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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下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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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好名号之后,下一步就是到工商局办手续。贺顿亲自跑了几趟,才知道并不像汤小希说的那样简单,仿佛摆香烟摊子般容易。你还要制定章程,还要请会计,交验各种证件。

  贺顿对柏万福说:“拿证来。”

  柏万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从来没给过我什么证啊!”

  贺顿说:“以前是没给过,可这阶段这个证就得放我这儿,人家要查验呢!”

  柏万福说:“到底是个什么证?”

  贺顿也觉得自己被忙昏了头,语无伦次,解释说:“房产证。就是楼下你妈住的那套房的房本。明白吧?”

  “有倒是有,在我妈的首饰盒里藏着呢。我见过,棕色皮的,还挺大个儿。那可是我妈的命根子。”柏万福边回忆边迟疑。

  “你妈的命根子是你。你试着能不能拿出来让我注册用。用完了,就还你妈,连个纸毛都不会少。”贺顿怂恿柏万福,故意轻描淡写。

  柏万福连连摆手说:“那可使不得。我妈把两个房产本看成金童玉女,恨不能每天都拿出来摩挲摩挲,我哪能偷得出来?”

  贺顿无奈,说:“那只有挑明了,借你妈的房产本一用。不知行不行?”

  柏万福说:“你都答应嫁给我了,我妈能不借吗?”

  柏万福走到楼下,看到老娘正在用半月形的木梳梳头。不知是哪辈子传下来的红木梳头匣子半敞着,老式的桂花油瓶只剩了一个油底子,香味反倒更加浓烈。柏万福猛吸了一口这种散发着腐朽香气的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孤儿寡母的,娘拉扯他不容易。娘没有文化,干不了别的活计,平日就在家里给人缝虎头鞋。鞋是出口的,专门雇些个家庭妇女在家中用白布用糨子粘起来,打成袼褙,千针万线地纳好,再把绣了虎头的鞋面子镶上去,眼若铜铃虎虎生风的一双童鞋就立那儿了。娘乐意干这个活儿。一是找不到别的活儿,这差事是计件工资,娘心灵手巧,能挣出点钱来过日子。再说可以让小福嘴上享福。娘没有奶,小福全靠熬面汤活命。袼褙是细白布打出来的,一丈布可以裁出多少双鞋底子,人家都测算过了,纵是仙女做鞋,也在布头上占不了多少便宜。鞋面也是发下来的,你领了多少双的面子,就要交上去多少双鞋子,这也是分毫不差没有空子可钻的。唯有粘袼褙的糨子,大有文章。发下来的是白面,要你自己兑水熬成糨子。那白面这个细啊,这个白啊,任你在谁家粮店也没见过。鞋子是要出口的,特别讲究质量。白面必得上好,打出的糨子才能滑腻黏性好。

  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打糨子的白面给娃熬了糊糊,烙了饼,蒸了卷子吃,反正所有做鞋子的婆娘都说面不够用,上面的人也不计较这点损耗,就加大了发白面的力度。有的女子交上来的鞋子又糙又硬,从边缝儿上还能看到玉米碴子的小黄粒。这就是把事做过了,把白面都吃了,用黏性差的玉米粉糊弄人。

  娘不会这样。娘是个细致的人,想得长远。那些个用了玉米面子的人,都被开除了,无论怎样哭着喊着,都不能再加入虎头鞋的行列。娘肯动脑子,能用最少的面熬出最有黏性的糨子,匀匀地刷在细白布上,打出的袼褙又韧又薄,布层亲密无间牢不可破,好像还是当棉花的时候就长在一起。再纳上米粒般的针脚,缝成虎头鞋,稍加揉搓,软硬适宜。由于娘的口碑好,后来把绣鞋面的活儿也揽了过来,生活就有了保障。柏万福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黑皮肤白皮肤的孩子穿过老娘缝制的虎头鞋,只知道从虎头鞋上抠下来的糨子面,养活他成人。

  娘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梳发髻了。娘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梳起髻子来找麻烦的人就少了。那时小福不懂,就问,为什么梳头就让麻烦少了呢?头发是麻烦吗?

  年轻的娘说,梳了髻,人家就知道娘不会嫁人了。

  小福说,娘干吗不嫁人呢?娘嫁人,我也能吃上糖了。要不然,人家结婚老不让我看。

  娘说,你看不到娘结婚了,娘等着看你结婚呢。

  到底是吃糨子长大的人,活不过吃母奶吃牛奶长大的人,柏万福得了小儿麻痹,一条腿轻瘸。也没有考上高中,只得上了一所技校。娘说也不错,出来就是技工,铁饭碗呢。柏万福毕业分到工厂,被人称为师傅没几年,工厂就开始不景气。原本以为不景气熬上几年,就能变成景气,谁料不景气只是一连串倒霉事的领头羊,其后就干脆停了产。刚开始柏万福还高兴呢,这多好啊,不上班还照样领工资,虽说没了加班费夜班补贴什么的,收入减少了,可你还统着袖笼子休息呢,值!可惜好日子没多久,厂里就正式发不出工资来了。再后来,如大厦将倾,飞鸟各投林,稍微有点本事有点门路的人就振翅高飞了。模样周正点的女子去了饭店、旅游,丑点的去了小卖部或是干脆当了小时工。男的脑袋瓜灵活的,开始偷盗厂子里的设备,当废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身手洒脱的当了保安给人守大门,要长相没长相要门路没门路如柏万福这样的,就死扛着,祷告也许有一天时来运转,再风风光光地做回工人阶级。

  不想等到的是工厂彻底破产,柏万福三十多岁就办理了内部离职。按说这个政策还是挺优惠的,不干活也能拿到基本生活费,到了年龄还能办正式的退休手续,医疗什么的也都有人管。柏万福觉得下场还算仁义。只有老娘长吁短叹,说:“耽误啦!”

  柏万福不知什么意思,说:“耽误什么啦?够咱俩吃的。”

  老娘说:“耽误我抱孙子啦。”

  话说到这里,柏万福就不吭气了。这可怪不得他,他早就想娶媳妇了。早几年,柏万福刚从技校出来当师傅那会儿,虽然说不上聪明伶俐收入高,但工人这块牌子还是挺吃香的,趁热打铁想找个对象也不是太难的事。本来老娘也没有多少奢望,辛辛苦苦地把遗腹子养大,当然盼着最后完成心事,不想正在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住的那块地方拆迁了。

  祖上传下来几间破房,低矮漏水,但面积不算小。按照当时的政策,柏家可以分到两套回迁房,这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产。老娘佝偻了一辈子的腰,被这两套房子的钥匙给挑直了。“咱不着急,有了房子就有了梧桐树,咱要娶凤凰!”老娘发出豪言壮语。

  一时间还真有不少人上门提亲,柏万福也飘飘然起来,挑剔姑娘的个头长相工种家境。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可惜被柏家人忽略了。多番相看,娘总是不满意。拖延中,柏万福就正式加入了失业大军,从此江河日下一蹶不振。本来就一没长相二没学历,腿脚还不利落,现在连安身立命的单位也没有了,正经闺女从此绝尘而去,杳无踪迹。

  刚开始老娘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以为降格以求就会解决,不想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世风日下,女孩子们宁可挨到三十多岁不嫁,也绝不会找个瘸着的下岗人员。柏万福甚至去了婚姻介绍所,被人收取了几百块钱的交友费,一个黄花大闺女也没见到,应征的都是拖着孩子的丧偶人员,一见面就问柏万福现有多少收入多少家产,然后低头一阵心算,看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到了这个分上,柏万福也随遇而安,丧偶就丧偶,离异就离异,反正是个完整的女人就成了,一块儿搭帮过日子吧。不想柏万福不挑女方,女方还挑剔他,基本上谈了一次就拉倒,没见过第二面。

  柏万福跟婚介所的工作人员抱怨成功率等于零,说你们这不是骗钱吗!工作人员说,从您这个事儿上,我们也要吸取教训。以后像您这样的,就是交再多的交友费我们也恕不接待。您收入太少档次太低,您来了,我们的档次就降了,坏了名声。工作人员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极好,一口一个“您”字,闹得柏万福除了低头找老鼠洞,什么话也回不出来。

  柏万福把这些都跟娘说了,他从小就什么都跟娘说,娘就是他的老师和校长,是车间主任和支部书记,是厂长和党委书记……柏万福一辈子没见过更大的官,如果见到了,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把新的桂冠栽到老娘头上。

  老娘本来就不赞成儿子找拖油瓶的二婚,当年她就是此等角色,知道这种人的心思不在男人,只在孩子身上。由于她坚持住了没往前走那一步,就对要嫁人的寡妇另眼看待。老娘对柏万福说:“咱不急,反正也晚了。你看娘能不能给你找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

  若干年过去了,那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个犄角旮旯,被晒成了别人婚宴上的干瘪鱼鲞,柏万福还在旱地里翘首以盼。

  这几年,因为出租房子,娘倒是攒下了一点钱。娘很关心房地产的走势,对自家位于闹市区的房子价值,比房屋中介还门儿清。

  娘此刻已经把辫子梳完了,开始盘头。娘说:“我的桂花油见了底了,跟你说了好几回了,怎么还没买回来啊?”

  柏万福说:“您用的这桂花油,老掉牙了,现在都不生产了,改用摩丝发胶什么的了。要不我给您买点新鲜的试试?”

  娘把盛着桂花油的小瓶子在手心磕打着,说:“甭。使不惯。等哪天我找点刨花泡点水梳头。自产自销。”

  柏万福说:“您索性多泡点,搁冰箱里,随用随取。”

  娘笑起来说:“还是你的鬼点子多。以前是泡一回用不了多久就馊了,现在有了冰箱,还真能保鲜呢。对了,我刷牙用的猪毛牙刷也磨秃了,你再给我买些。”

  柏万福直嘬牙花子,说:“妈,这个可就有点难办。您知道,这个猪毛牙刷子,人家厂子也不产了。我给您买新式的牙刷吧。”

  娘说:“用不惯。新的牙刷子都是尼龙丝的,会把牙床子扎破。”

  柏万福说:“我给您买最柔软的那种,给您买儿童用的还不成吗?”

  娘说:“不成。我就用惯了猪鬃毛的,别的都觉得有一股化学味。”

  柏万福说:“您就不怕猪鬃毛刷子有一股排骨味吗?”

  娘假装生气说:“小兔崽子,你就气我吧。我还没到躺在床上不能动要你伺候的光景,只让你给买把牙刷,你就推三阻四的,以后我还能指靠你吗!”

  柏万福慌了,说:“妈,我这不是跟您逗乐吗!这就给您去找猪鬃毛牙刷,若是找不到现成的刷子,我就去抓一头猪。”

  老娘一下子乐了,说:“你抓人家猪干什么?”

  柏万福说:“把它的毛薅下来,给您扎把牙刷。”

  娘说:“可真有你的。你扎的刷子,刷墙许是行,刷牙是万万不能的,只怕满嘴猪毛。”

  娘儿俩说笑着,也自得其乐。逗了一阵子,娘突然收敛起笑容,说:“说吧,你媳妇让你来的吧?”

  柏万福惊讶地说:“我没媳妇。”

  娘朝楼上努努嘴,说:“她不是答应当你媳妇了吗?”

  柏万福说:“答应是答应了,可还没领证呢,就不是媳妇。”

  娘说:“这个我知道。我也是提前熟悉情况,不然,你一下成亲了,我也不好适应。”

  柏万福说:“我不会忘了娘。”

  老娘说:“我这会子倒是巴望着你们把我忘了。说吧,你媳妇又盘算我什么啦?”

  柏万福慌了,说:“没人盘算您。”

  老娘说:“孩子,你就不要再打马虎眼了,有什么就直说吧。再说,盘算老娘也是应当的,我要是一点都没有让你们盘算的想头了,也就离死不远了。说吧。”

  柏万福真是佩服死了老娘,料事如神。索性直说:“贺顿让我跟您求您这屋的房本。”

  “干啥?”老娘并不像柏万福想象的那样震惊,很平静地反问。

  “开诊所啊。她要去注册,非得有这房本,人家才给登记。”柏万福说。

  “是她让你来说的吧?”老娘说。

  “是。”柏万福回答。

  “那她自己为什么不亲自说啊?路太远,挪不动脚步啊?”娘说。

  “她……她不是那个意思。她让我先给您吹吹风,您好有个思想准备。”柏万福听出老娘语气不善,赶紧打圆场。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让她来吧。”老娘放下半月形的木梳,把最后一滴桂花油抹在了盘好的发髻上,油光锃亮。

  柏万福回到楼上,贺顿正在等他,迫不及待地问:“说啦?”

  “说啦。”柏万福回答。

  贺顿伸出手,说:“拿来。”

  柏万福说:“什么?”

  “房本啊。”贺顿好生不解,还能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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