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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笃──”
後脑勺上突然挨了一下,他痛得捂住了脑袋,回头望去,一群顽童正朝他抛掷石子:“疯子!哦!哦!快看疯子哦!”他想逃走,头却一阵阵发晕,胸口闷得仿佛要窒息,只得喘著粗气,在原地蹲了下来。孩子们见他这个模样,更加大胆,干脆跑到他跟前,自地下团起雪球,嬉笑著塞进他衣领。
好冷!怎麽会这样冷,背上的皮肤好像都要冻掉了。他瑟瑟发抖,却不知道怎麽把雪弄出来,只是徒劳地捂住肩膀。
“喂,他少掉一根指头!”有孩子发现了什麽。
“真的、真的,一定是小偷,才会被砍掉手指!”
孩子们聚拢过来,拿小树枝去挑他断掉的指根,伤口本来就化了脓,一戳之下痛入心脾。他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惊跳起来,又跌倒在地上,双手乱挥,两只脚也在空中拼命踢蹬,仿佛要推开一群看不见的恶鬼。挣扎中,蓬乱的长发披拂开来,露出一张虽然肮脏,却依旧清秀的面庞,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皮下滚落,那哀痛的模样甚至感染了这些顽童。
年纪小些的孩子开始向後退去,领头的大孩子却不肯就此放过他,狠狠踢了他两脚:“打小偷哦!”见没有一个孩子响应,那孩子更加生气,照准他的脸,高高地举起了树枝。
然而手却被人自身後攥住了,孩子气鼓鼓地回头去看,抓住他的却是一个男子,那人个子极高、眉目英挺,却像是生著什麽病,脸色惨白如纸,神情更是冷得怕人。那孩子只当自己要挨揍,正想著怎麽脱逃,谁知那人却忽然松了手,整个人痴了一般,直愣愣盯著地上的疯子。
“冲……”孩子听到他叫了一声,接著便见他跪倒在了雪中。
整条街上的人都停下步子,望著他们,大雪无声地从天而降,而这华服男子便在众目暌暌下膝行著爬到疯子跟前,将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疯子无声地挣扎著,站得近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他狠狠咬住了男人的肩膀,但男人却把脸埋进了疯子肮脏的长发里,仿佛一点都不觉得脏,一点都不觉痛,仿佛这邋遢断指的疯子是他失落已久的一件珍宝。
“我知道我不会白来毗陵……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一个……”男人喃喃低语。长街另一头,一个老者牵著马匹跑了过来,见到跪在路中的两人,也惊得目瞪口呆。男人从疯子肩上抬起头来,朝著老人笑了:“德容,我找到了他了。”
男人说:“我叫司马绍。”又说:“你叫司马冲。”
他垂著头,一语不发,自从被带到旅店洗漱干净,他好一些的时候,便是这样沈默著的,既不看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司马绍站起身来,帮他掖了掖大氅,这才推开了窗户,指著远处淡蓝的山峦道:“冲,你看那里,翻过那座山就是北方了。我们去那里住一阵,你说好不好?”
他依旧垂著头,眼皮都没有动。司马绍便蹲下了身子,仰望著他的眼睛:“冲,你从建康一路走到这里,你一直在往北走,你是在等我,等我一道去那儿,对不对?”
他的睫毛微微闪了一下,司马绍欣喜地捧住他的脸,指尖刚刚碰到他的肌肤,他却抓著自己的头发,大声地尖叫起来。司马绍连忙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伤害自己,他便用脑袋撞司马绍的胸膛,两条腿到处乱踢。直到德容闻声跑来,才总算帮著司马绍一起按住了他。然而司马冲的身体到底是虚的,哭闹一阵子便也乏了,沈沈睡去。司马绍就在枕边守著他,拿条绢帕替他拭著泪痕。
德容在一旁瞧著,终於按捺不住:“万岁,您自己也病著,还是把世子交给我来伺候吧。您瞧您的手都被抓成什麽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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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摇了摇头:“这样他只怕更不认得我了。”他注视著睡梦中仍蹙著眉头的弟弟:“德容,你先自个儿回建康吧,我想带他去北方。”
德容急得当场便跪下了:“万岁。”
“你放心,我还记得肩上的职责,不会一去不归的。而今天下草定,温峤又勤谨干练,有他主持政局,当无大碍。你跟他说,就给我一段时间。冲只有那麽一个心愿,我不能不带他去。”
虽然德容再三要求跟去北方,司马绍还是打发他回建康,一个带著弟弟渡过了黄河。渡河那日正个晴天,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落下来,河面上虽然有风,却也不算太大。司马绍问弟弟:“我们到外头去看看好吗?”司马冲一声不吭,司马绍隔著衣袖握住他的手,他却也没有哭闹。这几天来,他似乎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司马绍的存在,只要不是太突然的碰触,他都能接受。但也仅仅是习惯而已,司马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在乎。
司马绍叹了口气,牵著弟弟的手出了舱房。到了船头,远远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临风而立,正朝北岸指指点点。高个那个问:“到了那边,我们该上哪儿投军啊?”
“上岸再说麽,”他的同伴显得满不在乎:“都过了黄河,你还怕找不到义军,打不了匈奴?”
“义军可不是什麽人都收的。”高个少年揶揄地笑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只会给匈奴送箭。”
似曾相似的问答,如一柄榔头猝不及防地锤在司马绍心上。他不禁在想:本来他们也该是这样吧,也是这样单纯,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想到这里,胸口就像被踩住一样难过,司马绍朝弟弟望去,不料司马冲也正看著他。司马绍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司马冲并不是在看他,他只是仰著脸而已,那双漆黑的眸子没有焦点,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真的是什麽也不记得了,连北方的约定也忘记了。
“冲,”司马绍望著他,“我们去从军。”
上岸之後,司马绍果真找到了当地的一支义军,船上遇到的两个少年也在这里,此刻已站在了首领身後,俨然已经入夥。那首领名叫李尚,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壮汉,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不端不正地靠著,斜眼看著司马绍和司马冲。
司马绍知道,这些义军都是些被匈奴夺走了家园的流民,他们痛恨匈奴,便自发起来抵抗。这些人都是有胆色的好汉,但是言行举止却难免粗鲁。果然李尚朝他抬了抬下颌:“喂,你看起来不像汉人嘛,该不是奸细吧?”
司马绍坦然注视著他:“我母亲是燕代胡人,父亲却是汉人,我也是汉人。”
李尚仍蹙著眉,他身後那小个少年忙俯在他耳边道:“燕代胡人向来跟汉人和睦,当今天子的生母也是燕代胡人。”
李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指住司马冲:“这是你什麽人啊?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司马绍忙把司马冲掩到身後:“这是我的弟弟,他是生过一场病。但我和他总是在一起的。”
“也就是说留下你,就得留下他了?!”李尚把眼一瞪,见司马绍毫不动容,不由撇了撇嘴:“算啦,多一个人多双筷子麽,都留下吧。我可先跟你说清了,这里有粮没有饷。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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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真正进了营地才明白,李尚说“好自为之”实在一点都不错。李尚的营地说是军营其实只是一个流民聚居的村落,暮色中到处是低矮的泥屋,每间屋子都挤著十几条汉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大家的铺褥却都直接摆在上,连张床都没有。带司马绍进屋的老军将两床褥子推到司马绍跟前:“这是你们的,”说著又指了指屋角的一块空地:“睡那儿吧。”
司马绍摸了摸铺褥,那褥子薄得可怜,根本挡不住寒气。老军见他神色踌躇,便笑了笑:“都是这样的,这儿可比不得南边。”说著,点起一盏颤巍巍的油灯,摆到屋中:“大家都去吃晚饭了,我劝你们就别去了,那麽晚了,肯定什麽都不剩了。”
司马绍点点头,跟他道了声谢,拉著司马冲到了屋角,将两床薄褥叠到一起,又把斗篷和外衣都脱了下来,垫到两层铺褥中间,掸过一遍,这才让弟弟躺了下来。老军看他把两条被子都盖到了弟弟身上,便问:“你睡哪里?”
司马绍头都不抬:“我跟他一起睡。”
老军愣了愣,脱下衣裳,爬进了自己的铺褥,半晌从那薄被底下发出一声嘟囔:“也是,那样暖和些。”
可是老军不会知道,司马绍看似平静,其实当他钻进那窄窄的被窝时,他的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司马绍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跟弟弟睡在一起了,虽然重逢以来他一直悉心地照顾著弟弟,但是为了不刺激司马冲,他始终克制著自己,小心翼翼跟他保持著距离。尽管很多次,他望著弟弟的睡颜,他很想去抱他,想得胸口都疼痛了起来,但他都压抑住了。
然而今夜拜这薄被所赐,他又一次靠近了弟弟,现在,他已经完全躺进了被窝,静静地注视著弟弟的脸庞。司马冲似乎已经睡熟了,薄薄的眼皮合拢著,睫毛投下两排淡淡的阴影,那麽乖巧、那麽安静,跟过去一模一样。刹那间,司马绍有些恍惚,他甚至觉得他们应该是在千里外的西池,应该睡在重重的幔帐里面,他十六岁,他二十三岁,他们仍停留在那最初的、情事过後的夜晚。
假若时间真能倒转。
假若可怕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薄被下,司马绍伸出手来,揽住了弟弟单薄的肩膀,他太紧张了,以至於胳膊都在颤抖,他太怕吵醒弟弟,太怕这甜蜜的拥抱终结,然而司马冲没有醒,水色的唇半开著,露出了像贝壳一样的细小牙齿。於是,司马绍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只是轻轻一下,只有一下,心脏却快乐得好像要麻痹。
屋外涌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司马绍连忙闭上了眼睛,他听到男人们互相说笑的声音,有人推醒了老军,问那边睡的是谁。老军迷迷糊糊地答:“一对兄弟,南边来的。”
“怎麽这样睡啊?”有人问。
“南蛮怕冷吧。”油灯被吹灭了。
男人们并不知道,後来的事情,并不是一句“南蛮怕冷”可以解释的。第二天清晨,他们醒来的时候,发现司马绍和司马冲已经起床了。司马冲披散著头发,像个没有生气的偶人一样静静坐在铺褥上,司马绍拿著把梳子正帮他梳理头发。那些一年都不会梳几次头的男人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司马绍手中的梳齿以一种极为温柔、极为细致的方式在乌发间滑过,他们看他拢起弟弟的头发,以繁复的手势,挽出光洁的发髻,再用一根玉簪轻轻绾住。男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子这样为另一个男子梳头,司马绍的动作间有一种坦然的柔情,即使被众人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有人忍不住问:“这是你什麽人?”
司马绍笑笑:“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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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也是那样,他们虽然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但所有的人都回过头看他们。司马绍端著碗,将粥一口一口吹冷了,再送到司马冲的唇边。司马冲有时没有反应,他就举著勺子,一直等他到开口,再将粥送到他嘴里。一小碗粥足足喂了半个时辰,眼看就要吃完了,突然有人快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司马绍对面:“喂,我不管他有什麽毛病,我这里是军队!你明白吗?他可以不打仗,但饭得自己吃!”
司马绍抬头一看,原来是气得就差喷火的李尚。
“他不会自己吃饭。”司马绍侧过了身,把弟弟掩住,将最後一口粥送到了司马冲嘴边。
“呸!”李尚一把打掉了司马绍的碗:“哪有人不会吃饭?”
他声音极大,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司马冲更是尖叫起来,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脑袋。司马绍又痛又急,连忙抱住弟弟:“你吓他作什麽!”
李尚气得要命,指著门口,正要叫他们滚蛋,突然发现司马冲捂著脑袋的右手居然没有食指,极漂亮的一只手,竟是残缺的。“你怎麽不说清楚?”他到底咽下气去,挥了挥大手:“算了、算了,”招呼盛饭的老军:“重新帮他们添一碗。”
老军赶忙应声,把稀粥放到司马绍面前时,他笑了一笑:“将军很看重你呢。”
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很快大家都发现了,李尚真的很看重司马绍。这事之後,才过了三天,有消息说,一支匈奴马队护送著军粮即将路过此地。李尚连忙召集下属商议对策,居然把刚刚入夥的司马绍也叫了过去。席间众人讨论得极为热烈,司马绍却始终一言不发。等到众人都散了,李尚把他一个人拦了下来。
“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李尚狠狠锤著桌上的地图:“难得我这麽迁就你们,我看错人了!”
“我不明白,”司马绍冷冷看著他,戒备之情溢於言表:“你何必那麽迁就?”
“有什麽不明白的?我需要人手,需要脑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穿得那麽好,讲话、做事跟大家都不一样,我也看过你骑马、射箭,绝对是经过大阵仗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来头,可你既然来了这里,总是有一腔热血,总是想杀敌建功的吧!不然你来这里做什麽?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