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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坚持很久。有一天,妈对她说:“绛香,妈就要老了。”
绛香像所有的乖女孩一样,说:“妈,你不老。一点也不老。”妈苦笑着说:“在女儿眼里,妈不老,可在有些人眼里,妈就老了。”
绛香以为妈是怕老了难看,就说:“妈好看。”
妈叹了一口气说:“好看难看不说它了,老了就没有人要了。”
绛香这才朦朦胧胧地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绛香躲开这个问题,就说:“妈老了,我就大了。我来养活妈。”
妈又笑了,妈的笑容像两柄钩子,把她的嘴角向下扯,好像悲惨的括弧。绛香这时候已经上小学了,知道了括弧是什么东西。妈说:“好闺女,你可能还没长大,妈就干不动了。妈要给你找个长期饭票。”绛香仰望着妈,即使天下最无能最喜怒无常的父母,在他们的孩子眼中,也是至高无上的神。
长期饭票来了,又黑又粗,好像被火烧过的鬼子炮楼。妈对他说:“你要对我闺女好。”长期饭票说:“凭我这条件,找个黄花也不难。你还拖着个油瓶。”
妈平静地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长期饭票说:“好吧,算我倒霉。”长期饭票在镇上杀猪,每天都带着猪血的味道回家,当然还有七零八落的猪下水。为什么说是七零八落呢,因为好东西都拿去卖钱了,剩下的就是下脚料了,比如说沙肝,谁都不肯吃的只能用来熬猪胰子的东西,长期饭票都会拿回家,让妈妈煮了吃。
这些东西气味血腥,但炖熟之后有奇特的香气,这些香气养育了幼小的绛香,让她虽然不长个子,但头脑异常清晰。也许因为是人所不吃的沙肝吃多了,她比同年龄的女孩更加敏感和心重。
妈妈到远方去了。长期饭票醉醺醺地拎着一串烤猪腰子回到家,看到从老奶奶家跑回来的绛香时,没有吃惊,只是说:“熬不住了吧。我知道你也大了。”
绛香听不懂他的话,不理他,独自看书。绛香的成绩在班上永远是第一,要保住这个称号,只有不停地努力。
长期饭票见绛香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说什么,就回自己的屋里睡去了。有一间小屋,小屋里有一张小床。绛香复习完功课,把房门插好,也昏昏地睡去了。
半夜里,她感到刺骨的寒冷,正是四月春暖花开的日子,虽说半夜里还有寒气,但不应该这样冷啊。这种冷,深入骨髓,带着刀剜一样的剧痛,让绛香觉得自己被五马分尸。冷……冷极了……到处是冰雪,黄色的油状的冰雪……
以上的这一切,都是贺顿面对着摇曳的烛火,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当然,很多地方不连贯,时空倒错语无伦次,但姬铭骢就像面对着一副打散了的拼图,把它们迅速地归纳到相应的位置上,眉目渐渐地清晰起来。
“黄色的冰雪?”姬铭骢很纳闷。轻轻地重复。
“是,黄色的冰雪。透明,寒冷,冷极了冷极了……”贺顿不停地重复着“冷”这个词语,浑身颤抖,肝胆皆冰雪,表里俱寒凉。一片片鸡皮疙瘩滚过她的皮肤,衣服都随着哆嗦起来。
看来,今天就只能到这里了。继续进行下去,不会有更多的收获,贺顿的精神还将受到惨重的伤害,姬铭骢虽然从学术的角度,很想知道这团黄色的冰雪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只有暂停。
姬铭骢将贺顿从深度的催眠中唤醒。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姬铭骢问道。
“冷。”贺顿牙齿还在打着哆嗦。
“除了冷以外,还有什么呢?”姬铭骢继续问。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案例。
“累。困。一片空白。”贺顿吃力地讲着,她很想就此睡去,永不再醒来。
姬铭骢说:“你会慢慢地醒来。听我的话,从10数到1,数到1以后,你就会醒来了。到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不会觉得黑暗了,你会看到太阳……”
贺顿不想醒来,可是沉浸在这种似梦非梦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里,实在是太冷了。她在朦胧中听到了姬铭骢的暗示,那就是她醒来之后不再寒冷,为了逃离这刻骨铭心的酷刑,她要醒来。她乖乖地开始数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贺顿慢慢地睁开眼睛。她准备好了看到太阳,因为朦胧中的声音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她看到了一张脸在向她微笑,这是姬铭骢的笑脸。
从此。太阳和姬铭骢的脸就重叠在了一起。
还有残存的寒冷像银亮的蛆虫附着在骨殖上,好在咬紧牙关尚可以忍受。贺顿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刚才已经说得太多太多,她只想昏然睡去。
姬铭骢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他要好好思考这个案例。
贺顿回到家,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那种源自极深处的恐怖和寒冷,如同一帖膏药,粘在了她的灵魂上,不得撕脱。没有人知道这种酷暑七月的寒意,体验过这种红日当头深入骨髓的战栗。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有结冰的桎梏,心脏里充满冰碴子,随着搏动有尖锐的痛。那种无以比拟的寒冷,来自不可知的地下洪荒,来自人还没有形成细胞之前的混沌迷雾……
柏万福察言观色,完全不得要领,看到贺顿冷峻的神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也是一肚子苦闷,只有谁也不理谁。
第十七章 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是不学无术的傻瓜
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是不学无术的傻瓜
大芳走进卧室,又一次重复了捉奸在床。大芳说:“你们好就是了,干吗说我?”床上的两个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后,赶紧钻到被子里,平平卧着,很安稳的样子。大芳不禁委屈,他们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说:“老松,你过来。”
易湾说:“阿姨,您放过他,是我主动的。”
大芳说:“不要脸的小娼妇,还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将仇报。”
易湾说:“我其实是帮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绝望之中,也还是对这句话大惑不解,愤然道:“说!”
易湾说:“因为阿姨你老了。你满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愿意配合。这对叔叔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个正派人……”
听到这里,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这世上就没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湾继续说:“我正是因为爱您,才替您分忧解难。不然叔叔在外面拈花惹草,得了不干不净的病,不是伤害了阿姨吗!”
大芳哆嗦着说:“你这样做,就不伤害我了吗?”
易湾说:“伤害不伤害的,全在于你的感受。我一没有偷拿你们家的钱,二没有借此要挟叔叔,以得到什么好处。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对我和叔叔来说,却是难得的乐子,您省工省力了,干吗非要做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来?阿姨你不是个一般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也要不同凡响才好!”
所有的过程中,老松一言不发。大芳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耻言论,身上又在不断地发抖,不能为了这对苟且男女,让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再受折磨,大芳只好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夜不能寐噩梦缠身,不想竟然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当她醒来之后,恍惚间觉得昨天只是一个梦境。但桌子上老松留给她一封信,证明昨天的所见所闻都是千真万确的。
老松的信写得很有分寸感,老松是写文件的老手,操纵文字如鱼得水。此信如果落到外人手里,绝对看不出夫妻间曾有过惊涛骇浪,以为只是芝麻绿豆的龌龊,看到的是温文尔雅的风度。老松先是道了歉,说得很恳切,但一点不留把柄。然后是申请原谅,回顾了两人栉风沐雨的感情历程,祈请大芳纵是深仇大恨也化为拈花一笑。
这一切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松让大芳网开一面,不要把女孩赶走,为了她的学业,要把她留下好好对待。老松说,我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你会给这个女孩一个温暖的家……我会永生永世对你好……结尾处老松信誓旦旦。
面对着信,大芳肝胆俱裂又无计可施。老松设下了一个局,他要把这种无耻的关系保留下去,要让大芳俯首听命。
大芳五内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为她平日起居很没有规律,也不让保姆打扰,所以还是一直在捕捉声响的易湾最先发现了异常,破门而入,看到大芳犹如一堆肮脏残雪委顿在地,赶紧抱起她,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
待大芳醒来,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经为她做了急腹症手术,半截梗阻坏死的肠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冤家对头易湾。易湾显然在昼夜服侍,面容憔悴。护士对大芳说:“你的外甥女比得上亲生闺女了。”
大芳虚弱地问:“哪个外甥女?”
护士指着易湾说:“就是她啊。莫非你还有个外甥女?”
大芳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出来。面对着她的情敌,她不要说下战书了,就连自己的命还是人家救的,所有的争强好胜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面前败下阵来。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课去了。耽误了很多课程,再不努力,我毕不了业了。大姨父下班后会来看你,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脱不开身,不然也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易湾拢拢纷乱的头发,匆匆离去。
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护士说:“外甥女上大学啊?”
“大学?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大芳有气无力地说。她听到了自己的话在医院白色的墙壁上撞击回响,居然有几分炫耀。
“呦,看不出来,还是个女博士啊。你们家有福啊。你嫁了这样有头脸知情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难得难得!坟头烧香祖宗庇佑啊!”护士啧啧感叹着,连治疗车都跟着颤悠起来。
大芳像僵尸一样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当身体不能动的时候,思维就格外敏锐。她突然想到这样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着,让他们只能在暗中偷鸡摸狗。在表面上,他们要服侍她,要对她亲切有礼呵护备至。她还需要什么呢?名分金钱道义都在她这一边,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为怀,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记忆的苦水在时间的山顶慢慢冷却,直到凝成了万古不化的寒冰。
当老松来看望大芳的时候,大芳已将自己调理了一番,处变不惊。她从老松神采奕奕的表情来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老松也没有中断自己的风流雅兴。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她高高占据着老松夫人的宝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就这样,大芳在易湾和老松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缓慢地恢复着。在这种恢复中也感受到异样的安适。那就是——他们都深深地有负于你,你是他们的债主。你拥有慈悲和宽恕的权力,从你的手心里渗出的点滴雅量,他们都感激涕零。
老松和易湾在大芳看不见的地方苟合着,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为揭露需要庞大的精力和体力,大芳已弱不禁风。而且,揭露之后又怎么样呢?易湾被扫地出门,老松也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到那个时候,谁来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发愤图强自力更生,从此站立起来再不用人帮忙,节省出来的辽阔的时间田野又用什么种子来装点呢?没有了易湾的日子该是多么无聊!
大家相安无事,甚至大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当然,她不能在表面上显示出这种满意,而要让对方充满了内疚。大芳出院以后,易湾还住在她家,连保姆都习惯了这种格局,一家有了两位女主人。老松在表面上是把大芳看得重于一切,至于背后怎样褒贬她,大芳眼不见心不烦。大芳以为这种局面可以持续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刚刚打开的长篇小说。没想到,易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没有吵闹也没有争执,老松为易湾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并且给易湾介绍了一个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湾满意到再不愿意多耽搁一天。
家庭重又恢复了平静,大芳怅然若失。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电梯间新来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清纯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松和大芳的女儿还要小,晶莹得如同溪水上的一个小泡。小童是跟着家乡的姐妹一道到城里来谋生路的,在保姆培训班上因为聪明伶俐,被招去学了公寓电梯管理。大芳把家里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给小童。小童很感谢。大芳又把女儿先前穿过的衣服送给小童,没想到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