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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温和的答:“她暂时没答应。”
“啊?”
“我明天再去,她是一个感情上优柔寡断的人。”
“家明,我祝你快乐。”
“妈妈。”我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妈妈。”
“早点题,你喝了酒。”她按按我的手,离开了房间。
我没有脱衣服,没有洗脸,非常脏的往床上一躺,我可以闻到被褥清香。我闭上眼睛,时间在黑暗中倒退——
我听到如意清脆的声音:
“家明,下雨了,还不快点照,我就成落汤鸡了。”
我听见我自己说:“你真是一点耐心也没有,我这么好的技术…”
真是,还那么清楚铃珑,都十年了,有时候记忆是最奇怪的一回事。
我醒来的时候是十点钟,迟了。
马上先摇电话给平平。
她的声音很清脆,“早,家明,刚起床?”
我说:“你早起来了?我洗个澡马上来。”
“好的,我等你。”
“爱吃什么点心?”
“不必了。”她说:“一会儿见。”挂上了电话。
她就是这样子,活也没多半句的。
我开了无线电,粤曲很畅快的流出来,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洗头,淋浴,打扮得干干净净,预备到平平那里去,妈妈见到我叫住我。
她说:“你去求婚?我给你一样的东西。”
“什么?”我笑问。
“昨夜你喝醉酒,我也不想与你多说。”她拿出一只盒子,打开了,递给我。
我一看,是只长方型的钻戒,非常的漂亮,镶工细致,式样有点古老,却非常好看。我站着看着妈妈,我低声笑说:“你真是,妈妈,你赶快收看,我不需要,我会自己去买,你的东西还是你的东西。你这样支持我,我……有这么样的妈妈,真是。”
妈妈说;“这本来要给你的,好好放在袋里了,很值得一点钱的。”
“妈妈,我真不要,放在你那里。”
妈妈点点头,走开了。她是一个好母亲。好母亲往往令人心头沉重,做错事,怕对不起她。
到平平家我把在街角上买的鲜花给她。
我说:“这几天一直两头奔走,难怪男女在一起迟早要结婚,省点车钱。”
她笑,“真不好意思。”接过花插在瓶子里。
我说:“答应我求婚也就行了。”
她笑笑,“家明,我的答案是决定了,说得明明白白,这些日子,因为你的缘故,我的生活忽然多姿多彩起来,你是个好朋友,但我不是你的好太太。”
“你不答应我?”我抬起头。
“我不愿意失去你,家明,但是我不能够答应。”
“你不明白,平平,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听上去是否非常的肉麻?”
“不肉麻,一点也不。”她低下了头,“可是?”
“可是什么?”
“我结婚的对象决不会是你。”她说。
“不要结婚?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够赚到生活费,你有正当的消遣,你不需要丈夫?”
“你在说笑话,家明,我当然想结婚,别说是我,比我能干一百倍的女人也还是要结婚的,现在,再风流二百倍,到 了老了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结婚只是为了老之后有伴?就是这样?我会陪你到老。我也怕,怕老了一个人坐在家中,除一只猫以外,什么也没有”
“别傻,家明,你是一个男人。”
“可是我并不能像你这样,平平,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永远是这么温柔的,平静的,像一池子没有涟旖的活水。”
她微笑,“真是,家明,你非要说些肉麻的话不可。”
我不响。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大哭大叫,高声抗议,什么都是社会的错,二十多岁还可以无声流泪。现在咱们能干什么?有些什么事,只好换来覆去的想,想得通固然好.想不通只好在心里挖个坑,把它埋葬起来,还要拿铲子把拍过的地方拍拍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才好。多少希望带来多少失望,失望的时候不可动声色,世界上同情心丰富的人并不多,获得个新希望也千万不要把高兴的样子露出来,免得招人嫉妒——这是最难的,快乐总希望有一个人来共享。但是我也习惯了,整年累月,一日又一日,我总是这副表情,我非常的疲倦。但是没有法子不过下去,我没有不快乐。只是有时候想想,王宝钏慎重寒赛十八年,真不知是怎回事。”她笑了。
“很简单,她有目的的,她要等薛平贵回来,那是她一生的事业。她正幸福的。”我说。
“你知道亚黛儿H的故事?我去查过了、她私奔去美国一共九年,真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回家已是二十九岁了,别说神智不清,再清醒都老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快乐的,做人无论多么苦,只要有目标,就会快乐,目标没达到,也已经数十年过去了。”
“你可结婚。”。我看着她,“嫁给我。”
“你母亲会怎样说?”平平微笑。
“她今天才把她的钻戒给我,她说:‘求婚不要空手去。’”
平平说:“你的家庭太好了。”
“你太寂寞,平平,到我家来吧。”
“家明。你太使我为难.”她说。
我知道她一时不会答应,心里像是绞痛,又是害怕,她不要我,她心目中的男人不是我这样的,假如我一直不认识她,我的日子也只好是这样的过去,但是现在。。。。我呆呆的看着她。我们俩同时叹口气。
我低头说:“我肚子饿了,我没吃早餐。”
“在我们家吃点吧,我给你下一碗面。”
我说:“我想吃水果,我下楼去买。”
“现在还有什么水果?我们有橘子。”
“我去买梨子。”我说道:“十五分钟就回来。”
“你当心点。平平微笑,。“车子很乱。”
我心里厌烦的想,碰到车子,撞死吧,撞死算了。就像小孩子,你不给我糖,我哭!大人动不动可议动死念,这种念头一转,心里就舒服一点。我怎么能死?我父母这么爱我,我简直找不出半个理由。我在转角的小店站住,买了梨子、苹果,还有一些糕点。把钱付了走回去。
她一定要嫁给我。为什么好事一定要多磨?
到了平平那里,平平笑着来替我开门去,我捧着水果进门,看见N坐在那里吃面。
我气得呆了,我说:“这个老头又是哪里转出来的?”
平平笑说:“我妈妈给他吃了个面吃,他也没吃早餐。”
N抬起头来说:“家明,你好。”
“我不好,我昨天才见过你。”我说:“见得都烦了。”
N看我一眼说:“家明发起脾气来,永远像个女孩子。”
平平说:“他长得何尝不像个女孩子,即使是女人,他也还是个美女。”
平平坐在N的旁边。
我委曲地坐在她对面。几时老太太变得这么好心,肯做面给一个外国人吃?她从来没有做过面给我吃,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默契,一种阴谋,我非常不快乐。
我问N:“你怎么了?你看来喜气洋洋的。”
N说:“家明,你要恭喜我。”
我的心跳向十丈高,“恭喜你什么?”我的手用小刀削着梨子,眼睛已经发定了。梨子的汁水粘呼呼的,沾得一手都是,真没有意思。
N说:“我与平平订婚了。”
我跳起来,从脚底心一直凉向头顶,我站在那里,眼睛看牢了平平。
我的心像被铁锤子捶了一下,震得发麻,我呆呆的坐下来。
N温和的说:“家明,真是奇怪,我与平平竟这样的认识她说有人介绍她认识你的表兄,因此与你成为朋友,而我却是你的朋友,以致有今日这个订婚,如果我到香港,根本不来找你,我也就没这种机会了,两个人碰在一起,原来要经过这样的机缘巧合,家明,这是前生注定的,这是上帝的工作,我太高兴了。”
我的心一片空白,我说不出话来。
平平说:“可惜你是外国人,”她用手托着右边的腮,“中国女人嫁洋人,总有点穷徐潦倒的样子,反正是在自己人群臭名四播,混不下去,才下此策,怕我也正是这样”。
N说:“别乱讲”她温和的微笑。
平平扬起左手,她无名指上有只小小的钻戒。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像一颗石子沉到湖底,反而镇静下来,我把梨塞进嘴里咬一口,奇怪。梨子的感觉像铁皮一样。
我问:”他一问你,你就答应了?”
平平说:“不,我考虑了一个星期。”
“你没有跟我说。”我说。
“我……正在考虑。”
“你们暗中一直来住吗?”“我同N。
“她偶然来替我收拾收拾,讨论一些关于学校的事,我们开头时是普通朋友。是不是?”他亲昵地转过头,看住平平。
平平微笑,站起来到房间去。
N对我说:“我苦到四十二岁,不知是什么福气,什么运气,居然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妻子,真是太意外了。”
我看着N,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强壮如一颗大树。如意说:“我需要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必须要像一棵大树。”千年不变的道理。妾如丝箩,愿托乔木。
“可是你们不同国籍……”
N不安的说:“所以说,吃亏在平平,她对于英国的一切真是热得不能再热,而我对于中国知道多少呢?我可以慢慢的学,家明你要帮我。”
平平走出来,手中带了两块小毛巾,给我擦手,给N抹嘴。
我同平平,“你选择了他?”
平平说:“是的家明,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我抹干净了手,“我要回家了,恭喜你们。”
平平说:“家明……”
我向大门走去,她追上来送我到门口,“家明……”
我转过头来,这时候我发觉天气已经凉了,风吹上来,那种感觉像当年我与如意上学的光景,九月中去注册,天气便已这样。
我很平静的说:“我是明白的,平平。”
平平说:“我们再联络。”她的睫毛一科动,眼泪淌了下来。
她是这么的标致,漆黑头发,像牙白皮肤。就是为了过去有男人今她失望,她不敢再冒险,她舍弃了我,去嫁给N,因为她相信N不会再有流动性,N像一棵大树。
我作一个深呼吸,微笑说。“天气真好!”
N走出来,手很自染的放在平平的腰上,关切的说:“家明,你这么快走了。”
他们外国人就是这样。搂搂抱抱,做得这么自然美观。
我走了。
回到家,我伏在床上,枕头又冷又硬。我尽量的睡。父母已经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迟早要剩我一个人的,很久之后,一个老头子,独自躺在床上,沉思过去。我总是爱上同一型的女子。这种女子永远要寻找一棵大树。而我并不是树。平平对我来说,像英国深秋的太阳,在网球场上,打着球,太阳只露出来数分钟,正当抬头要看那金色光芒,它就消失了,这是我的生命,不雨长阴。至少我见过阳光。
我睡了很久很久,直到不能再睡了,我起床,穿上一套西装,离开家,不知到什么地方才好,最后我发觉我在一间舞厅的楼下。我曾经到过这里,我还记得一个名字。
我走上去,我坐下,夜还是温柔的。
谁写过这本书?夜未央。沙洛杨?费滋哲罗?我想是费滋哲罗,他一直写这种故事?伟大的费滋哲罗。读完博士再进修,读书再读书,,可是有什么用?我连心爱的女子也得不到。真是天晓得,书中自有如玉,真是天晚得。
大班问要什么小姐。我说:“伊凤。”
过了很久,一个女孩子来了,她十二分的年轻,十分的漂亮。她坐下来,微笑说:“伊风是我姊姊,她结婚了,我叫伊凰,是她妹妹。”
故事都是这样的,我会继续找,当我不能再有力气站立的时候,我会说:我得结婚了。
伊凰说:“今天由我请客。你一定是宋先生,姊姊说起过。你,她说你一直没找过她,她把电话地址都给过你.怎么你现在又来啦?”
她是这么年轻,一定只有十七八岁。
她说:“我们永远会碰见奇怪的客人。”她娇笑起来,一口好看的牙齿。
我坐了一会儿,给她五百块,要补她姊姊的婚礼,她客气而礼貌的收下,我就走了。
第二天上班,我脸色灰败的做着日日应做的工作,午间平平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吃饭,我答应下来,十年前别了如意,未曾再见过的,现在我不愿失去平平,不管N知道多少,他还是会爱护我的。
午餐的时候我翻着女秘书的电影画报。外头不知谁开了小无线电,一首歌悠扬的播出来:“不,我不能忘记悲伤,然而这就是一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