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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泰要不要紧?应该没事吧?医生说是贫血。”
“有事就麻烦了。”
“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我也这么觉得。”
全力奔跑,差点昏倒的龙儿总算回到家,发现房东正在玄关等他。当时泰子白到发绿的脸色比现在还要惊人,而且没办法说话。身边的陌生欧吉桑欧巴桑把手伸向泰子的胸口与手腕,在龙儿眼里就像是泰子遭恶徒抓住,即将要被解剖。那些人没穿白衣,因此龙儿没想过他们是医生。要不是大河坐在泰子身旁,龙儿差点因为脑袋混乱发出惨叫。
泰子挪动眼睛看到龙儿回家,这才动了嘴唇无声说道:对不起,竟然搞成这样。
暍了很多酒的泰子从清晨五点左右睡到八点,醒来之后睡不着也吃不下,於是带着未醒的酒意去西点屋打工,下场就是引发贫血。天生的低血压也是原因,幸好不是太严重。总之姑且不用担心。只要补充铁质和睡眠,避免饮酒过量——医生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
龙儿放心听着医生特有的委婉说话方式,注意到鼻尖传来“那个味道”。仿佛为了让老人与病人方便吞咽而打碎的浅褐色食物加上消毒水的味道,实在令人有点不舒服。
在龙儿小时候,还没搬到这个镇上之前,泰子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都在看病。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泰子当时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因为当时年纪小,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动门打开时迎面而来的那股味道,以及医院托儿所天花板的花样,还有墙壁上贴着小鸡与母鸡图画——龙儿忆起置身在那股味道之中,望着这一切的心情。
内容已经完全背下来的绘本;两边发黑、一闪一闪的日光灯管;墙角的头发与灰尘;排列在厕所墙边,不晓得用来做什么的桶子;桶子上面的塑胶名牌;通往楼下寂静无声的楼梯;有个恐怖标志的铁门。
讨厌无聊,讨厌和不认识的大人小孩待在一起、讨厌别人和自己说话、心脏莫名狂跳、喉咙发烫、想要哭泣的心情——其实自己很不安吧。
当时的龙儿是个不安、害怕、胆小的孩子。
那种无能为力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改变。
“晚餐……怎么办?家里什么都没有……我趁现在去买些泰子醒来之后可以吃的东西好了。”
“那我在这里看着泰泰。”
“没关系,你应该也累了,先回去吧。等一下我把晚餐送去你家。”
泰子说过胃不舒服,既然这样就煮些好消化的粥,还是煮汤呢?煮个冬粉汤好了,再来是准备补充水分的宝矿力、泰子最喜欢的布丁、冰淇淋、杏仁豆腐等,顺便买本杂志让她明天可以看。
——大概就是这样。
龙儿虽有选择这些东西的知识,但还是办不到更重要、真正必须要做的事。更别提自己虽然已经长大、有了智慧,却是造成这个情况的元凶。
如果泰子白天没去打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她不打算让龙儿继续升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自己当时没有那么说,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没关系,更重要的是泰泰。我也很担心啊……龙儿?”
龙儿抱着头,一时之间忘了该做什么,脑子一片空白……钱包。对了,钱包。
龙儿抓着钱包。我要去买东西,去买食物。他缓缓踏着脚步走出去。
“喂、你没事吧?喂!”
开着客厅的电灯,龙儿稍微听过纸拉门后面的动静,感觉到泰子平稳安睡的呼吸声。
“喂、龙儿。”
“我出去一下。”
穿上拖鞋的龙儿走出玄关,沿着楼梯往下走。
这才发现周围一片黑,已经是晚上了。
街灯在柏油路上投射圆形灯影,混有玻璃的柏油路面闪闪发亮。牵着小狗的女性吐出白色气息走过龙儿身边。带着口罩大声说话的上班族也从后面追过龙儿——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正在讲手机。
哈——自己吐出的白色雾气始终不见消失,在面前慢慢往上飘。龙儿一面移动双脚,感觉像是在追赶自己吐出的白雾。
怪不得眼前会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他甚至没注意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喂、不穿外套吗!?你连钥匙和手机都忘记带!还有购物袋!”
“……啊……咦?”
背后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龙儿差点站不稳。
大河从背后撞了上来。龙儿回头看到的大河就像失控的火车头,不停吐出白色雾气。
“振作点!猪头!”
她递出龙儿平时穿的羽绒外套,龙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打扮。立领学生服和毛衣已经脱下,身上只剩制服衬衫和长裤,光脚套着拖鞋。低头的龙儿被自己的迟钝吓了一跳。
“真是的——快点穿上!”
大河用力把外套推到龙儿胸前,接着用另一只手拿出龙儿的购物袋,里面应该装有龙儿的手机和自家钥匙。发现龙儿异状的大河急忙拿起这些东西,在寒冷的天气里气喘吁吁地追赶龙儿。
可是红着鼻子的大河——“你……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咦……?哇啊!”
没穿外套的大河身上只有单薄的制服,穿着厚裤袜的脚套着泰子的拖鞋。大河低头看向纤细双腿底下的脚掌。
“穿错了……!”
低声念念有词的大河用雪白小手摩擦额头。
“你穿吧。”
龙儿从大河手上接过外套,直接披在大河肩上。可是大河不情愿地扭动身子:
“不要!没关系!我要回家了,你穿吧!”
大河闪到路边,将拖鞋踩得喀喀作响。不,你穿!龙儿原想这么回应,但却说不出话,手里抓着外套呆立原地。
发不出声音。
喉咙沙哑。
今天真是一团乱。
“……龙儿?”
龙儿知道大河正在仰望自己。稍微偏着头的她睁大双眼看着龙儿,长发在低於冰点的北风里随风摇曳。
你穿上之后先回去吧。我会帮你准备晚餐。谢谢你帮我拿购物袋——琶儿连这几句话都说不出口。
喉咙彷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不发一语的他把外套强行披在站在墙边的大河身上,然后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开。
一个人单手拎着购物袋,走在夜晚的路上。
要买些什么?看看手机上的时问,还没超过八点,比想像中要早。这个时间超市还没休息。龙儿边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边望着快冻僵的脚趾,耳里听见拖鞋的喀喀声响。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大河的脚步声。大河偷偷跟在龙儿的后面。
她该不会以为这么做不会被人发现吧?龙儿在行人穿越道前停下脚步,大河立刻躲在附近的电线杆后面。看到绿灯的龙儿再度迈步,过了一会儿再度听到喀喀喀的脚步声。
我知道你在后面,快回去!龙儿很想对大河这么说,但是如今不但喉咙哽咽,胸口也很郁闷。走在前面的龙儿与间谍大河——愚蠢的两人佯装不知,在夜晚的街上继续前行。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八成是因为龙儿不知道自己开口会说出什么话,所以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你从来不曾注意过我——龙儿此刻想要回应亚美傍晚在公园里大喊的这句话。他想告诉她:那么我现在的心情,你又知道吗?你绝对不可能明白,不是吗?
因为我绝对不会告诉你。
痛苦的我绝对不会说出口。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不希望让别人了解这些、不想对任何人说、不愿意别人察觉。因为如果有人发觉,听到这件事的人——“……哈啾!”
——还有在意的人,就会想办法做些什么。
龙儿停下脚步转身,终於能够说出“回去。”两个字。大河似乎很惊讶,擦擦打喷嚏的鼻子睁大双眼。看来她真的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回去,我说真的。”
“……不要!”
龙儿不断叫她回去,还抓住大河的肩膀往回推。大河的体型娇小,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让龙儿动摇半分:
“我不回去!你有点不对劲!”
大河眯起大眼睛露出威胁的眼神,显得十分固执。
“够了,你给我回去!”
“就跟你说我不走!我不和你说话!也不和你走在一起!只是想跟着!为什么不行门这是我的自由!”
龙儿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
“这样我很伤脑筋!你根本帮不上忙,快点回去!”
龙儿不希望再有任何人为了自己的将来累到倒下。不管贫血或生病,他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种事。
他绝对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再让任何人为自己牺牲。
“不回去!我要跟着你!”
“我叫你回去!”
“我要待在这里!秃头猪放手!别碰我!”
龙儿与大河在商店街前的路上无谓地拉扯。大河用力推着龙儿,龙儿也以几分认真地戳着大河的肩膀,同时拚命咬住嘴唇。鸡婆、麻烦、挡路、罗唆、自我中心——脑中冒出一大堆抱怨,可是却说不出口。逼近喉头的叫声已经快要压抑不住。
——如果死了怎么办!?愚蠢幼稚的想法占据龙儿的内心。他害怕思考这件事,自己似乎随时可能失控大喊,所以咬到嘴唇都破皮了。
一直、一直、一直害怕这件事,从很久之前就很害怕。“如果妈妈死了怎么办?”这个想像正是恐惧的根源。
两人一起携手走过的傍晚、两人面对面念着绘本的夜晚、在大太阳底下坐在母亲腿上一起荡秋千——先前一直相信“不用担心。”的魔法咒语,可是这句咒语却突然失效。这个恐怖的想法不断在龙儿脑中徘徊不去。
“够了,你快回去!”
“龙儿!”
大吼一声甩开大河的手与呼唤,使尽全力跑开。
跑进暗巷的龙儿仿佛是要避开人们熙来攘往的商店街灯光,在从学校窗户看起来像是黑暗波浪的房子之间乱窜。龙儿像条狗一样气喘吁吁,硬是咽下涌上喉咙的声音。可是无论怎么跑,小时候的不安与恐惧都紧紧跟着他。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那些情绪抓住。
逃避不了吗?
龙儿的世界里一直只有泰子。太过年轻就当上妈妈的泰子抱着龙儿,一起离开安全的船上,孤零零地在深夜的大海漂流。龙儿拚命抓着泰子,在无边无际的波浪里载浮载沉。如果放手,一切就结束了。这双手唯一捉住的人如果不在,一切就结束了。自己永远都是孤单一人。每次想到这里,龙儿总是会感到害怕。
可是随着龙儿长大,经历几次溺水的他渐渐有在波浪中游泳的勇气与力量,觉得就算放开泰子的手也没关系。一个人游开,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安全的船,再把泰子拉上船。
龙儿是这么想的。
因此当妈妈觉得“还不能离开喔。”而伸手抓着他时——“高须同学,你过去是否不曾忤逆过母亲”——龙儿想甩开泰子的手。
“坐在这边。”、“要乖喔。”、“等我回来。”、“去念书。”、“一起吃饭。”、“不准打工。”——对泰子所说的话照单全收的龙儿,第一次产生反抗的情绪,而他的反抗就是放弃升学,选择就业。因为他想挥开泰子的手。
龙儿不晓得该往哪里去,但是他想试着自己游泳,他想站在“正确”的位置,赢过“错误”的泰子。他想站在有利的立场。明知自己的选择缺乏责任感、明知自己没有好好思考未来,不过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也做好心理准备为了“正确”牺牲。
高中毕业后放弃升学直接就业,对龙儿来说并非牺牲。既然自己没有特别的期望,就以“正确”与否做为选择依据——这才算是牺牲。这种方式选择的人生道路,无论升学、就业、留学,都是牺牲龙儿的未来。
他害怕正视自己的期望落空,所以企图靠着接近“正确”来寻求逃避。可是龙儿无法否认自己此刻正在一味地逃避,未来也将因此毁坏。
他也发现这么做会伤害泰子,可是他想超越那个独一无二的妈妈。他想变得比妈妈坚强,即使失去妈妈也不要紧。
龙儿认为只要加以反抗、超越,就能够克服“失去妈妈一切就结束了”的恐惧。
自己真的有力量一个人游泳吗?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想要尝试。总而言之,就算牺牲自己,龙儿也想撇开那些因为担心而出手千涉的大人们。或许他只是想这么做。
问题在於因为自己无法让大人彻底放心,泰子才会想办法阻止儿子离开。於是龙儿再度被熟悉的不安与恐惧所笼罩。