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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翠娥眼里布满亮点,翠娥说你,真的回来啦。翠娥的嘴一撇,挤出一串哭声,召
唤出花家的大大小小。云秀被满屋的目光宠爱着,似乎真的回到了妈的身边。云秀成了
一屋人的女儿侄女姐姐妹妹姑姑,叫唤声不断地回响在耳边。从小就失去了爹妈的云秀,
被雨点似的呼喊喊热了,云秀鼻子动了动,便抽泣起来,满屋人于是跟着哭。一个老妈
子挤到云秀的面前,用衣襟擦了擦眼睛说,小姐,你别哭了,从前你最喜欢的剪刀我还
帮你留着。云秀的目光穿过泪珠,看见老妈子的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玲拢的剪刀。云秀想
这一定是看着花银长大的老妈子了。云秀把剪刀接在手上,说这是她用过的剪刀吗?几
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是的,花银从小就灵巧,剪什么像什么。
很夜了还有人往云秀的手里塞东西,云秀的头上已插了几根银簪,翠娥把银簪—一
抽出来,拿到灯下去辨别它们的成色。云秀看见翠娥花白的头发被油灯烧卷了一片,额
前年轮纵横。云秀说妈,这些银簪你全留着吧。翠娥说不能,这是她们给你的。翠娥把
银簪递到云秀的手上,说还是三婶娘舍得送,她给你的那根最好。翠娥说着把云秀的双
手捧到自己的膝头上。翠娥看到了那只金光灿烂的戒指,在油灯的光亮里诉说从前的往
事。翠娥说如果花银还活着,恐怕早已发胖了,不一定能戴进这只戒指了。云秀说那我
也不戴了,我把它还给你。云秀伸手去脱戒指,被翠娥双手挡住。翠娥说不要这样,你
也是我的女儿。我是望你快点胖起来,给我养个乖孙。尽管灯光不太明亮,翠娥还是看
到了云秀脸上的惊慌和羞涩。云秀说妈,我怀上了。翠娥揽过云秀,两人抱作一团。这
为花家沉闷的回忆,划上了一个句号。她们开始走出过去,期望来年。
云秀和她的担架从秋天的深夜渐渐地浮出来。亮光在天边闪动着,树枝间还藏着黑
夜。在微亮的背景上,那些黑夜随着雾的飘动变成丝丝缕缕,从枝叶间向外扩散。竹编
的担架吱呀吱呀地响在山林中瘦长的路上。云秀像一只瓜熟蒂落的南瓜,鼓凸着肚皮在
担架上呻唤不停。草蓬中沉睡的夜鸟,噗噗地飞起来又跌下去。云秀痛不欲生。云秀说
放我下来,我愿死了。启屋和另外三个雇工踢踏的跑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淹没了云秀
的许多不堪入耳的咒骂。云秀说满库是骚货是狗是牲畜,他为了自己快乐为了传宗接代
害得老娘好苦,男人只管一时舒服,不管女人受苦受累。满库因体力不支,已被担架甩
在远远的后面。启屋想云秀骂得再毒,满库也听不见。启屋不时腾出一只手,为云秀掖
被盖。担架像一只水上的独木舟摇摇晃晃,云秀像蹩脚的水手搅得担架无法安宁。启屋
那只掖被盖的手,常被云秀翻动的身体碰撞,启屋知道快要生孩子的云秀一丝不挂,汗
水湿了被盖也湿润了启屋的手。启屋把粘湿的手掌拿到鼻尖下嗅了嗅,想云秀喊了一夜,
生个孩子不容易。
接生婆的屋子由小而大,看看近在眼前了。启屋敏感地听到门口有类似于云秀的号
陶。接生婆边扎裤腰边走出门口,哈欠连天,对门边的号陶置若罔闻。接生婆拢了拢头
发,说我刚起床,你们抬的是谁家的人?启屋说是满老板家的。接生婆说抬进门去、快
抬进去。担架擦着门边往里进,启屋居高临下看见门角的妇人突然停止哀号,木呆地仰
视担架,眼睛里射出绝望的光芒。
担架落在堂屋,接生婆叉开双腿骑到云秀的身上。启屋和雇工们像逃避瘟疫一样逃
出大门。接生婆喊满老板呢?我要一个帮手。启屋返身进屋,启屋说满老板落在后面了。
接生婆说生孩子要紧,你用手分开她的大腿。启屋看见接生婆掀开云秀的上半身,云秀
的肚子像山峰一样白生生地挺立在担架上。启屋双手从云秀的脚头摸索而进。被盖被云
秀的双脚移开,启屋看见云秀的双腿沾满鲜血。启屋双手如铁钳一般卡住云秀的大腿,
接生婆把被盖拉过来盖在启屋的手上。启屋看见接生婆在云秀的肚子上挤压捏弄,云秀
发出再也不愿活下去的哭叫。云秀的下身在被盖下很痛苦地摆动,启屋感到一股热流沿
着腿根喷到了他的手上。启屋的手慢慢麻木不仁,机械地掰着云秀的大腿。像是过了一
个漫长的季节,启屋突然听到石破天惊的啼哭。接生婆像一捆散架的柴歪坐一旁,气喘
咻咻地说总算生下来了。
步履踉跄的满库,扑向门角那个先云秀而到的妇人。满库见妇人满脸憔悴,肚子已
经瘪了下去。满库说生了,你生过了。满库正要往婴儿的脸上凑时,感到妇人的身旁,
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满库想搞错了,便抬起脸来看接生婆的门洞。启屋抱出一串哭声,
说你的公子在这里。满库从地面弹起来,双手抢过婴孩,说是个公子,是个公子!满库
开怀大笑,把婴孩抱到了晨光初露的天空下,细心地端详着。秋风把婴孩的哭声卷走,
早晨因为婴孩的哭喊显得生动。满库在晨光里大声地叫着,我要重赏接生婆。
启屋把目光从满库的身上收回来,启屋看到妇人头发蓬松,头低垂着偎在婴儿的脸
上。妇人的丈夫只剩下一副骨架,没有肉的脸面凸出一双洞穴似的大眼仇视着启屋。妇
人和丈夫的破衣烂衫在风中游说悲凉,秋天的寒意最先降落到他们的身上。启屋对着那
双仇恨的目光说,那不是我的仔,你别要恨我。丈夫的目光瞬间松弛和暖。丈夫说我们
等了一夜,没有人给我们接生,我家的生了个死的。接生婆嫌我们没有银子冲喜,她不
接生。妇人昂起蓬松的头,启屋觉得妇人似曾相识。妇人的脸面此刻如一张白纸呈现在
启屋眼前,仿佛来自启屋记忆的深处。启屋说你是不是花银的妹,你是不是姓花。妇人
摇了摇头,目光重又落到怀中婴儿的脸上。
云秀的担架出了接生婆的门洞,云秀侧过脸望一眼门角的妇人和丈夫,像望见一堆
枫树疙瘩,哭喊没有了,手上却有了婴儿。启屋说他们生了个死胎,他们手上的仔已经
冰冷了。那个女的才真正地长得像从前的老板娘。云秀说像我不像?启屋说像。启屋听
到云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云秀的叹息像秋天的树叶,落在妇人和丈夫的视线内。
大铁锅架在染坊门口,冒着蓝色的热气,染布人的身影不真实地在雾气中晃动。一
匹白布堆在锅的左边,布的一头浸到了铁锅里。一匹布就像一条吸水的长龙。有人拿着
木叉把染蓝的布头捞起来,递到右边启屋的手里。启屋双手接过蓝黑的布头,像牵着一
张纸慢慢地后退,舞叉的像挥毫的书生,把白布一截一截地染蓝,然后又被启屋拉出铁
锅。云秀从窗口看出去,发现这是一匹特别长的布。满库站在灶边指手划脚,认真地审
视着每一道染布的工序。风从屋角扫过来,热气刮成一团,然后低伏地面弥漫。云秀闻
到了屋角那株桂花的清香,云秀想孩儿的名字就叫桂生算了。云秀看见满库扬起手对着
那些冲他而去的热气扇。启屋站在明净的画面里,那些布上的蓝靛水浸脏了他的双手,
染料直流到他的胳膊肘。启屋的鼻尖和下巴都涂满了蓝靛,像一个戏里的丑角。
白布全变成了蓝布,堆在启屋的脚尖前,要等布干了再染第二道。满库对着启屋说,
你去把云秀的那些旧衣服要来染一染,将就锅里的染料。启屋的双脚从布堆里拔出来,
踩出一串蓝色的脚印。
启屋像一个幽灵跨进云秀的房门。云秀看见启屋露在衣裤外面的皮肉都变成了蓝色,
只有脸上不时闪出白眼仁。云秀说要染的衣服都搁在木箱上,你去抱吧。启屋擦着云秀
往木箱边走,在云秀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启屋说我想抱你。云秀哟地叫喊一声,云秀说
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人。启屋说我不是好人?是谁抬你去找接生婆,是谁用手帮忙你
生孩子?云秀说你的手从那时起就不老实了。不,也许是花银还在的时候,你的手就不
老实了。我问你,你为什么在满库下地干活的时候去找花银?启屋嘿嘿地笑了两声。云
秀说你还剩下牙齿是白的。启屋把衣服抱起来,有几件内衣没抱住,飘落地上。云秀把
内衣捡起来,塞在启屋的下巴底下。启屋抽了抽鼻子说,你怎么把你的内衣塞在我的下
巴底下,脏。启屋用下巴把内衣压在衣堆上,朝门外退去。云秀说启屋,我给娃仔取名
桂生,你说好不好?桂花的桂字。启屋说不好,桂生,你是在桂树下怀的这个娃仔吗?
要在桂树下怀的,才能取这个名字。等下一个娃仔吧。云秀说你是个妖精。
启屋沿着那串蓝脚印返回染坊,满库说你动作怎么这么慢,看你摇摆摇摆摆的样子,
像只母鸭。启屋只是嘿嘿地于笑。满库觉得启屋的那排白牙在蓝脸上露出来,像白亮的
刀刃。
几天之后,满库突然发现了云秀那条染有指印的裤子。满斗端着木盆进屋,说要妈
的衣服去洗。云秀从床上抓了一卷衣服塞到木盆里。满库的目光落在盆沿,像发现了什
么,从木盆里拎起了那条裤子。满库说这是谁的爪子印?云秀说不是爪子印,是我不小
心碰到了蓝靛。满库双手把裤子绷直,递到云秀的面前。满库说难道是狗抓的吗?你看
上面,连指纹都清清楚楚。现在是正午,天气却是黄昏的那种颜色,云秀在阴郁的天气
里满脸灿烂。云秀说我没有被人捏过,这裤子是花银留下来的,说不定是别人捏花银留
下的印子。满库说这是新的印子,花银是规矩人。云秀说你怎么知道花银规矩。花银死
的那个午后,启屋为什么去串门?启屋为什么单等你下地了他才去串门?她规矩她会把
满斗给启屋抱吗?说不定启屋在她奶子上还捏了几把,只是当时启屋没有染布,所以没
留下印子。满库说你整天胡思乱想,怪不得娃仔不像我也不像花银。云秀说娃仔是我生
的,像我就得了,又不是花银所生,为什么要像花银?满库说我一直都把你当花银来看。
云秀说既然你把我当花银,为什么不让我学花银的样子给别人捏几把。满库说放肆!如
果花银真有那种事,这一点我不要你向她学。何况花银没有那种事。满库像愤怒的狗,
龇牙咧嘴地跳跃。满库把那条裤子砸在桂生的头上,对着地上的木盆端了一脚。满斗不
知什么时候退出了房间。云秀说你想捂死桂生吗?云秀向桂生靠过去,云秀和满库突然
听到一声遥远的惊哭。满库和云秀都认为是桂生哭闹,但云秀揭开那条裤子一看,桂生
仍安稳地睡在被窝里。而那哭声却愈来愈强烈地在秋天的高空里飘荡,搅动着阴郁的气
息。满库说那条狗又生仔了。云秀知道满库是指大均,大均的第五个孩子降生了。云秀
看见满库急不可待地跨出门槛。云秀听到满库的衣襟下落出一句话来。满库说谁跟你好,
我砍断他的手。满库的衣襟摆了出去,话却在房间里萦绕了许久。
满库依然在回忆里。满库面对满斗控诉大均的罪恶,那些多年来的烟雾,不停地从
满库的嘴里吐出来。染布业如资历深厚的枫叶,灿烂一时之后,几个月之间便凋敝了。
染缸和染锅如旱地的桔井,饥饿地张开嘴,有许多蓝色的硬块结在锅沿。旱灾之年禾苗
如稀黄的头发,人们猛然认识到吃比穿重要。雇工们看不到染布业的前景,纷纷走出染
坊走出满库的回忆。现在满库只对着满斗一人倾诉。满库问你妈呢?满斗。满斗说妈在
房间里喂奶。满斗看见爹站起来,找妈去了。
云秀在时间运算上出了差错。云秀想满库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把事情对满斗讲完
才回房间,但满库却提前回了。云秀踏进房门,看见满库笔挺地站在灯影里,神色有些
慌乱。满库说你去哪里来?声音铁板一样冰冷。云秀说我厨屎去了。满库说厨屎怎么去
了那么久?你是不是在桂花树下厨屎,傍晚的时候我看见启屋回来了。你问他没有?他
去哪里混饭吃去了。云秀说你小声点,不要吵醒桂生。云秀向桂生凑过去,想给桂生把
尿。云秀拉开被窝,看见桂生的脸变了颜色,像一团黑夜里的暗影。云秀感到一切声音
都摹然沉寂,只有一声炸雷从头劈到脚底板。
竹条准时地落在云秀的屁股上,云秀感到火烧似地痛。云秀没有哭。云秀转过脸来,
看见满库手里的竹条在自己身上起落,衣裤上的尘土在竹条的打击下浮动在灯影里。云
秀像是麻木了,竹条抽打的地方似乎与她无关。云秀的眼睛如两眼枯井,幽深得叫满库
害怕。满库说你这个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