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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他便松了身子,坐到电视机前。先前,他爱对电视节目挑来拣去,碰上不好的,会骂一声。现在,他似乎无所谓了,遇上哪个看哪个。看的时候,他的脸懒着,目光软软地搭在屏幕上。屏幕上一阵欢腾,又一阵欢腾,他的脸上却一点儿也不闹。他这样坐着,要坐到很晚才回到床上去。母亲对见梅说:“你父亲的睡眠坏了。”母亲又说:“你父亲心里长草了。”
一天傍晚,父亲正喝着酒,突然鼻子抽了抽,说闻到一股怪味儿。母亲以为是说菜烧煳了。父亲一摆手说:“不!是喜出身上的味儿。”母亲愣了愣,说:“喜出的东西我清理过了。”父亲慢慢站起身,走到喜出那间小屋子前,推开门。他看到喜出床上整齐地叠着一条毛毯和一摞衣服。父亲说:“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说:“这些东西是新的,可以送人。”父亲不瞧母亲,吼道:“恬不知耻!”
这时屋外下着毛毛雨,父亲没有犹豫,将毛毯和衣服抱到门外院子里,又找出一瓶汽油浇上,用火柴点着了。火苗先是蹿得挺高,因为细雨的作用,很快萎下去。父亲回屋取了一把布伞,撑在火堆上。火焰慢慢又涨了,有些侵人。父亲退后一步,定在那里。火光映在父亲脸上,一闪一闪的,仿佛做梦一般。
烧过衣物,父亲仍回到桌前喝酒。他喝掉一杯,又喝掉一杯,不仅把脸喝红了,还把眼睛喝疲了。他刚松下眼皮,却感到一双目光看过来。这目光很硬,硬得他暗吃一惊。他弹开眼睛,见女儿直直地盯着自己。父亲说:“见梅,你怎么啦?”见梅眼睛望向别处,说:“爸,你有事瞒着我们。”父亲说:“我没有。”见梅说:“喜出不是自己掉河里的。”父亲说:“见梅,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见梅说:“喜出是怎么死的?”父亲说:“见梅,你他妈别瞎说!”见梅说:“那天夜里……那天夜里你到底干了些什么?”父亲站起身,扬手甩出一个巴掌。见梅脸上热了一下。
这天夜里,见梅睡不安生。近些天喜出时常进入她的梦中,现在他又来了。他晃着身子在她跟前走来走去,脸上笑嘻嘻的。后来他走累了,躺到床上去。这时一双沾着酒气的手把他拽起,托在空中,慢慢移向门外的暗色里。暗色里喜出的身子仍然清晰,像是浮在空气中的小羊。他睁大眼睛,不停扭动身体,嘴里喊着“河河河”。他的叫喊很快远去,接着响起入水的声音,并溅起一朵大的水花。水花落在见梅脸上,把她惊醒了。见梅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的泪水。
以后日子里,父亲背后似乎多了一双眼睛。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市场,他总甩不掉那双眼睛。他转过身,什么也没有。他一反身,那双眼睛又跑了出来,像是跟他玩着捉迷藏。
父亲很少再跟见梅单独在一起。先前喜出在的时候,父亲喜欢支开他,跟见梅多说几句话。现在喜出走了,父亲却不乐意跟见梅呆一块儿。即使呆在一起,也是无话可说。他宁愿木着脸坐在电视机前,听屏幕上的人说话。
见梅发现,父亲比以前瘦了。
又过几天,到了清明,母亲对父亲说:“咱们给喜出上上坟吧。”父亲点点头说:“去吧。”于是一家人选在中午,携了一些祭品出门。
喜出的坟卧在一座小山的半腰,同四周的坟墓一比,显得有些小。因为是中午,周围祭墓的人不多。母亲从布袋里取出几样果品,又取出一瓶白酒。依着习俗,给小辈上坟是不用香烛的,只好用白酒替代。父亲说,用白酒替了也好,喜出没尝过酒,给喝一口吧。
母亲摆好果品,将酒瓶递给父亲,父亲将瓶盖咬开,往地上洒了一线。太阳直照下来,晒得人周身起了暖。山坡上草木挺旺,使劲示着绿儿。一只鸟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一边叫着“咕咕咕”,有点像喜出说话的调子。一家人静在那里,都不愿意吱声。过一会儿,沉默中有了声响,那是母亲的抽泣声。母亲一哭,见梅也哭了。
哭声中父亲的手伸向酒瓶。他把瓶嘴搁在自己嘴上,许久不放开。放开了,瓶子里的酒已少下去一截。这样喝过几大口,父亲的脸像是着了火,接着他开始说话了。父亲说:“喜出呀,爸对不住你。你是个傻子,做什么都不能算错,我是个明白人,做的就是错事了。这些天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我错得真大啊。”父亲说:“见梅呀,你的眼睛为什么老跟着我?说起来,平时就数我对你最好,你跟我最贴心,眼下你却跟我过不去。要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我是为咱们家谋个前景呀。”父亲说:“我坏了喜出一次也就该喜出坏我一次。让我去蹲牢吧,我受不了了……”
三
第二天太阳仍然好,但父亲不好。他真的蹲了牢。
是见梅把他送进去的。这天她上学路上拐了弯,走到公安局找那位胖子警察。她认为胖子警察当时在现场,容易讲清楚。她在公安局院子里转了一圈,在公告墙上见到胖子警察。胖子警察叫刘国梁,是位小队长,在墙上严肃地抿着嘴。见梅从众多照片中一眼把他拣了出来。
有了名字就有了便利,一打听,有人马上指给她一间办公室。她在门上敲过几次,没有敲开,就在门外候着。走道上有人走过去,又有人走过来,但谁也不跟她搭话。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心里揣着一个多么大的事情。
见梅在走道上挨过两节课的工夫,等来了胖子警察刘国梁。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学着电影叫了刘警察。胖子警察刘国梁不认识她,对她有些奇怪。见梅说:“我是来报警的,我等你已经等了半个上午。”胖子警察刘国梁说:“报警又不用单线联系,你干吗盯着我呀?咱们见过面吗?”见梅说:“咱们见过。我弟死的那一天,你来了,还说了一大堆话。”刘国梁想了想说:“我记起来了,你弟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你们一家子人正哭得热闹。”见梅说:“我爸没哭。”刘国梁点点头说:“他好像在伤心地说话,没顾得上哭。我还记得你弟是个……傻子。”见梅说:“他是傻子,但傻子也不会自己跑到河里的。”刘国梁说:“你这话有些深奥,什么意思呀?”见梅说:“我弟是我爸弄死的,他把他扔进了河里。”
刘国梁吃了一惊,打开门把见梅让进去,要她坐在自己对面。他说:“你等等,让我想想你爸的样子……我的记忆力不错,我有点想起来了。你爸的模样应该还算厚道,他为什么把儿子往河里扔呢?”见梅说:“我不知道。”刘国梁说:“你有什么证据吗?”见梅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爸趁着夜黑把我弟从床上拽起来,丢进了水里。”刘国梁笑了说:“做梦不算,昨晚我还梦见自己中了体育彩票呢。”见梅说:“那天你见到我弟,他死了多长时间了?”刘国梁说:“这个真不知道,没做尸检我不能瞎说。”见梅说:“听老人说,人淹死了会沉到河底,至少过十几个小时才浮起来。我弟是下午捞上来的,按这时间推算应该是在前一天夜里掉入河中,可那时候我弟应该睡在床上,不可能跑到河边玩耍的。我弟是傻子,夜里睡得最香。”刘国梁愣一愣说:“你不会是你爸养女什么的吧?”见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是我的亲爸。”刘国梁说:“那好,我马上把你爸找来聊聊。”
父亲进去以后,见梅的日子乱了。一位打扮前卫的女记者找到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了两小时的话。几天后,五十公里外的市报刊出了一篇醒目的报道,题为《撕裂家庭的温柔》,副题——“父杀亲子沉河,女送父亲进牢”。又过几天,五百公里外的省报转载了这篇报道。一时间,见梅和父亲、弟弟成了县城里重要的话题。人们在不同地点做着不同的事情,都不会忘了把这件事掏出来说说。说多了,便长出枝枝节节,形成不一样的故事版本。几个故事版本互不示弱,有人为此红了脸。
母亲的羊毛摊子也摆不下去。没有了父亲,她心里变得虚空,又要应付摊子周围一双双眼睛,不多几天就撑不住了。现在,她把家里当做养神的地方。天气已经暖和,可她愿意整天坐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自己。母亲的萎靡气息像尘粒一样浮游在屋里,挤得见梅一阵阵心慌,两个人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好在见梅每天还可以去学校。
但学校也不是舒心的地方。上午出早操,见梅往场子上一站,四周会响起些碎语,同时有眼光看过来,看她冲拳、看她踢腿、看她跳跃。一些同学看不清楚,就在课间溜达到见梅教室门口,说是找人,其实是趁机打量她一眼。班里的同学跟她呆在一起,也不再嘻嘻哈哈,而是正了脸与她说话。她们说了远的,又说近的,就是不提最想提的事儿。她们的躲闪态度让见梅直想喘气。见梅现在多么想找一个人说说贴心话儿。这时班主任把她叫去了。班主任坐在备课桌前,安慰地看着见梅。班主任说:“你要不怕困难。”班主任说:“我认为你做得正确。”班主任说:“以前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气概。”见梅闭着嘴,鼻子像是嗅到了一股馊味儿。她在心里说:“你他妈不要乱用气概这种词儿。”
见梅去看守所看过父亲,父亲不见她。过了几天,她又去看他,他仍然不见。他捎出话儿说,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见什么面呀。
父亲的预感没有夸张。在一个小小的县城,消化这样的事件需要一些时间。在该时间段里,各种声音说来说去,会碰撞出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可唤作民愤。“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又过些日子,父亲被判处死刑。
见梅没想到会这样。回想一下,她的起意是让父亲认错儿。再后来,她以为父亲只是蹲几年牢。毕竟喜出是个傻子,毕竟他老惹父亲生气,毕竟父亲心里也是苦的。
国庆节前一天,父亲在人民广场公判。在县城里,好久没开过这种露天审判大会了。据说政府正准备“严打”,又要给节日添些声势,就把父亲和几个贩毒犯并在一起示众正法。
这一夜见梅没睡好,早上起来,身子有点轻,脑袋却重着。她推开母亲屋子的门,见母亲把身体缩得很小,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见梅明白母亲不打算起床,便不吱声,转身去厨房草草洗漱过,弄些早餐吃了。
正是出门的时间,屋外响着邻居们话语和脚步的嘈杂声。见梅不愿意见到他们,便让自己等着。等了片刻,外面的声音弱下去,见梅起身出门。她低着头走过院子,走过小巷,走过一条石板路,来到街上。街上的人比平时要多一些,也忙碌一些。许多条腿向着一个方向移动过去。
见梅走进一家杂货商店,用准备好的钱买了一瓶白酒。这白酒瓶盖是红的,商标纸也是红的,看上去有些喜气。但见梅顾不上这些了,她用报纸将酒瓶包好,捧在手里向人民广场走去。走到广场门口不远的地方,她停住了。按见梅的想法,她要呆在这里,等押送卡车一过来,她就凑上去跟父亲照个面,说几句话。
不久,周围的人多了起来。见梅站在那里,像扔在溪水里的一块石头,人流从身边汩汩淌过。天阴着,可见梅周身起了热。她走向路旁一家小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边喝边看店内放着的电视。电视里是一台晚会节目,一群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在跳舞蹈,她们跃起来,在空中甩着手脚。伴着她们动作的是一支快活的曲子。
见梅走回原来站着的地方。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禁不住要想些事情,但马上被自己止住了。她对自己说,你什么也不能想,你点数吧。她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一。
正数着,远处嚷起来。有人喊来了来了。人们往两旁闪开,站成队伍,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看。很快,开路的十多辆摩托车出现了。它们闪着警灯,造出了杀气。随后是两辆卡车,车厢里站着武警士兵和犯人。犯人一齐刮了光头,靠外站着,胸前挂了牌子。他们都收紧下巴,让脑袋贴住脖子。只有一个脑袋例外,不但举着,还茫然傻笑着。
人们被那举着的脑袋吸引了去。见梅跟着看一眼,赶紧去找父亲。她没准备父亲也变成光头,而现在那一颗颗光头看上去多么相像,见梅还没把父亲找出来,车队已驶过去。等见梅回过神来,两旁的人群已经混合,尾随车子拥进广场。
见梅进了广场,见场子上全是人。后面还宽松些,靠近高台的地方,人粘着人,差不多挤成了疙瘩。这时犯人被押上台子一字排开,大会开始了。台下一大片说话声刹住,台上喇叭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