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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笛 下 by 朱雀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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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司马绍俯身拉他起来,“你说得不错。”他攥著王雪坤的手,王雪坤感觉得到他手心的汗水:“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我现在就要去姑孰,再晚只怕就见不到他了。王太医,你得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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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司马绍俯身拉他起来,“你说得不错。”他攥著王雪坤的手,王雪坤感觉得到他手心的汗水:“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王太医,你得帮我。”
王雪坤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怎麽帮您?”
“我现在就要去姑孰,再晚只怕就迟了。”
“这可使不得,”王雪坤连连摆手,“您是万乘之尊,怎能去王敦军营,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再说了,您还在病中呢。”
司马绍听了便笑:“这几百里路还不在话下。”
“万岁,容我斗胆说一句,您积劳已久,今时不比往日了。其实派队人马偷偷把世子接回来不也一样麽?”
司马绍摇摇头:“这我也想过。但是,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你或许不信,可我看得到冲……”他望著王雪坤,目光似乎又并不落在王雪坤身上,仿佛穿透了这个人,也望穿透了重重宫墙,直望向一个遥远、虚无的所在:“他被锁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我看不清楚,但是他那样子……很糟糕,他好像谁也不认识了,紧紧蜷成一小团,他一直在叫‘哥哥、哥哥’。他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这麽些年,一步一步……”司马绍闭上眼睛,再也说不下去,好一会儿才吁出一口气:“他从来、从来也没有要求我为他做些什麽,现在他在叫我,我不能不去,我得带他回家,他是我的弟弟,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最怕黑了,小时候打雷他都会怕……”
“万岁。”
见王雪坤愕然地望著的脸,司马绍摸了摸脸颊,才发现手都湿了,可他并没有流泪的感觉,他正想问这是怎麽了,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涌出来。王雪坤急忙上前,被他厌烦地推开:“我没事,只是有些著急。”
王雪坤还是盯著他看,他不禁动怒:“你觉得我疯了吗?”
“不,我只是觉得……原来您还是当初那个太子。”王雪坤说著取出金针,轻轻为司马绍施针,止住乱涌的气血:“您虽身不由己,可心里头真是装著他的,要不然也不会得这样的病了。您放心,我会帮您的。”他拔出金针:“我已替您暂时调匀了气血,此去一日一夜应无大碍。我会跟温大人他们说,您须静养一夜,由我一人守著便是,至於出宫的路,您早想好了吧。但是,万岁,明天早晨之前,请勿必回来。不然,您若有个闪失,王某全家的人头可统统都要落地了。”

司马绍赶到姑孰时日头已然西斜,他稍加打听便找到了王敦的府邸,正想著如何混进府去,却见一队士卒拥著个文官向角门走来,那文官衣襟半敞、头发蓬乱,脚下也摇摇晃晃的,仿佛喝醉了一般。司马绍抬著眼,正跟那文官打了个照面,那文官便奔他晃了过来,司马绍想避也避不开来,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士卒们似乎见惯了这文官的醉样,都在叫他:“郭参军,这边、这边,将军等著呢!”
郭璞回头冷哼:“你们懂什麽?这路人与我有缘。”说著对司马绍道:“来、来、来,郭大仙为你测个字。”
司马绍见他眸光湛然,又当街拦住自己,知道他定是有急事相告,於是顺势在郭璞手心划了个“笛”:“恭敬不如从命,还请先生测算。”
“呀,客人,这字可是大凶。这‘由’字出头,棒打‘竹’字,‘个’‘个’分离,客人啊,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这‘由’字写得潦草,再看又似‘田’字,只怕此刻有头,下一刻便没了头。客人,我劝你小心,还是不要四处乱走的好。”
正说著话,府中出来个锦衣少年,满脸的傲慢,见著郭璞便一声厉喝:“郭璞,你磨蹭什麽?!”
“遇著有缘人,算个命还不成吗?”郭璞说著,到底放开了司马绍的手。随著那少年进府去了。司马绍回味著他的话,怔怔立在原地,王府对面的茶馆老板朝他招手,他便走了过去。那老板一边替他倒水一边低低道:“客人,你好福气,郭璞郭大人算卦可极准的,不轻易为人推算的。这不,王将军重病,也请他过府测命呢。刚才那少年就是王将军的养子,王应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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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板一边替他倒水一边低低道:“客人,你好福气,郭璞郭大人算卦可极准的,不轻易为人推算。这不,王将军重病,也请他过府测命呢。刚才那少年是王将军的养子,武卫将军王应,这小将军性子极暴,您若在他门前立得久了恐怕不好。”
司马绍点点头:“多谢你。”
老板笑笑,在他对面坐下:“没什麽,我这茶铺开在将军府边,府内家丁常来喝茶,多少知道点事情。”
司马绍见他有卖弄的意思,便顺了话头问:“我听人说东海世子就住在王将军府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板闻言笑得促狭:“怎麽不真?我还见过他呢,他常坐车打我门前过的,下再大的雨,车帘都挑开著。听说这世子身上有病,又有点疯颠,但长得确实好看,难怪王将军……嘿嘿,你知道吧,王将军没有子嗣的,他喜欢的是……”
司马绍听著心里一阵阵绞痛,他不敢再看老板,调过脸去怔怔地望著对面的将军府。忽见角门开了一线,两个家丁抬了领草席从角门出来,那席子鼓鼓涨涨,仿佛卷了个人一般。司马绍脑袋里“嗡”地一响,耳边全是郭璞的声音,“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此刻有头,下一刻便没了头”……
他丢了锭银子在桌上,刚出茶馆,却见家丁们将草席抬到了一驾马车上,他连忙跳上自己的马,直追过去。那牛车一路向南,出城又走了几里地,便来到一个荒草遍野的乱葬岗上。此时日头已沈在西山後头,天际浓云堆积,沈沈暮色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赶车的家丁喝住马,爬到车厢里头掀开了车帘,一边将草席推到车边,嘴里一边喃喃自语:“你若有灵,须知冤有头债有主,可别错怪小的。”说著一抬脚,将那草席卷儿蹬下车去。
眼看草席滚入了齐腰高的荒草,家丁长长吁了口气,正要赶车回去,谁知四野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扑面而来。那人“哎呀”一声,抱住了脑袋,等睁眼再看,却见自己面前已立了匹高头骏马,马上坐著个极威仪的男子,腰佩短刀,隆鼻深目、白面褐发,宛如天神降世一般。
家丁吓得当场便趴下了:“神将……神将,人不是我杀的呀!您找错人了……”
司马绍听到那个“杀”字,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尖直冒上来,他几乎是滚下了马背,跪在草丛里双手乱摸,终於找到了那个席卷,他的手有些发颤,扯了很久才扯开捆著草席的绳子。席子散开,一股血腥扑鼻而来,可他看到不到死者的脸孔,那人没有头颅!
司马绍抱起那已被砍去脑袋的尸身,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悲恸,这人不是司马冲,司马冲要更瘦一点,抱在怀中也不是这个感觉。但他认识这人,这是他的知交,是的,司马绍认得这半敞的衣襟,这一双手,就在今天这人还握著他的手腕,对他说“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而此时,他们果然阴阳两隔。
郭璞果然神机妙算。
司马绍把郭璞的尸身放回到草席上头,脱下自己的罩袍,郭璞遮盖起来:“是谁杀了郭大人?”
“是王应!”家丁几乎把身子都缩进了草里,他惊惧地望著这个满襟血污、容色如冰的男人:“他说郭大人和东海世子都是奸细,是他杀了郭大人。我只是个办差的啊……”
“世子呢?”
“他还活著,被关在後院了。”
司马绍点点头,忽地拔出了短刀,家丁想要逃跑,却已迟了,随著一阵风声,厚厚的刀刃拍在他後颈上,他叫了一声,便昏倒在草丛里头。司马绍剥下他的外衣套在身上,驾起马车直奔王敦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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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压低了笠檐,穿的是家丁的服色,驾的又是将军府的马车,司马绍很容易便进了王敦府中。夜已经深了,整个府邸一片死寂,廊檐下头几个灯盏随风摇曳,仿佛憧憧鬼火。江南庭院格局都是大同小异,司马绍顺著回廊一路往里走,很快就找到了後院,也许因为这里住的是个男人,无须像女眷般设防,月洞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
後院占地不大,只有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池湖水,临池种满了牡丹,已是春末夏初,那花开得重重叠叠,异常的繁盛,月色里一眼看去宛如一滩滩浓稠的血渍。司马绍皱了皱眉,本能地绕开那丛牡丹,刚抬起头,却听见风中似有一个细细的声音。
哥哥……哥哥……
声调惨然,剜心掏肺一般。
司马绍侧耳再听,那声音便没有了,夜幕下只有冷风绕著小楼盘绕不休。司马绍快步走到楼前,只见底楼一扇窗纸隐隐透出光亮,司马绍猜到屋里有人驻守,便悄悄戳破了窗纸,朝里望去,果然见两个士卒围在桌前正相对打盹。他不敢造次,退到小楼另一头,仗著身手敏捷,攀著格子窗栅爬上了二楼。
楼台上静悄悄的,月光如水铺了一地,到得廊下却是一片漆黑。司马绍走进那片阴影,摸索著找到了窗框,推一下纹丝不动,他轻轻叩了叩窗框,“嗒嗒、嗒嗒”。小时候,他常背著石婕妤找司马冲玩,那时他便是这样从外头敲著窗户,不出两下,司马冲定会兴冲冲地推开窗子,露出一张兴奋的小脸,软软地唤他:“哥哥。”
可今夜他敲了三遍、四遍,里头仍无一丝回应。司马绍又换了几扇窗敲,都是一样的结果,他决定放弃二楼,再到三楼去看看,刚转过身,背後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他猝然回头,笑声也嘎然而止,然而司马绍可以认定,这声音确实是从他身後的扇窗里发出。
“冲!”司马绍伏到窗前,压低了声音:“你在里头吗?”
没有回音。
“冲,我是绍啊。”
还是没有声音。
司马绍急迫之下猛推窗扇,也不知是插销折了还是怎麽的,那窗户竟“呀”地一声开了,屋里却是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见。司马绍跃过窗台,跳进屋中,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他心下惊骇,边摸索著前行,边轻轻唤著“冲”,没有人应声,然而屋角有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
在这血腥漫溢的漆黑斗室里,那咻咻的鼻息听来不是不骇人的,然而司马绍几乎要掉下泪来,他不会听错,这呼吸声他听过千万遍了,普天下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对他而言,普天之下就只有这麽一个人。他循声朝屋角摸去,伸出双臂:“冲,是我呀。”
指尖触到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子。不会错,这令人哀怜的身体只属於冲,这样单薄的肩、这样纤细的胳膊,不会错的,一别经年,他又瘦了许多,然而这体温、这触觉都不会错的。
“冲。”司马绍想去抱他,可他不停往後缩,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墙壁,他不反抗、不厮打,他只是不停在发抖,司马绍甚至听得到他衣袍抖动的瑟瑟声响。
“冲,你怎麽了?”司马绍终於抓住那小小的身体,尽量温柔地把他揉进胸怀:“你受伤了吗?”他试著去摸他,司马冲却将身子团得更紧。那绷得紧紧的瘦弱脊背让司马绍一下子掉出了眼泪,这一年间,每次想到弟弟,他都心如油煎,然而现实竟比他预想的还要残酷。他把脸抵在司马冲头发里:“冲,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哥哥呀,冲,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哥哥……?”司马冲的声音小小的、恍恍惚惚,可他到底回应了,司马绍忙捧住他的脸:“是,我是哥哥。”
“回家……吗?”
“是啊。”
“好啊,”司马冲的声音好像高兴一点了,他轻轻笑起来,“诺,你带他回去。”他把什麽东西硬塞进司马绍怀里。那东西摸起来软软的、近乎球状,上头不知沾了什麽,湿漉而又腥稠,还蒙著一团乱蓬蓬的、长长的……头发!
这是一颗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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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轻一点,他睡著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有这一个朋友……等他醒了,你跟他说,我不怪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好。”司马绍不知道自己怎麽还能发出声音,喉咙明明已哽咽得不行,他强忍著辛酸,撕下一幅袍裾,将郭璞的人头包好了,背在背上:“走,”他握住弟弟冰凉的手腕,“我们一起带他回家。”
“不,”司马冲又往壁角里缩了,他挣扎著抽出手来,将自己蜷成一团:“我要等我哥哥……我和哥哥说好了,要一起去北方,去从军……他马上就要来了。知道吗?我连箭都射不好,哥哥说,我这样只会给匈奴送箭。可他还是会来的,”司马冲吃吃地笑起来,“我知道的,哥哥对我最好了……”
司马绍跪在地上,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胳膊紧紧、紧紧地揽住弟弟,揽住那满怀期待,仍然滞留在过往的、傻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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