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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完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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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柳什金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半张纸,他停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说:“哎,看你发多大的火?好大的脾气!说她一句,她顶你十句!去拿个火来封信。 等等,你别拿蜡烛来,是赔钱的东西,蜡一烧就没有了;还是给我拿块明子来吧!”   
    马芙拉出去了,普柳什金坐到圈椅上,拿起笔来,又把那半张纸前后左右掂量了好久,考虑能否再对折裁开,最后他深信无论如何不能了,便把笔伸进一个装着发了霉的液体、底下落了许多苍蝇的墨水瓶蘸了一下,动手写起来。 写出来的字七高八低,象是五线谱上的音符,他努力控制着不让手跳动,然而手还是在纸上乱跳,字一行一行紧紧地挤在一起,但他心里还是不无遗憾地想着纸上仍然余下许多空白的地方。   
    人竟能堕落到这么猥琐、卑下、龌龊的地步!这符合真实吗?人就能变成这个样子!完全符合,人的变化是难以逆料的。 眼前热情奔放的少年,要是把他老年的肖像画出来给他看,他会吓跑的。 从温柔的少年时代走向严峻残酷的成年时代时,你们要把人的各种激情都带在身上,不要把它们落在路上,落下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未来的老境是凶残而可怕的,它什么也不会还给你!坟墓倒比它慈悲些,墓前还写着“某某之墓”   
    ,可是在失去人性的老人那毫无表情的面庞上,你却什么也读不到。普柳什金一边装着信一边问。“您不知道您的哪位朋友需要逃亡农奴吗?”   
    “您还有逃亡农奴?”奇奇科夫突然省过来急忙问道。“糟糕的是有啊。我女婿到法院去查问过,他说已无影无踪了。 他是个军人嘛,这也难说,磕磕马刺倒蛮在行,但到法院……”   
    “逃跑的共有多少?”   
    “也有七十多个。”   
    “没有那么多吧?”   
    “真的!有,我的农奴每年都有跑的。 那些东西饭量都大得很,游手好闲的结果是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但我连自己都没有什么吃的呢……。 我是给钱就卖。 这些人,您可以跟您的朋友说:只要能找回十个来,他就可以发一笔大财。一个注册农奴值五百卢布呢。“   
    “不,此事,连嗅也不能让朋友嗅到的,”奇奇科夫心里说了一句,接着就对普柳什金解释,说这样的朋友是不好找的,说这种种事情花费太大,沾不得边儿,由于法院贪得无厌;说如果普柳什金真是手头拮据,他为同情心所取,愿意出……不过这是小事,不足挂齿。“您能出个什么价儿?”普柳什金问了一句,谈到钱,他变得和犹太人一样了:两只手象水银一般哆嗦起来。“一个给二十五戈比。”   
    “用现金吗?”   
    “是的,现在就给钱。”   
    “先生,不过,可怜可怜我这穷老头子,一个给四十戈比吧。”   
    “可敬的先生!”奇奇科夫说,“不只四十戈比哟,五百卢布一个我也肯!我会高兴这样做的,由于我看到——一个可敬的慈祥的老人因为自己的善心而在吃苦嘛。”   
    “真是这样!是这样!真的,”普柳什金说着,垂下了头,伤心地摇了摇。“全都是善心引起的。”   
    “瞧,我一眼就着出了您的脾性。 因此,我为什么不能给您五百卢布一个呢,可是……我不趁钱。 我愿意每个再加五戈比,这样,每个逃亡农奴就合三十戈比了。”   
    “啊,先请您开恩,先生,每个再加两戈比吧。”   
    “好,每个再添两戈比。 逃亡农奴一共有多少?   
    您好象说是七十个?“   
    “不,一共是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三十二戈比一个,一共……”我们的主人公想了一秒钟——差不多——便脱口而出:“一共是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术是过硬的。     
    他马上就让普柳什金开了收据,付了钱,普柳什金双手把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象捧着什么怕溅出来的液体似的。 捧到写字台旁,他又察看了一遍,然后依然极其小心地放进一个抽屉里,这些钱大概注定要在那里放到村里的卡尔普神父和波利卡尔普神父一起送他入土为止,他的女婿、女儿,也许还有那个硬要跟他攀亲的大尉,都将因此而感到无可争议的高兴。 普柳什金把钱藏好,坐到圈椅上,觉得好象已无话可说了。“怎么,您,要走吗?”他看到奇奇科夫微微颤动(其实不过是想从衣袋里掏手帕)便问道。这个问题倒提醒奇奇科夫真的没有在此再延误的必要了。“我该走了!是的,”奇奇科夫戴上帽子说。“那么茶呢?”   
    “不啦,茶等下一次来再喝吧。”   
    “也好,但我已经吩咐预备茶炊了。 我并不喜欢喝茶,说实话:这种饮料花钱太多,而且糖价也涨得要命!不要茶炊啦!普罗什卡!把面包干儿拿给马芙拉,听着:让她放到以前的地方,噢,不,给我拿这儿来,我亲自送回去。 先生,再见,祝您身体健康,信请带给公证处长。对!   
    他会照办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啦。 当然!我们还是小时候的朋友哩!“   
    这个怪物,这个萎缩成一团的老头子就把奇奇科夫送出了院子,紧接着,随后吩咐锁上了大门,不久到各个仓房转了一圈,查看更夫们是否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每个角落里的更夫都在,因为没有生铁板,他们就用木棍敲空桶;最后又到厨房去看了一眼,在厨房里他借口尝尝下人的饭菜,饱饱地吃了一顿菜汤和稀粥,又骂了大家一顿,说大家全都偷东西并且品行不端,然后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一人在屋里,他甚至想到应该怎样报答来客的这种的确无与伦比的慷慨行为。 他心里想:“我送给他一块怀表吧,银壳的,这是一块好表,不是什么锌铜合金壳或者青铜壳,虽然机件坏了一点儿,他会修好的,他人还年轻,需要一块怀表好去讨未婚妻的欢喜!噢,且慢,”他稍加考虑之后,又想道:“最好等我死后,在遗嘱里留给他,这样可以让他悼念我。”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即使没有得到怀表,心情也是极其愉快的。 这种意外的收获简直是白捡。 事实上,不光是死农奴,无论怎么说,而且还有逃亡农奴,足有二百多!当然,快到普柳什金庄子的时候,他已经预预感到此行会有所获,但竟这么有利可图,这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一路上,他心花怒放,打了一阵口哨,把手提起来对着嘴象吹喇叭似地吹了一会儿,最终还唱起一只歌,这歌唱得如此不同凡响,以致谢利凡听来听去竟轻轻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句:“听,老爷可真会唱!”   
    他们驶近市区时,暮色暗淡。 地上的影子完全模糊,各种东西本身好象也模糊起来了。 栏路杆上的红白相间的颜色也模糊不清了。 哨兵的胡子好象挪到了前额,高高地挂在两眼之上,鼻子呢,好象压根儿就没有长过。 不断的颠簸和隆隆的响声提醒奇奇科夫马车已驶在石铺公路上了。 路灯还没有点上,有些房子的窗口已开始发出光亮,街头巷尾出现了各个城市在这种时分必然要出现的一些场面和对话声:城市里通常都有许多马车夫、大兵、各种佣工以及一些特别人物——围着红披肩、只穿鞋不穿长统袜的女士们象蝙蝠一样在十字路口来来往往。 奇奇科夫没有发现这些人,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许多拿着手杖的精瘦的官吏——他们大概到市郊散步回来,正在往家走。偶而有一些象是女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不是“你胡说,混蛋!我从来也没有允许他对我动手动脚过!“   
    就是“无礼的家伙,别耍赖,到警察局去,我让你瞧瞧厉害!”   
    总之,全是这一类话,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看剧归来,脑海里正萦绕着西班牙的街衢、夜色和怀抱吉他的卷发美人儿,这类话会使他更加想入非非。 他的脑袋什么样的胡思乱想没有呢!他无所谓,竟到席勒那儿做起客来了——但突然,一阵可咒的话音象一声霹雳把他惊醒,他看到自己又落到了地上,甚至落到了干草广场,甚至落到了小酒馆门旁,平淡无奇的生活又在他面前卖弄起风骚来。马车终于象掉进坑里似地狠狠地颠了一下,赶进了客店的大门,奇奇科夫受到了彼得鲁什卡的迎接。 彼得鲁什卡一手捏着自己衣服的两襟——他不喜欢衣襟敞开,另一只手扶奇奇科夫下了马车。 店小二也手里撵着蜡烛、肩上搭着大餐巾跑了出来。主人归来,彼得鲁什卡是否高兴就不得而知了,起码他同谢利凡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贯威严的脸上这次好象露出了一丝笑容。店小二用蜡照着楼梯说。“您这次出去盘桓了很久啊。”   
    “是的,”奇奇科夫踏上楼梯磴儿说。“你怎么样?”   
    店小二哈腰说:“托福,昨天来了一个少尉,住进了十六号房间。”   
    “少尉?”   
     “不知道是个从梁赞来的什么少尉,是几匹枣红马拉车。”   
    “好,好,以后也要好好干!”奇奇科夫说完,走到自己的房间。 走过穿堂时,他紧了紧鼻子,对彼得鲁什卡说:“你起码也该开开窗户呀!”   
    “我开过,”彼得鲁什卡撒了一个谎。其实老爷也知道他在撒谎,可是他已不想跟彼得鲁什卡费口舌了。 在旅途颠簸之后,他感到十分疲倦。 他只要了一个乳猪,草草吃完晚饭,立刻脱了衣裳,一头钻进被窝便美美地进入梦乡,他入睡的速度快得出奇,只有那些既不怕跳蚤咬又不受痔疮之苦而且又无太强的智力的幸运儿才能这么快地入睡。     
    第 七 章   
    这样的游子是幸福的:他走过了漫长而沉静的旅程,饱尝了泥泞、风霜、肮脏、睡眼惺忪的驿站长,响个不停的马铃声、对骂、修车、铁匠、驿车夫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种坏蛋的磨合之后,最后看到了熟悉的屋顶和迎面扑来的闪闪灯火;等待他的将是熟悉的房间、孩子们的喧闹和奔跑、跑出来迎他的人们的欢呼以及不时被热切的亲吻(这亲吻足以驱散记忆中的任何苦痛)所打断的柔声细语的温存。 有家室的人是幸福的,可是单身汉却是孤苦的!   
    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过令人生厌,枯燥乏味,以其可悲的真实性使人震惊的人物,去接近那些代表着人类崇高品德的人物;他从不改变他那七弦琴的高雅音调;他从日夜转动不息的形象大旋涡中只挑选一些少数例外;从不肯从他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走下来去俯就他那些可怜的卑微的同胞;他总是置身于自己那些超凡脱俗,从不接触大地,倍受尊敬的形象之间。 他那美好的命运更是加倍令人仰慕:他写起那些形象来真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而他的名声却远近震动、遐迩皆知了。 他用醉人的烟雾迷住人们的眼睛;他巧妙地奉承他们,把生活中可悲的现象掩饰起来,只拿完美的人给他们看。 人们紧跟着他那胜利之辇而狂奔,欢呼雀跃地追跟着他。 人们称他为举世无双的伟大诗人,说他高高地强加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象雄鹰展翅翱翔在其他各种高飞的鸟儿之上一样。 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那些年轻热情的心便跳动起来,眼睛里都含着感激的泪花……他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他是上帝!然而另一类作家的命运和遭遇就不同了,由于这类作家胆敢把每时每刻显现在人们眼前而又为暗淡的眼睛所视而不见的一切——那象绿藻一样阻碍我们生活之船前进的、令人怵目惊心的、可怕的废料,那充斥在有时悲苦而乏味的人生之路上的委琐、冷酷、平庸之辈的各种隐私——全都翻腾出来,并挥动那无情的刻刀以雄浑的力量使它浮雕般鲜明地呈现在人人的眼前!这类作家听不到民众的呼声,看不到感激的热泪,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读者的交口称誉;没有哪个妙龄女郎对他怀着崇拜英雄的激情,神魂颠倒地向他飞扑过来;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乐声中获得甜蜜的深沉;最后,他逃脱不了当代评论家的审判,无情、伪善的当代评论家会把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判为猥琐、卑下之品,会把他打入污蔑人类的作家的行列而使他处在屈辱的地位,会把他所描写的那些主人公的品德强加在他身上,会夺走他的灵魂,他的心,他的神圣的天才火焰。 由于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能使人远看恒星的镜片和能使人近窥细菌活动的镜片都是同样神妙的;因为当代评论家没认识到,崇高的辛辣的嘲笑是有资格同崇高的计策的抒情相提并论的;因为当代评论家不承认,为了使一幅从龌龊生活中采撷的画面炫烂夺目,使它变成一件艺术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怀的;这种笑同通俗的丑角插科打诨有天壤之别!   
    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这一切,对一个未得到公认的作家极尽指桑骂槐之能事;得不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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