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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开始了。台下一大片说话声刹住,台上喇叭声响起。
见梅吸一口气,捧紧酒瓶向人堆里扎去。起先还好,越往前挤,就越难进展。她个子那么小,但可以过去的缝隙更小。没有多久,她就觉得自己的力气不够用。她停在那里,像陷在一个坑里,四周竖着的全是脑袋。她使劲伸直脖子,也看不见前方的台子,只有耳朵能听见嗡嗡嗡的喇叭声。在嗡嗡声中,她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接着听到一长串生硬的法律词语。这些词语说着一个与她有关的案件。见梅心里一阵难过,难过使她身上长出力气。她护着酒瓶,猫了腰拼命往前拱。她钻过一条人缝,又钻过一条人缝。在那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在钻一条隧洞,隧洞又长又暗,空气不能畅快。
不知钻了多久,见梅忽地瞧见隧洞出口的亮点。她抬起头,没看见自己脸上爬着的道道汗水,但看见了自己已站在一大堆人的前边。她的跟前,是一排叉腿站立的警察。
见梅捅了捅前面的警察,说:“能不能让我过去?”那警察扭一下头说:“不许乱动!”见梅说:“我要过去。”警察说:“严肃点儿!”见梅说:“我要见我爸。”警察说:“你爸是谁?”见梅把目光往台上走一遍,在一张脸上停住。这张脸变得又白又瘦,且配着光头,简直不是父亲的脸。见梅声音一颤说:“那就是我爸。”警察说:“你是说那个杀人犯?”见梅说:“他是我爸。”警察说:“他是你爸又怎么样?你想干吗?”见梅把包着酒瓶的报纸剥开,说:“我想给我爸一瓶酒。他爱喝酒,他已经好多天没喝酒了。”见梅说:“我知道我爸心里很苦,喝了酒就会好一些,待会儿去刑场也不害怕了。”见梅说:“我很久没见到我爸了,我不知道他的脸变得这样苍白。让他喝些酒,他的脸会红起来的。”见梅说:“……”
见梅还想说下去,喇叭里声音忽然收住,大会结束了。人群轰地松开,前面一排警察绷紧了身子。见梅正要挤过去,被刚才那警察一把拽住衣领,拎回身后。她定定神,台上的犯人不见了,他们重新被押上卡车。警笛响起来,车队徐徐开动。
车子一动,警察撤了警戒。见梅奔过去,随在车队后面。差不多同时,一拨大大小小的男孩与她跑在了一起。车子起先走得慢,渐渐挤开人群,驶到街上,便快了起来。见梅捧着酒瓶,跟着车子跑过十字街口,跑过百货商场,跑过西门石桥。街道两旁的路人都抬了头去看卡车上的犯人,看过犯人又看卡车后面的追随者。追随者包括骑摩托车的中年人,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边跑边喷着粗气的孩子们。孩子们中有一女孩,奇怪地捧着一只酒瓶,样子不屈不挠。街旁的人禁不住乐了。
过了西门石桥,见梅已经落后。再跑过大榕树,跑过红龙殿,车队的影子也不见了。好在一路上撒着零星的孩子,不至迷了方向。不知过去多久,见梅终于跑到一个叫沙岗的地方。她看见卡车们卧在山脚下。
见梅不等歇脚的念头钻出来,便已沿着石阶小路往上爬。爬一会儿,遇到一个亭子,她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过去。又爬一会儿,遇到一条溪水,她犹豫一下,咂咂嘴,也快步走了过去。汗珠贴满她的全身,也粘住了她的眼睛。她用手指勾一下眼睛,甩出几颗汗瓣。这时她看见上方山坡上竖着许多人,脑袋冲着一个方位,声音却是静的。
静的山坡上有声响冒起,那是枪的声音。枪声“砰”地响一下,又“砰砰”响了两下。见梅没撑住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脑子像是突然被扔进冰箱,凝住了。恍惚间,一股由人群、担架、声音汇成的杂流从她身旁淌过去。她听见了一些说话声。他们说:“真准呀,一枪一个,每枪都跑进了心脏里。”他们说:“不一定是心脏,心脏还要派上用场呢。你没看见那些等着的医生吗?”他们说:“人死了,心脏还活着,这挺好的。”
见梅挣一下身子,醒过神来。她继续往上爬。她很快爬到山坡上,而且看见了那块行刑的小平地。平地上还站着几个意犹未尽的人,对着脚下指指点点。见梅走过去,在平地的中间跪下。她知道身旁的几双眼睛看着自己,但她不理他们。她打开酒瓶盖子,在眼前撒了一个来回。她以为撒完了,翻过瓶子,还残留着一小截。她想了想,决定陪着父亲喝一点儿,就举起酒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她感到一股热气在身上蹿来蹿去,同时感到脑袋舒服了一些。接着,她听到身旁有人说话了。他们说:“这是谁呀?是那个让她爸挨了一枪的女儿吗?看样子她悔了呢。”他们说:“其实她不用悔。她废了一条命,没准儿又救了一条命呢。”他们说:“这话她听不懂。她没看见她爸被医生拉走,现在正推进解剖室,划开肚子,卸下一样东西,又卸下一样东西……”
见梅找到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你们把我爸怎么啦?”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他死了。”见梅说:“我是问他死了以后你们把他怎么啦?”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人死了还能怎么样?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见梅说:“不对,人死了还有心脏、肝肾、眼角膜……”刘国梁说:“你是说这个。这个我不知道,法院的人才知道。”见梅说:“你要帮我打听。”刘国梁说:“你想干什么?”见梅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想知道我爸的东西到了谁的身上。” 过了两天,见梅再去找刘国梁。刘国梁说:“我想了,这事我不能去打听。”见梅说:“你一定要去打听!是你抓走了我爸,是你把我爸送到了法院,是你……”刘国梁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见梅说:“我说错了你把我抓起来吧。”刘国梁叹口气说:“见梅,这事不好打听。”见梅说:“我不信!那么多罪犯你都能找到,还打听不到这件事!”
两日之后,见梅又出现在刘国梁面前。刘国梁说:“你这孩子真犟!整天惦记这事儿,也不怕耽误学习。”见梅说:“我不上学了。”刘国梁说:“你怎么能不上学?不上学你能干什么?”见梅说:“这个你别管。你要管的是另一件事。”刘国梁说:“我打听到了,三个死犯就用了一只心脏,当天就送到省城。你知道省城吗?那是个很远的地方。”见梅说:“三个人一只心脏,那是我爸的吗?”刘国梁说:“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能什么都知道。”见梅说:“一定是我爸的!其他两个人贩毒又吸毒,器官都坏了,只有我爸的是好的……”
四
见梅提着一只背包上了长途汽车。汽车走了两个小时,在终点站刹住。见梅又爬上一辆火车,咣当咣当向北驶去。她坐在那里,看见窗外的树木一棵一棵向后退去,同时也看见时间一点一点向后移去。天快暗下来的时候,列车尖叫一声,又松一口气,停住了。
见梅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来到街上。虽然已是初冬,但周围仍闹腾腾的,到处是人,到处是汽车,到处是人和汽车发出的声音。见梅想,省城的傍晚跟镇子上的傍晚是多么的不一样。这会儿的镇子,已经有些静了,人也没那么多。这里有那么多人,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样想着,见梅心里有了茫然,眼前像飘过一阵雾。一阵雾过去之后,见梅记起两件要紧的事:一是投宿,二是找份事儿做。
见梅找到一个小旅馆,熟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脸上和身上跑出新鲜的感觉。她开始上街寻找工作。她找着一家职介所,在一块木牌前站了半晌。木牌上写着招聘信息,有钳工、助理会计、房屋推销员、保安、厨师、打字员等。见梅在心里掂来掂去,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个位置上。她犹豫着走到一台电脑前,守着电脑的是一位短头发的女人。短头发女人抬头看她一眼,说:“找工作的?”见梅点点头。短头发女人说:“你多大了?”见梅说:“十七。”她给自己加了两岁。短头发女人不相信地看着她,说:“怎么长这么小!你会干些什么?”见梅轻着声音说:“干什么都行。”短头发女人说:“你会钳工吗?”见梅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懂会计吗?”见梅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干得了保安厨师还有房屋推销员吗?”见梅又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看看,你什么都不会,还说干什么都行。”见梅想一想说:“我可以学打字。”短头发女人说:“学打字应该去电脑培训部什么的。我们这儿要的是熟练打字员,一分钟啪啪啪至少得敲出一百五十个字。”
见梅出了门,走一会儿,找到另一家职介所。这次接待她的是一位红头发的女人,嘴里戳着一支香烟。红头发女人看一眼见梅,说:“找工作的?”见梅点点头。红头发女人说:“你多大了?”见梅说:“十七。”红头发女人说:“长得有点小了。你会干些什么呀?”见梅说:“我可以在羊毛市场里当售货员,我还可以在幼儿园里当老师。”红头发女人从嘴里拔下香烟,说:“你说的这两份工作我们这儿都没有。”见梅说:“我也可以干些别的。”红头发女人说:“其实你干保姆挺合适的。”见梅说:“保姆……平常都干些什么?”红头发女人说:“就是抱抱孩子洗洗碗,或者照顾照顾老人什么的。”见梅眨眨眼,眼前出现一个不认识的婴儿和一个病恹恹的老人。见梅说:“这个我不想做。”红头发女人喷出一口烟雾,笑了说:“你想做也不一定有人要。你没瞧见自己这一身瘦?要把你喂大,主人得花多少钱呀。”
见梅又走在街上,心里慢慢起了慌。这个城市不是猜想的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哩。她一边紧抿住嘴一边盲目地走。她走过一个电脑市场,走过几家花店,走过一座图书馆。过了图书馆她放慢脚步。她觉得自己记起了什么。她使劲想了想,原来自己记起了胖子警察刘国梁的话。刘国梁对她说过,你要找到你爸的心脏得先找到报纸,换心脏是个大手术,记者最喜欢盯着这种事,然后弄成文字搁在报纸上。见梅想,刘国梁是个警察,警察想的就是比别人有用一些。见梅又想,我先不找工作了,我赶紧把那天的报纸找出来。
见梅往回走几步,进了图书馆。图书馆挺大,她找了好一会儿找到报刊阅览室。阅览室摆满报纸,一一看过去,都是近些天的。见梅迟疑一下,走向旁边的桌台。桌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女人。见梅说:“我要借报纸,两个月前的报纸。”戴眼镜的女人说:“别把借书证揣兜里呀。”见梅说:“我没有借书证。”戴眼镜的女人说:“没有借书证可不行。”见梅说:“没有借书证,眼下的报纸可以看,以前的怎么就不能看?”戴眼镜的女人说:“眼下的叫方便群众,以前的叫查阅资料,这不一样哩。”见梅说:“我就是看一会儿。”戴眼镜的女人说:“有了借书证你看多久都行。”见梅掀起一块衣襟,又掀起一块衣襟,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桌台上。戴眼镜的女人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干什么?”见梅说:“我把钱押在这里。等我把报纸看完了,你再把钱还给我。”戴眼镜的女人说:“这里不是菜市场,不可以把钱拿来拿去的。”戴眼镜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钱,把两个月前的报纸给你,保不准就会有人来借两年前的,借了两年前又会借二十年前的。”戴眼镜的女人说:“这样就容易破了规矩,破了规矩就容易出事……”
见梅懊丧地走出图书馆,站在门口。太阳又白又亮,照得她直晃眼。她用劲甩甩头,把眼前的金星甩掉。然后她让自己想一想,接下来往哪边走。她想了一下想不好,就拐进旁边的小巷。小巷内人不多,声音也淡了,有点像镇子上的街道。见梅脚步闲了许多,目光也活起来。她一路走过去,看见卖棉花糖的小摊,看见两个小孩在路上拍着皮球,接着看见了一家废品回收店。回收店不大,堆满了瓶子、铁皮、纸箱子,还有几大摞报纸。见梅心里像是有一只皮球弹跳了一下。
见梅走进店内,见一张旧藤椅上坐着一位似乎几天没洗脸的老头,脑袋搁在肩膀上,像是睡着了。见梅想叫醒他,又怕惹他生气,就静着身子不动,眼光却在那堆报纸上溜来溜去。正有些着急,那老头儿眼睛弹了弹,嘴里吐出话来:“干……干啥呢?”见梅缩一下身子说:“找张报纸。”老头儿嘿嘿笑了,说:“是想找张擦屁股纸吧?”见梅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说:“不是的,我想找一张两个月前的报纸。”老头儿说:“两个月前的报纸在哪里?”见梅指着报纸堆说:“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