,一手牢牢抓住女儿,紧跟那面善夫妇前行。
方墨冷眼细瞧,边走边对面善那汉子说道:“小叔,能不能将您手中棍子借我一使?”
那汉子以为这小丫头走得乏了,要找跟棍子借力,他手中棍子原本没几分用处,便毫不犹豫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说什么借,给你使吧。”方墨道了一句多谢,将那棍子放手心掂量掂量。
那几个挤过来的壮汉见李进已经走远了,其中一个马脸黑汉对众人打了个眼色,众汉子一拥而上,三推四挤一番,有晓事难民知道这些人的勾当,纷纷避让,不过片刻间,苏瑾娘就落了单。马脸黑汉又打了一个眼色,两壮汉一前一后相夹逼近苏瑾娘,原本是打算一人抢马,一人夺包的。抢马的汉子正欲伸手,眼前一黑,一重物猛地砸在他手上,他痛叫一声,还没等回神,腰上又是一下重击,这两下打击又准又快又重,那汉子顿时萎缩在地。后面汉子稍愣,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一重物猛击他腿弯,他的腿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他痛叫一声,猛地向扑倒。
这变故在瞬间发生,众人都愣住了,马脸汉子稍一愣,便瞧见那妇人与小孩已是与他们隔得有些距离了,那妇人一手牵着马警惕的盯着他们,而她的前面站在一个小丫头,约莫十来岁的模样,梳着双髻,穿着青布衣衫,披着墨色斗篷,面容清丽无比,黑眸幽深,手中正拿了一木棍一下一下敲打着,神情端的是悠闲无比。
马脸汉子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眼前这丫头才大多?可是左右除了她,再无一人手中有东西。两个壮汉在地上痛叫连连,周围来往难民多胆怯,一路行来,也多少知道这马脸汉子的凶狠,大多不愿惹事,胆小者远远避开,胆大者隔得远远的指指点点,先前与李进说话那面善汉子自是瞧见这事,与自家婆娘小声说了几句话,就急忙往前跑去。
马脸汉子被人围观,手下众人一时胆怯,不敢上前,他心中恼火,喝骂道:“一起上!赶紧拿下这丫头。”
方墨小声说:“娘,你牵好马,退后一些。”苏瑾娘慌忙点头。众汉子你推我挤,呼地一拥而上,方墨冷哼一声,手中木棍如游蛇,左点右击,弹出,收回,舞得如花般炫灿,那些汉子原本就又饿又冻,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不过片刻便被撂了两人在地。
面善汉子寻了李进过来,李进挤进人群,一见这势头,立时气急,直接就冲那马脸黑汉而去,他原本有些身手,那汉子哪里想到会另有人过来,一时不及,两拳就被砸在地上。李进一脚踩住了那汉子的胸口,回头对方墨叫道:“墨儿,你那木棍子可使得顺手?”
方墨一笑,声音如银铃飘荡开来,“李大叔,你腰间的刀可在?给我吧。”
李进答应一声,将腰上那刀扔了过去。方墨接了刀,这刀是衙门差役惯用的大刀,略微有些沉,刀身有她半人高,她就着般轻飘飘提住了,走到马脸黑汉身边,对着那头,一刀跺下,血溅了她一身,她眉眼幽静,唇边还带着抹淡笑,提了那汉子的头扔到众围观的流民前面,惊得人群如鸟兽般散去。
李进心中愕然,原本以为这丫头只是拿了刀,吓吓人吧,她竟真的将人家的头给切了下来,这般凶悍行事,她偏眼眉笑意嫣然,浑做一副小家儿女玩乐的模样,当真是惊悚。不仅是他,周围一众流民也都吓得惊呆了,更别提那几个行恶的壮汉,早跑的不见影子了。
李进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这种非常之时,原本就应该行非常之事,一时心软示弱,那必是人人可欺的,他还没有一个小丫头想的通彻。况这马脸汉子带的众人面多猥琐,一众流民看见他们多是面带惊惧,只怕不是善人,取了他的性命保了接下来的平安也是便宜行事了。
方墨轻飘飘扔了人头,顺势在那人尸身衣衫上搽干净刀上的血迹,递给李进,抬头说道:“李叔,你这刀略重些,还你。你还是将我那金簪子给我吧。”
李进稍一愣,这丫头竟是警觉如此,知道金簪子在自个身上揣着,他可是一直都没有将那东西在人前显过眼的,于是连忙将簪子递了过去。那丫头嫣然一笑,便将东西收入袖中。
苏瑾娘与众人一样看得傻眼,这时也醒过神来,连忙过来用袖子使劲擦去女儿脸上的血渍,心中百味齐生,坐在马背上的聂云旭眼睛里星星乱飞,满脸的崇拜。
方墨在流民之中露了这么一手,一时间众人畏惧,再不敢多看他们一眼,若是他们靠近了,众人必是纷纷让道,如此这般,他们一行数人轻松来到肃北城墙底下。肃北城墙巍峨高耸,足有十余丈高,全是以整块巨石垒砌而成,石与石之间全已铁水浇灌凝成,缝隙极小,城墙外面寒冰凝结不知多少时日,滑不留手,浑然是一座冰雪之城。而望上看去,城墙上面旌旗飘扬,标枪林立,士兵人人墨色盔甲,守卫森严。
黑铁城门只开了两扇,两排兵丁站的笔直,手中的兵刃与寒雪相映成辉,冷厉而又森严,望之令人生寒。大门的右边赫然挂了五六个人头,旁边白纸上舞着几个大字“擅入者,斩无赦”。城下排列进城的流民蜿蜒连绵,不见边际,如他们这般散落在队伍之外更是不计其数。城外的积雪已被踩化,到处泥泞不堪,人喊马嘶络绎不绝。
李进眉头紧皱,四下看了一通,又望了天,天灰蒙蒙的,寒夜降至。他对苏瑾娘说道:“嫂子,今儿是进不了城的,咱们还是早些找地方休息,明日再做打算。这里人太多,晚上怕是不太平。”
苏瑾娘连忙点头。先前帮忙通风报信的面善汉子带着婆娘孩子也跟了过来,对李进笑着说道:“李大哥,我知道一处地方,人少,也可以避风。若不,你带了嫂子一同过来吧。”
李进连忙道谢。两伙人远远避开城门,在一处山坡之下停了下来,那山坡上面有一个凹壁,却只能容进几人,那汉子笑着说道:“李大哥,让妇人小儿进去吧。你我两个在外面糊弄一夜,想来也是不打紧的。”
李进肃然起敬,点头说道:“小哥说的是。敝姓李,单名一个进字,尚不小哥姓名。”
那汉子眉目端正,面皮白净,连忙说道:“在下姓荣,名进宇。”又指了旁边的妇人孩子,“这是我家人。”那妇人也连忙上前见礼,苏瑾娘也通了姓,两个女人热络起来,很快姐妹相称,苏瑾娘略大岁数,那妇人便唤了一声姐,苏瑾娘唤她余大妹子。
相让一阵,妇人孩子都窝进那凹壁之处,孩子居中,妇人紧紧依护在两边。李进与荣进宇依山坡而蜷,马身上披上毛毡挡在前头。余氏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尚小,方三岁,搂在怀中,她那男孩约有七八岁的模样,被挤在中间,紧挨着方墨,很是不安,扭捏一阵,便小声对母亲说道:“娘,我,我要睡你那边去。”
余氏瞪他一眼,说:“妹妹还小,你怎能跟她抢?快睡吧。”
那男孩闭了眼睛,方墨身上血腥气淡淡传来,他又忍不住低声对母亲说道:“娘,我,我害怕,她,她晚上会不会一刀杀了我?”
聂云旭人小,耳朵尖,大声说:“我姐姐只杀坏人。”
过了一会,那男孩喃喃道:“我,我不是坏人。”
“你既不是坏人,那你怕什么?”聂云旭说。方墨唇角轻轻一扬,手轻落在聂云旭身上,转了一个身,睡过去。
半夜时,李进突然觉得脸上一片凉意,原来又落雪了。在城墙之上火光冲天的映照下,鹅毛大雪迎风飞扬,天地一片迷茫。他推醒荣进宇,两个男人赶紧挪窝,牵了马匹,紧贴凹壁边上。幸亏起了北风,风呼呼而至,雪纷纷扬扬,那山坡面南,却是天然避风之处。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朝山坡避雪而来,但都不敢靠近他们。
方墨迷迷糊糊睡着,突然被一阵嘈杂惊醒,耳听到一男人喊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啊!救命……”叫声突然停了下来,外面雪地之中发出砰的闷响,女人的哭泣声咿咿呜呜断断续续传来,像是被掐了脖子发出的,在这般寂静的深夜里,尤显的凄凉。
方墨听得难受,正欲起身,一只颤抖的胳膊紧紧搂住她,苏瑾娘低声说道:“乖儿,别吭声!不要动!”妇人声低而凄厉,声音虽然发着抖,但是手劲却是极大。方墨一愣,是了,她们若是出头了,下一个被抢被辱被杀说不定就是她们了。方墨紧紧倚向他们,将那些凄凉的声音抛于脑后。
苏瑾娘紧紧搂住孩子们,她对面的余氏侧身躺着,手如翼般紧紧护着自己的儿女,黑夜之中,两个妇人的眼睛俱都瞪得老大。绝境如一把最锋利的刀,将女人的良善心削得如冰雪中岩石一般坚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